第四章 两个人(2 / 2)

影子 道尾秀介 21042 字 2024-02-19

没错,只有一个人。能在亚纪家对亚纪做出这种事的大人,只有一个人。

“难道是水城叔叔?”

对于凰介的这个疑问,亚纪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她的身体抽搐得比刚才更剧烈,根本说不出话了。凰介清楚地感觉到,脑袋已被愤怒的情绪填满。一定是水城,不可能有别人。他趁着惠出门上班,与女儿独处的时候,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凰介相信一定是这样。二年级即将结束与三年级刚开始时,距离现在是两年前,这与水城不再跟亚纪说话的时间点刚好一致。水城一定是对于自己对亚纪做了那种事而感到羞愧,所以才变得冷淡。

可是……

亚纪说这个原本被遗忘的记忆在运动会那天又被唤醒。这么说来,难道那一天,亚纪又被水城怎么样,或者差一点又被水城怎么样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白天,因为亚纪中午以前一直在学校,傍晚时洋一郎曾经送冰棒过去给她,回来时洋一郎是这么说的: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没错,既然看起来很有精神,表示亚纪那时候还没事。

如此一来,事情应该在晚上发生的。那天晚上,据说水城是一个人待在大学的研究大楼,既然是一个人,就表示没有人可以作证。水城一定在说谎,其实他一直待在家里,而且还对亚纪……,对亚纪……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凰介从口袋中取出一看,荧幕上显示“爸爸”。

“我刚刚跟水城谈过了,他同意暂时让亚纪住在我们家,你们快回来吧。”

父亲的声音突然让凰介充满了想念。目前的洋一郎虽然需要借助心理治疗,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但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暴力行为。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凰介深深相信父亲。

当天晚上,凰介、洋一郎与亚纪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晚餐的菜色是盐烧青花鱼、味增汤及白萝卜沙拉。

“亚纪,怎么样?青花鱼有没有熟透?”

亚纪原本一直低着头,默默地以左手拿着叉子吃饭,听见洋一郎的开朗声音,微微抬起头,小声地答道:“有。”随即又把头低下去。

“我刚刚在做白萝卜沙拉时,想起了田地老师呢。就是在削白萝卜皮的时候。”

连洋一郎的玩笑话,亚纪也是充耳不闻。

亚纪自从来到家里,几乎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特别是与洋一郎,连视线也未曾交会。至于凰介,则是满脑子想着亚纪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洋一郎看着默默吃饭的亚纪及凰介,不知如何是好,偶尔积极想要表现出开朗的态度,偶尔又只能闭嘴保持沉默。

亚纪在淋浴时,洋一郎站在更衣间外面问道:

“只用左手,没问题吗?”

亚纪似乎简短地应了一声,但莲蓬头的水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趁她还在浴室里,凰介压低了声音问洋一郎:

“爸,关于水城叔叔的事……,你还记得傍晚我打电话给你说的那些吗?就是水城叔叔说的‘不是马’、‘是骡子’、‘黑色生物’……”

“嗯,你说水城对亚纪说了那些话?”

“爸,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不是马?骡子跟黑色生物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洋一郎思索了好一阵子,试图在脑袋里找出适当的回答,但最后只能叹一口气,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他可能也有一些烦恼吧。”

对于洋一郎的回答,凰介感到颇为不满,甚至差点想把亚纪过去发生的事全都说出来。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了下来。这些事不该随便告诉别人。亚纪一定是信任他,才把那些事情告诉他。

晚上十点,洋一郎催促凰介与亚纪上床睡觉。

“不过,让亚纪睡哪里好呢?凰介的房间地板没有铺被的空间,到了半夜客厅又会变得很冷……”

“不能让她睡妈妈的床吗?”

听凰介这么一说,洋一郎露出困扰的表情,摇摇头说道:

“不好啦,妈妈的床就在爸爸的隔壁。”

“就算在隔壁,又有什么关系?”

“毕竟亚纪也不是小孩了……”

亚纪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抬起了头,朝洋一郎望去。洋一郎与她四目相交,她又立刻把头别开,宛若在逃避。接着,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此时,凰介感到很疑惑,刚才是怎么回事?亚纪与洋一郎的眼神,似乎交换了某种讯息。

“好,决定了,爸就在客厅打地铺吧。”

洋一郎似乎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如此说道。

“亚纪就睡妈妈的床吧……,亚纪,这样可以吗?”

亚纪点点头。

熄灯就寝前,亚纪来到了凰介的房间。穿着睡衣的她反手将房门关上,以严肃的表情对凰介说:

“凰介,能不能答应我,刚才我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别告诉任何人?”

“这个……,嗯,当然,我不会说的。”

凰介迟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如果不跟任何人商量……”

“怎么可能找人商量?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要再度忘了它。”

亚纪的口气相当坚决。

“这样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会解决的。”

亚纪看着凰介的眼睛,以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

“我要靠自己解决这件事。”

凰介听不懂她的意思。

“所以,你不用担心。”

亚纪虽然这么说,但教凰介如何能不担心?各种想法在凰介脑袋里交错。好想打电话问水城,好想问清楚,他是不是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你想打电话给我爸,对吧?”

听到亚纪这句话,凰介吓了一跳,脸色微变。亚纪看见他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绝对不行,绝对不可以做那种事。”

忽然间,亚纪望向床头柜,凰介的手机就放在那里。

“那支手机里有没有我家的电话号码或我爸的手机号码?”

“有……,都有。”

“绝对不能打哟。”

凰介低着头沉默,亚纪又强调一次,对凰介说:“知道了吗?”凰介只好点头答应。他以眼角余光看见亚纪一直盯着自己,也闹起脾气硬是不把头抬起来,亚纪似乎放弃沟通,再次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半夜,凰介又听到那个声音。

惠过世那一晚听到的声音。

某种风扇的运转声。

隔天晚上,洋一郎失踪了。

晚餐过后,凰介坐在书桌前假装写作业,其实正在胡思乱想。亚纪待在凰介的房间里,看着从自家带来的小说。刚过八点时,亚纪出去上厕所,回到房间后问凰介:

“凰介……,叔叔到哪里去了?”

“咦?他不在自己房间里吗?”

“没有。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凰介不安了起来,立刻走出房间,在不甚宽敞的家中来回寻找洋一郎。但找遍了寝室、厕所与浴室,依然不见父亲的踪影。

“我去外面看看。”

凰介穿上运动鞋,握住大门的门把。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亚纪站在门边不安地问道。

“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可是,如果你不在的时候,叔叔回来了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啊,对了,我会带手机。”

凰介回到房间,将手机塞进口袋。

“如果我爸回来了,你就打给我。在那之前,我会在外面找他。你知道我的号码吧?”

“可是我……”

亚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凰介已经丢下她走出了家门。凰介觉得搭电梯太花时间,于是沿着楼梯直奔一楼,穿过公寓正门,跑到无人的马路上。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比平常还暗。凰介奔过一圈又一圈的街灯光晕,拿起手机,拨了“爸爸”的号码。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等了许久,就是没有人接。洋一郎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洋一郎可能为了亚纪的事,跑到水城家找水城。

凰介再次拿起手机,拨了“水城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没有人接。接着,凰介又拨了“水城叔叔”的手机号码,一样无人接听。

没办法。凰介挂断电话,改拨了另一个号码。

他拨的是田地当初在诊疗室给他的住家电话。

(三)我茂洋一郎

洋一郎在夜晚的马路上走着,他抬起了头,随着前进的脚步,十层楼高级公寓的阴暗壁面正逐渐逼近。他走进公寓,穿越正门大厅,搭上电梯,抵达十楼后,走向笔直的公共走廊。

“我茂……,原来是你。”

听到门铃声的水城打开门,看到洋一郎,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与上一次见面相比,水城显得更瘦了。门口的日光灯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看起来像一颗覆盖黑发与胡须的骷髅。

“真抱歉,这么晚来找你。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亚纪的事。”

“嗯,进来吧。”

水城把身子转向一旁,让洋一郎走进屋内。

两人交谈的地点一样在水城的房间。水城让他坐在办公椅,接着关上房门,自己在圆凳上坐下。

“家里没有其他人,也需要关门吗?”

经过隔音处理的房间里,宛如被冰块包围的宁静世界。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一种习惯。”

水城以毫无感情的眼神望着洋一郎,声音极为平坦,说话时杂乱的胡须也随之摆动。洋一郎看着他的眼睛,回想起那个科塔氏症候群的患者;那个自认为是一具尸体的患者,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神。

“惠过世了,亚纪又离家……,看来对你的打击不小。”

听到洋一郎这句话,水城隔了好久才作出回应:

“一切都是我的错。”

水城说话时,整张脸只有嘴唇在蠕动。

洋一郎在办公椅上将双手交抱胸前,凝望着这个多年老友。

“水城,我们昨晚在电话中也谈过了……,你好像对亚纪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什么不是马、是骡子之类的……”

洋一郎还没把话说完,水城“啊啊啊”的发出低吟,双手掩着脸。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我又吃药了……,我又吃了太多药……”

“你还会看到那个幻觉吗?”

“没错……,在亚纪出车祸之后,有好一阵子我没看到幻觉,本来以为终于治好了。可是,自从惠的丧礼结束,我和亚纪开始单独生活之后,幻觉又出现了……”

洋一郎颇感惋惜。当初亚纪出车祸时,水城显得很担心,似乎已找回为人父的本性了,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时的好转。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洋一郎慎重地切入重点:“今晚,你有没有吃氯普麻?”

水城缓慢地摇摇头。洋一郎又进一步确认:

“这么说来,你现在没有受到药物影响?”

“是啊,现在是正常的。”

水城以自卑的语气回答。

既然如此,应该没问题吧。洋一郎在心中喃喃说道。

“水城,请你回答以下的问题。”

洋一郎的语气变了,水城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洋一郎继续说:

“首先……请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

水城那干裂的嘴唇微启,却没有出声,持续了数秒钟之久的沉默,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你说什么?”

“告诉我,你现在的职业。”

洋一郎又重复了一次。突然间,水城的咽喉深处发出宛如砂纸摩擦的嘶哑笑声。

“这是什么蠢问题,我是个研究员。”

“在哪里,研究什么?”

“在相模医科大学,研究精神医学。这个工作我已经做了二十年了,一开始那几年,我和你一样是研究所学生。”

“水城,你冷静听我说。”

洋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空气吐出。在这段期间,他一直凝视着水城的眼睛。

“你根本不是精神医学的研究员。”水城的表情在瞬间消失了。洋一郎继续说:“你是大学校园里的清洁员,你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从事这份工作了。”

沉默。接着,水城的双唇扭曲,露出了嘲讽般的微笑。

“喂,我茂,等等,我……”

此时,水城的表情骤然冻结。

他的眼皮逐渐下垂,眼球露出的部分越来越窄,毫无光荣的眼神逐渐被覆盖。但他的双眼并未完全闭上,留下两条细微的黑色缝隙,凝视着洋一郎。眼神中的阴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气势,宛如正在想象猎物滋味的猛兽。

“你不但是清洁员,而且……”为了避免对水城造成过度的刺激,洋一郎尽量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还是我的病人。”

下一瞬间,水城迅速站了起来。圆凳在身后翻倒,发出声响。

“我茂……”

“接受这个事实吧,水城。治疗必须从认识自己的病症开始。”

水城逐渐走向洋一郎。

“水城……”

洋一郎目不转睛地望着步步进逼的水城,没有丝毫松懈。

(四)我茂凰介

凰介在夜晚的路上奔走,寻找洋一郎的身影。他走进便利商店、穿过巴士站牌、从纸质工厂旁边经过。但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洋一郎。

果然,洋一郎还是去了水城家。凰介如此推断,决定往水城的公寓方向前进。他一边走,一边从手机的重拨选单中选择“水城家”拨号。铃声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接听。

“你不是凰介吗?”

就在这时,凰介被叫住了。抬起头一看,马路的阴暗处浮现一个瘦削男人的身影。

“凰介,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水城。

“在找我爸。”

或许是凰介的声音太小了,水城说了一声“什么”之后,便朝他走近。穿着皮鞋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马路上回响着,令凰介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为了不让水城太靠近,凰介又大声重复一次;“我在找我爸。水城叔叔,他有没有去你家?”

“啊,呃……”

水城不知为何支支吾吾了起来,他站定了脚步,凝视着凰介,虽然那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但凰介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

“我爸有没有去你家?”

相同的问题凰介又问了一次。水城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声“有”。

“他现在在我家悠闲地看电视呢。”

骗人。凰介一瞬间便看穿那是谎言。洋一郎怎么可能悠闲地看电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洋一郎和凰介再也没看过电视了。但是,水城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为什么我爸要在水城叔叔家看电视?”

凰介很慎重地提出问题。水城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

“一开始,我们在谈亚纪的事,后来他就打开了电视……”

说到一半,水城摇摇头,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我现在要带亚纪回家。亚纪应该在你们家吧?”

凰介默默地点点头。

“寄宿生活结束了,我现在要带她回家了。”

当水城正从凰介身旁走过时,凰介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连凰介自己也很惊讶。水城转过头来俯视着凰介说道:

“怎么?”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你说什么?”

“她要一直住在我家。”

“亚纪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哩。”

“对宝贝女儿做了奇怪事情的人又是谁?”

凰介再度被自己吓到,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他深感后悔与恐惧。

“奇怪事情?”

水城转头面对着他。他退后了一步。

“没什么……”

“总之,我要把亚纪带回去。”

水城低声说完,不再理会凰介,自顾自地迈步而出,朝凰介家的方向走去。凰介拼命思考,却不知如何是好。绝不能让水城带走亚纪。洋一郎到底在哪里?凰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以沾满冷汗的手指按下选单,选择了“爸爸”的号码。按下拨号键时,凰介在心中祈祷,一定要接通、一定要接通。就在这时……

高亢的手机铃声在凰介身边响起。

水城转过了身,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手机荧幕正发出明亮的光芒。铃声就是从那支手机传出来的,白色的光线映照着水城的侧脸,他在笑。水城扬起嘴角,他正在笑。

“我爸……在哪里……”

水城一步步地走近凰介,凰介只是茫然地看着水城那张发亮的脸孔。高亢的电子铃声夹杂着水城的脚步声。铃声与脚步声越来越响,白色光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眼。

这时,左边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伴随而来的是衣服摩擦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极短的咆哮声。白色光源在空中飞舞,水城的身体摔倒在柏油路上。“凰介!”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凰介!”

“凰介,你没事吧?”

洋一郎将水城整个人压制在地上,大声向凰介问道。

“爸爸……”

“凰介,抱歉……”

洋一郎带着急促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家伙……,水城他脑袋不正常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他突然丢下我冲出家门……,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出来找他果然是对的。”

“可是……爸爸……”

“不要紧,凰介。别担心,爸一定会把水城治好的,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爸,不对……”

“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

凰介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来。

“水城叔叔真的是大学研究员,搞错的人是爸爸。”

“你说我搞错什么?”

由于泪水的关系,凰介眼中的洋一郎,整张脸都扭曲了。凰介走近洋一郎,掉在地上的手机依然发出白光,并持续响起高亢的电子铃声。

“爸,你又发作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洋一郎的尖锐声音刺入凰介耳中,但凰介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奋力走向洋一郎。

“爸,你不是医生。爸,你是一个在医院打扫的人,你从来没有当过医生……”

凰介伸出双手抱住洋一郎的脖子,将洋一郎整个人拉向自己,宛如当初咲枝对自己做的动作。凰介感到无比哀伤,因为父亲又要离自己而去;因为父亲的心生病了,所以又要离自己而去。洋一郎在凰介的双臂中不断地摇摆身体,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没有错”、“我是对的”、“只有我是对的”。被洋一郎压在地上的水城,眼里也带着哀怜之色。被老友压倒在地的他没有挣扎,只是凝视着虚无的黑暗。

此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凰介,原来你在这里!”

急忙赶来的田地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茂……”

田地发出悲痛的声音,走到凰介等人身旁,无力地跪在地上,伸手搭着凰介的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

凰介感受田地的手掌传来的暖意以及怀里父亲的体温,不停地哭泣,久久不能自已。

终章 三个人

(一)我茂凰介

隔天早晨,凰介与亚纪搭上开往大学附属医院的巴士。由于这一天是星期六,车上的乘客很少。

昨晚,洋一郎在田地的陪伴下,前往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同行的水城由于被洋一郎压制时脑部受到撞击,呕吐感迟迟未消失,所以决定接受精密检查。后来,凰介先回家了。不久,他又接到田地的电话,表示水城必须住院两天,至于洋一郎的状况,田地在电话中无法说明清楚。接着,凰介又把从亚纪那里听来的水城所说的奇言怪语告诉田地。田地说这是镇定剂服用过量的现象,水城在接受精密检查时,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是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坐在摇晃的巴士上,凰介问亚纪。

“是啊。”亚纪凝视着前座的靠背,小声回答,“对不起,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你,我在公园里告诉你那些事情之后,很怕你会打电话给我爸。”

“所以你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动了手脚。”

亚纪点点头。

“昨天傍晚……,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跟你家的对调,又把我爸的手机号码和叔叔的号码对调。这样一来,只要你想打给你爸,我马上就知道。如果你想打电话到我家,你家的电话就会响;如果你想打我爸的手机,叔叔的手机就会响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没有听从亚纪的制止,尝试联络水城,不管是打到水城家或水城的手机,铃声都会在凰介家中响起。如此一来,亚纪马上就知道凰介打破了约定。

“这么说来,昨晚我在外面打‘水城家’的电话时,响的是我家的电话?”

“嗯,响了好久。可是如果我接起来,就会被你发现我在你的手机上动了手脚,所以我没接。”

“那我拨了‘水城叔叔手机’时……”

“我听到你爸的房间里传出手机铃声,但我看了手机荧幕,上面显示‘凰介’,所以我也没接。”

看来,洋一郎昨晚出门时并没带手机。

“反过来说,我打我爸的手机时,响的就是水城叔叔的手机了?”

“没错。你第一次打的时候,我爸一定是把手机放在客厅某处,自己却待在房间里。那个房间经过隔音处理,只要一关上门就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后来,水城在出门时将手机放进口袋,所以凰介在马路上再次拨打洋一郎的手机时,水城的手机便在近距离响了起来。

“何必那么麻烦把号码对掉呢?只要把‘水城家’和‘水城叔叔手机’的号码删除不就得了吗?”

“如果这么做,要是你发现通讯录里的号码不见了,就会察觉手机被动过手脚。”

“啊……也对。”

巴士开始减速,在“相模医科大学前”的站牌停了下来。凰介与亚纪下车。

两人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田地与洋一郎现在应该在精神科大楼里等他们。

来到一楼大厅时,亚纪突然停下脚步。

“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了。凰介,你自己上去吧。”

“可是田地老师希望你也一起来……”

“不用了,我不想去。”

“好吧……”

于是,凰介将亚纪留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人走向田地的诊疗室。

“你真准时。”

凰介走进诊疗室时,田地晃着白胡子,露出笑容迎接。墙上的机械钟正好指向昨晚约定的十点。

“我茂现在正在别层楼接受一些简单的健康检查……,先坐一下吧。”

田地让凰介在沙发上坐定,忽然挑了一下眉,说道:

“亚纪没来吗?”

凰介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

其实亚纪已经来了,却在楼下大厅不肯上来。凰介实在说不出口。

“喔……”

田地将双手交抱胸前,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也罢。”过了一会儿,被白胡子覆盖的嘴喃喃说道。

“要不要喝奶茶?”

田地从宝特瓶里倒出两杯奶茶,接着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坐在凰介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中正有千头万绪。

“我先向你详细说明我茂的病症。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三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吧!”

“你只跟我妈说明而已。后来我妈也只跟我说是‘内心的疾病’,她说爸得了内心的疾病,但已经治好了。”

“对,应该是……”

应该是治好了,田地似乎打算这么说,但说到一半便住嘴,不停地眨眼,望着矮桌。

“关于这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想知道详情吗?”

凰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田地看着凰介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的意志。或许田地本人极力想掩饰,但从表情依然可以看出疲惫。不但如此,凰介还在他疲累的背后看到一股深深的哀愁。让田地如此倍受煎熬的理由,绝非只有洋一郎这次的发病,不管田地再怎么不愿意,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肯定又在他的记忆中浮现。

凰介曾经听洋一郎提过十六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由田地负责治疗的一名病患在出院后杀人的那起意外。据说,当时田地独自懊恼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他整天活在哀伤中,流着泪对自己走上精神科医师这条路深感后悔。

令洋一郎放弃当一名精神科医师的契机,也是这起事件。

“爸爸失去了勇气。”

洋一郎如此说道。

近距离目睹田地陷入极度懊恼的洋一郎,对成为精神科医师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消除这股恐惧感。洋一郎说,与咲枝之间的婚约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如果有一天,自己陷入与田地同样的局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那样掉进了后悔的深渊,那该怎么办?最后,洋一郎终于决定放弃当时迫在眉梢的国家考试。

后来,洋一郎与咲枝结了婚,任职于一家与医学毫无关系的机械制造公司。一直到三年以前,洋一郎都在那家公司工作。但在实力至上的政策下,洋一郎的工作始终不顺遂。

接着,就在三年前,洋一郎得了内心的疾病。基于这个原因,他便辞去了工作。心病治好以后,他透过田地的介绍,在大学附属医院担任清洁员。

“你有没有听过‘借口性腹痛炎’这种病?”

田地突然问道。

“我茂得的病有点像这个吧,所谓的‘借口性腹痛炎’当然是一种玩笑话……。例如,学校老师下令打扫时,一定会有一些学生提出‘老师,我肚子有点痛……’之类的借口吧,就是那个意思。”

凰介点点头,催促田地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人的内心也会无意识地产生这种现象。人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什么挫折或克服不了的困难,有时候会产生想逃走的念头,但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我茂的病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产生的。以病名来说,我认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吧。在以前,这种病被称为精神分裂症(* 日本在二〇〇二年将“精神分裂症”改名为“统合失调症”,但中文目前仍沿用“精神分裂症”的称呼。)。”

田地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看了凰介一眼,凰介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的太难了吗?”

“不会。”

“我不习惯对小学生解释这些事,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问。”

田地以奶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人类的精神世界很复杂。跟其他动物比起来,这是人类最大的优势,却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人类的精神就跟世界上所有复杂的东西一样,非常脆弱。真的,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田地以指尖抚摸桌上的玻璃杯杯缘。

“所谓的统合失调症,就是一种精神损坏的情况。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承受最大痛苦的上限。如果不幸的,一个人身上聚集了太多痛苦,并且超越了那人所能承受的上限,那么就会产生这种疾病。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但如果是成年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成年人的精神状态比小孩子还要复杂得多,所以很容易陷入一塌糊涂的状态。统合失调症的症状非常多样化,多到我们很难说清楚怎样才算是统合失调症。”

此时,田地停顿了片刻,把手搭在白胡子上。

“其中有一种症状是妄想。我茂就是被妄想症缠上了,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是什么原因?”

“首先,三年前那一次,起因应该是咲枝的癌细胞又复发吧。”

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凰介依然感觉胸口有种被棍子戳了一下的痛楚。

咲枝与洋一郎婚后不久,医生便在她体内发现了癌细胞。经过治疗,原以为已经痊愈,但三年前咲枝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竟然发现癌细胞又复发了。医生甚至表示,癌细胞这次已蔓延到所有脏器,不可能全部切除。如果接受多重器官移植手术的话,还可以延长一些寿命,但这种手术的费用相当昂贵。当时,洋一郎为了筹钱四处奔走,向所有亲戚恳求,也向所有朋友低头借钱。但是到了最后,咲枝却拒绝接受手术。她的理由是就算移植内脏,也没办法延长多久寿命。

或许,咲枝不肯接受手术的真正理由是替洋一郎及凰介的未来担心。

或许,她不希望死后,洋一郎与凰介陷入经济的困境中。

但是如今,没有人能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了。

“那时候,我茂应该很后悔自己没当上精神科医师吧。”

“什么意思?”

“简单说起来……,就是收入上的差异。如果自己是个医生,或许就有办法拯救咲枝,或是延长咲枝的生命。我茂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吧。”

“就算有钱,我妈也有可能不愿动手术。就算我爸是医生,可能一样没有足够的钱让她接受手术。”

“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如此……”

“可是在这种时候,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茂怎么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凰介无奈地点点头,感觉满嘴苦涩,宛如咬着沙子。田地慢慢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三年前,咲枝身上的癌细胞再度复发时,我茂的内心陷入极大的懊悔。如果那时候自己参加了国家考试,如果那时候当上了医生,如果那时候不在民营企业工作……。在懊悔的同时,恐怕心里也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好像大地震的生还者对于那些罹难者所抱持的罪恶感一样,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但这样的罪恶感让他自责,很深很深的自责。”

田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我茂的心选择了逃避,逃进了妄想世界里。”

凰介觉得自己快哭了,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一个画面:洋一郎正用双手抓着头,一边哀嚎一边奔向黑暗中。救我,救我,救我……

“在我茂的脑海中产生的妄想,让我茂自认为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精神科医生,而是一个对病患抱持鄙视态度的败德医生。”

田地顺口解释所谓的“败德”就是“有很不好的想法”。

“原因大概是来自于我当年所犯的错吧。十六年前,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疏失,误判病患的精神状况,造成病患做出了杀人的可怕行为。当时,我茂近距离目睹了我的痛苦,因而不知不觉对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产生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情感。所以,他妄想自己是一个很不好的精神科医生。”

田地的这番话凰介并没有听懂,他只理解到一点,那就是洋一郎今天的发病,真的是无可奈何。

“昨天晚上……爸爸对水城叔叔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水城叔叔‘认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那听起来简直像是……”

“像是在说我茂自己的情况,对吧?”

“是的。那是为什么?”

田地望着矮桌上那本笔记本的皮革封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称为投影的心理机制。当人们在心里发现某些不好的部分时,经常会否认,认为‘那不是自己’。举个例子来说,假如在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说‘某人讨厌我’,真相往往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其实是那个同学讨厌某人。他发现自己讨厌某人,但又不想承认,因此把自己的立场与对方调换……,这样你听得懂吗?”

凰介点点头。

“我茂的内心也是同样的情况。想必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症了,他知道自己得了跟三年前一样的病,脑中出现了妄想,但是他不想承认,无论如何都要否定自己再度发病的事实。所以,他将自己投影在水城身上,产生妄想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城。借由这样的想法,他可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扭曲。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水城,大概只是因为水城跟他很熟吧。”

“影子……?”

“被投影的对象,称为影子。水城就是我茂的影子。”

田地将茶杯拿起来凑近嘴边,但一口都没喝,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放回矮桌。

“我茂和水城曾经是我的学生,两人都很用功,他们是很好的劲敌,也是好友。”

三年前,洋一郎发病的时候,水城很热心地帮了咲枝及凰介很多忙。水城不但很关心洋一郎,同时也对咲枝及凰介付出极大的关怀。洋一郎并不知道,水城在两年前买下新公寓的理由,也是担心洋一郎再度发病。曾经发作过的病症,很有可能再度复发。如此担忧的水城不但为此搬了家,为了安全起见,还向咲枝要了我茂家的备用钥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用心丝毫派不上用场。

“精神分裂症、妄想、投影、影子……,这些都是我教过他们的东西。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这些名词竟然会用在他们身上……”

话还没说完,田地已陷入沉默,呈现恍神状态。

“我爸这次再度发病,是因为我妈过世吗?”

凰介的声音在狭窄的诊疗室内回荡着。田地将下巴缩进衣领下,静静地点点头。

“我是这么认为。另外,他并没有丢下平常的打扫工作,可见得他的妄想症应该是片段性的。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与未发病的状态交互出现。以我茂这次的状态来看,他的精神状况虽因咲枝的过世而陷入孤独,但只有在脑袋中的各种想法破坏了平衡时才会发作。”

“孤独”这个字眼在凰介的脑海中回响。

“可是,不是还有我吗?我妈虽然死了,但是我还在呀。”

“很可惜……”

田地以哀怜的眼神承受凰介的视线。

“你在我茂心中属于‘需要被保护的人’,而不是拥有成熟意志,能够帮他的人。”

“意思是说,就算我陪在爸爸身边,爸爸还是一个人吗?”

对于凰介这个问题,田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给了一个极为含糊的答案:

“不是一个人,但也不能算是两个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股无止境的悲伤涌上凰介心头。眼底好痛,泪水不断地流出来。自从咲枝死了以后,自己一直陪在洋一郎身边,一起度过所有的时光,早餐、运动会便当、两人一起晾的衣服……,这些回忆都在凰介的脑海中浮现。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被依赖的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一次把我茂治好的,一定,一定。”

田地最后如此说道。

田地问凰介要不要去看看洋一郎,凰介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果看见洋一郎,自己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让洋一郎看到自己悲伤的表情,只会造成他的担心。

“他现在应该还在做健康检查,你可以去跟他聊一聊。当然,如果你今天不想见他,可以等到下一次再说。”

“不,我要见他。”

凰介与田地来到走廊上,走下楼梯,来到下一层楼。洋一郎就在走廊中段一间明亮的病房内。正在把血压计绕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看到凰介及田地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嗯,有一些缘故,就一起过来了。”

田地支支吾吾地回答,接着轻咳了一声。

凰介站在门口呼唤洋一郎,但洋一郎丝毫没反应,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手臂上的灰色血压计臂带。凰介看到他这副模样,感觉好心痛。

“我茂,凰介来了。”

田地将手掌放在洋一郎的肩上,洋一郎这才抬起头来,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田地,接着又望向凰介,然后……

“爸爸……”

然后,他又默默地将眼神移回自己的手臂上。凰介当场愣住了,田地在旁边安慰道:

“别担心,他只是思绪有点混乱,马上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

凰介无法再待下去了,他自顾自地转身背对房间,来到走廊上,田地也走到他身旁。在离开房门口之际,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向洋一郎。此时,洋一郎也正望着他,而且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变得炯炯有神。

“爸爸……”

洋一郎举起右手,以两根手指在脸庞比出“L”的手势。

“嗯,怎么了?”

田地也回过头来。但是那时候,洋一郎已将右手放回膝上。

“没什么。”

田地与凰介再一次步向走廊。凰介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洋一郎刚才那个举动的含义,为什么洋一郎会比出那个手势呢?

(二)

“水城叔叔明天就出院了吧?”

凰介与亚纪坐在回程的巴士上。

“嗯,我想去医院接他。”

凰介偷偷望向隔壁的亚纪。右手臂以白布吊挂的亚纪,正将头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去接他……,然后呢?”

“我打算跟他一起回家。”

凰介吃了一惊。

“这么说,你不打算住我家了?”

“我不想一直给你们添麻烦,明天就回去。而且既然我爸的奇怪举动是吃药的关系,应该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跟水城叔叔住在一起的话,又会……”

此时,亚纪转头望向凰介。

“凰介,我想你可能搞错了。”

“什么?”

“上次在公园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以为对我做出那种事的人是我爸,对吧?”

没错。既然亚纪说是在家里被欺负的,那施暴者怎么想也只有水城,而且亚纪不把施暴者的名字告诉凰介,一定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父亲。凰介一直这么认为。

“不是吗……”

“才不是呢,不是爸爸。”

“那到底是谁?”

亚纪紧闭双唇,好一阵子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曾经有两次,她的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我不认为……”

亚纪如此喃喃说道,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绝对不要知道,所以我上次在公园才没说。”

凰介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了。亚纪重复说出的那句“最好还是别知道”,就像一团黑色泥浆,逐渐灌满了凰介的胸口。

“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

刚才,田地在诊疗室里是这么说的。两年前,亚纪的心中一定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身体连续两次遭到他人玩弄的亚纪,曾经将这些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完全将之遗忘。但是……

“运动会那天……又让我想起来了……”

基于某些原因,亚纪又回想起这些往事。

“如果在现实中再度看到同样的东西,有时候会让遗忘的记忆再度浮现呢。”

那一天,亚纪一定又被谁怎么样了,或者差一点又被怎么样了。

是谁?到底是谁对亚纪做了那种事?最好还是别知道?为什么凰介最好不要知道?

“呐……”

凰介朝亚纪发话。亚纪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唇微启,细微的呼吸声从双唇透出。看来是睡着了。昨天晚上,田地在电话中说明了洋一郎及水城的状况之后,亚纪与凰介都担心得睡不着觉,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地想着心事。一直到了快天亮,两人才上床就寝。但是,躺在床上的凰介依然凝视着天花板无法入眠,可说是整晚也没合眼,相信亚纪的情况也是如此吧。

看着亚纪的侧脸,凰介也突然感到一阵睡意,眼皮逐渐遮蔽了眼睛,视线越来越昏暗。离下车的站牌还有几站呢?睡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凰介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亚纪正在摇晃自己的肩膀。

“下车啦。”

亚纪的脸上带着笑容。凰介在座位上挺起上半身,将手肘靠在扶手上。此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停止了原本的动作,为了不让脑海中的想法流失,他很慎重地回想……,从一开始,按部就班地回想……

“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凰介感觉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咦?可是,我们得下车了。”

“别担心,只是很简单的问题。”凰介问亚纪:“那天晚上……,惠阿姨过世的那天晚上,水城叔叔一直待在研究大楼吗?”

“嗯,就我所知,好像是这样。”

“他一次也没回家?”

“没有。”

“真的?”

凰介凝视着亚纪的眼睛。亚纪轻轻点点头。

“他没回家。”

一块块零碎的回忆片段在凰介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深夜中听到的风扇运转声、消失的浅蓝色头带、洋一郎吃的浅蓝色药丸、威士忌瓶子底下的简短遗书、残留在惠手腕上的切割伤、亚纪的车祸……

以及……

“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没错,就是那句话。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那根本不是地震。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凰介对亚纪说道:“今天晚上,我想到那栋研究大楼看一下,你能不能陪我?”

“研究大楼?今天晚上?”

亚纪诧异地望着凰介。

“对,今天晚上。明天你就要回家了吧?所以只有今晚可以一起去,只有今天晚上。”

凰介不想再当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决定以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

(三)水城亚纪

晚上八点,亚纪与凰介并肩,蹑手蹑脚地爬上研究大楼的楼梯。

“凰介,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骂的。”

“今天是星期六,除了警卫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不用担心。”

馆内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亚纪连身旁的凰介都看不清楚脸孔。刚才从研究大楼门口走进来时,他们看到警卫正拿着手电筒在走廊上巡视,除此之外确实没看见其他人影。

经过四楼,又爬上五楼,两人朝着顶楼前进。

“凰介,我们到顶楼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现在还不能说,对不起。”

凰介似乎不打算说理由。亚纪问了好几次,他只是回答:“想要确定一些事。”到底要确认什么事?亚纪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答案。

亚纪一边爬楼梯,一边将左手轻轻放在背着的小提包上。包包里放了两样东西,香水与小说,这两样都是惠相当珍爱的物品。虽然不清楚凰介带她上研究大楼屋顶的原因,但既然要去,干脆将惠喜爱的东西也一起带去,说不定在天国的她会很高兴。

“就是那扇门。”

听凰介这么一说,亚纪抬起头,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金属门。凰介先走到门前,转动门把。

“太好了……,门没锁。”

凰介将门打开,细长的夜色伴随着微风映入眼帘。毫无浓淡之分的透明天空,深处尽是多到难以置信的繁星。

“走吧。”

亚纪跟着凰介走出门外。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水泥地以及围在四周的斑驳护栏。在角落有一束小小鲜花,那就是惠跳下去的地点吧,不知道那束花是谁供奉的?

亚纪与凰介不约而同地朝着花束走去,走近一看,花束中有淡粉红色玫瑰与白色满天星。凰介探出栏杆外往下望。隔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

“好高……”

亚纪从小提包中取出香水与小说,打算将它们放在花束旁边。

“那个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凰介在黑暗中凑近亚纪的手边。

“香水。这是我妈很珍惜的香水,平常总是放在枕边。我把它带来,我妈应该会很高兴。”

“香水……”

“啊,对了,听说这瓶香水是很久以前,你妈送给我妈的。在你很小的时候……”

“就是这个!”

凰介突然大喊,亚纪吓了一跳。

“什么?”

“这就是我拿的瓶子!出现在我眼前的影像中,我右手拿的那个方形瓶子!”

亚纪朝手上的香水瓶望了一眼,终于领悟了。

原来如此,凰介说的那个景象……,那个奇怪的景象……,那是……

“我知道了,是味道……,凰介,是味道!”

“味道?”

“我听我妈提过,你在两岁的时候,曾经把这瓶香水偷偷藏在自己的衬衫里。后来,不知情的阿姨把你抱到床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