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
“对。你想想吧。岩村老师杀了我,在我嘴里塞上了香皂。而我杀死了附近的小猫和小狗,也在嘴里塞了香皂。——如果说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解释啊?”的确,正如S君所说的那样。我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只有一点可以解释清。
“哼,不对。”S君的这句话让我不觉抬起了头。“道夫君,你现在是不是这么想的?我因为什么理由而从一年前开始不停地杀死小猫小狗,还在它们的嘴里面塞上香皂。可是有一天,岩村老师突然发现了我的罪行,为了给小猫小狗们报仇,所以他杀了我,而且采取了和我对待小猫小狗一样的手段。”我无言以对。S君所说的,和我此刻所想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我不是说过了嘛,道夫君你心里想的,我马上就能知道。不过啊,你这个推测可不成立。”
“为什么?”
“道夫君,你忘了所婆婆的事了吗?婆婆的尸体也有明显的共同点啊。杀死小猫小狗的凶手和杀死所婆婆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吧?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有那种癖好的人不多吧。可是道夫君,我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觉得我有可能跑出去杀了所婆婆吗?”是啊,现在的S君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这是道夫君的自由。但是你得让我说一句。我真是什么坏事儿都没干过。我没有被杀的理由。我是在瓶子里养过小猫仔,可是那和现在道夫君你在瓶子里养着我有什么区别吗?道夫君,你现在在做我过去做的事啊!如果我觉得在瓶子里呆着实在是太难受了,那么——”
“我明白!”
我打断了S君的话。
“我相信你。”S君“嗯”了一声,重新陷入了沉默。
一直到回到家为止,我们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一边低着头慢慢走,一边思考着。我和S君还能这样相处下去吗?我还能继续信任S君吗?
冲动
我们回到房间里,美香已经睡了。在她身旁,随手堆放着脱下来的东西。
“哈哈哈,小美香什么也没穿呀!”
“你不许看她!”我突然间大声喊道。瓶子里传来S君充满嘲讽的笑声。“噢,S君,你回来啦。”美香用睡得迷糊糊的声音说道。顿时,我感到血往上冲。“美香!我也在这儿呢!”
我尽力压低声音,克制着愤怒。
“你不对我也说一声‘你回来啦’吗?”
“啊?我没说吗?那我现在就说。”
“行了!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我把装着S君的瓶子放在了美香的枕边。
“你既然那么喜欢S君。那你们俩就在一块儿好吧!S君也说过美香很可爱。”
我感到脑子里开始混乱。身体、嘴,都不听使唤了。“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还是离开吧!”
说完我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我转回身对美香说:“你小心点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呢,S君他——”
“别说了 ! ”S君叫了起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敌意。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调整了呼吸。可是马上我就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愤怒,S君已经变得那么弱小,可是我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震惊和恐惧!这让我感到万分耻辱。
“我下楼了,”
我关上门,蹬蹬蹬跑下楼梯,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坐了下来,脑子里充斥着无数的念头。我究竟在干什么?真是不明白。只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厌恶和愤怒。
坐在楼梯上,楼梯板的冰冷从下面传来。我伸出双手,遮住了股。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想起来美香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时的情景。眼前浮现出那家医院的大厅。那是三年前。闭上眼睛,那情景越发清晰地呈现出来。是的,那个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一直低着头。
——担心吗——
爸爸拍着我的后颈。那时候爸爸的眼睛还不像现在这样像一只困倦的乌龟。那时他的双眼更加清澈和坚定。
——没事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医生都这么说了。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爸爸笑了。那笑声真叫人怀念,一直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回响着。远远地传来小孩穿着拖鞋奔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拍手。——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得变得更坚强才是啊——爸爸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颈,轻轻地摇了摇。爸爸跟我说笑的时候总是这样。我也让身体随着爸爸的手臂来回摇晃,那一刻,我总会感觉非常安心。爸爸肯定也知道我的这种感受,所以他总是在我最需要他这么做的时候伸出手。温柔地摇晃着我。——没事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妈妈不会有事,美香也————美香——
我抬起头,看着爸爸的脸。
——噢,对了,还没对你说过呢——
爸爸低头看着我,眼睛眯起来。
——给小宝宝取了这个名字。前阵子和妈妈商量之后决定的————哦,是吗?那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是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呢——
爸爸的语气非常轻松,还笑了笑。——我们请医生不要告诉我们小宝宝的性别。所以还不知道呢。只是,你妈妈说自己肚子里的小宝宝肯定是个女孩子。妈妈都是这样,好像心里都明白。爸爸也这么觉得。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妈妈变得比以前温柔了?那就是要生女孩子的证据啊——我突然间期待起来。在此之前,我虽然意识到自己就要当哥哥了,可还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要把我当成哥哥。——嗯,美香。太棒啦——
——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啊————嗯,一定的——………………
我睁开眼,两膝中间可以看到地板的木纹。鼻子下面枯乎乎地粘着已经干了的鼻涕。我用指甲把它抠掉,然后站起来向玄关那里走去,穿上鞋,打开门,然后抬起头。那个家伙应该还在那里。
感情
回到房间里,美香对我说:“哥哥,刚才——”
“刚才?啊?发生什么了吗?我都忘了,无所谓了。”
我打断了美香的话,用格外明快轻松的口气说。“道夫君,我们还是好好谈谈吧。总是这样的话——”
“S君你想说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吧。我是信任你的,以后也一样。S君,你想得太多了。”
我加快语速回答道。一开始S君似乎是有点儿迷惑,接着就长出了一口气。“是啊,想得太多了。”
“就是啊。——你们,S君,还有美香。刚才是不是觉得我生气了?觉得我傻乎乎的,真奇怪,是吧?”
我笑了起来。接着,美香和S君也笑了。
“对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S君。”
“哦?什么啊?是什么?”
“给,就是这个!'
我把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突然伸到眼前。那一瞬间S君吓得浑身僵硬,几乎停止了呼吸。
“一个新朋友。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拿着的一个透明塑料袋凑近S君。塑料袋里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那里面就是在玄关那里筑巢的那只巨大的络新妇大蜘蛛。
“道夫君——这是干什么,这、这……”S君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这是干什么?那家伙……”'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新朋友。啊啊,比起朋友,还是叫伙伴更准确吧?怎么称呼都行。只要你们好好相处就是了。来,你看,它多厉害啊!一只只脚像火柴棍似的!看看这肚子,有五十元硬币那么大吧。哇!还长着毛呢!看看,看看,脚上,还有肚子上那么多毛!”
我把塑料袋送到S君的近前,S君在瓶子里吓得拼命向后退。“喂喂,道夫君!别这样!——别拿到我旁边来!啊!你要干什么!别这样!”
我一把抓住装着S君的瓶子,拧着盖子。
“成天呆在这瓶子里挺寂寞的吧?我想还是你们俩一起玩玩更好。我再给你们找个大一点的瓶子。仓库里装梅酒的瓶子马上就要空了。”
“道夫君别这样。喂!道夫君!”我完全不理睬S君的叫喊。咕咯咕噜地拧着瓶盖子。终于,嘭的一声,盖子打开了。S君在瓶子里倏地摆出防守的架势。“哥哥,不要啊!”
美香惊恐地喊。
“不行啊,那可不行啊。S君很害怕啊!”
“害怕?怕什么啊,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把塑料袋的袋口向下。靠近瓶口。塑料袋里络新妇大蜘蛛慢悠悠地舞动着它那粗壮的腿。S君已经退到了巢的最里面。“不行啊!它太大了!S君没法和它做朋友啊。哥哥,不行啊。”
“来,见个面!来来来,进去啊!S君正等着你呢!”
“哥哥!”
我拿着塑料袋上下摇了摇,随着晃动,络新妇大蜘蛛慢慢向瓶口爬去。
“不要啊道夫君不要啊!不要!不要——”
“你看你看,马上就到了。快点,快点!——好样的!不错,还差一步!”
“不要啊!”S君大声地叫着,就在此时,络新妇大蜘蛛终于掉进了瓶子里。“啊啊啊啊。阿……”S君发出了刺耳的悲鸣,从巢上跳了下来,落到瓶底。美香也尖叫起来。络新妇大蜘蛛的腿绊到了S君的丝上,很是不满地移动着。S君一边胡乱地叫嚷着,一边在瓶底不停地跑着。沿着玻璃瓶壁,S君骨碌骨碌地一圈一圈飞快地转着。“哈哈,S君很高兴啊。你看,美香,你看,S君多高兴啊!”
“哥哥!”
络新妇大蜘蛛挣脱了缠在腿上的丝,慢慢地移动到了瓶子的最外侧,贴着玻璃,慢悠悠地低下头俯视着。
“你看,S君。你的新朋友正看着你呢!快过去啊!S君突然又加快了速度,在瓶底疯狂地跑着。络新妇大蜘蛛在瓶子侧面一步步向下逼近。美香又失声尖叫起来。
“噢,到了,到了。S君,你别总是跑啊。你那模样可让你的新朋友很兴奋哦。啊,生气了。你那新朋友生气了。”
我睁大眼睛,张大嘴,凑近瓶子细细地观察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感觉脊背传来一阵阵麻木。握着瓶子的手心渗出了汗。我就这样凝视着苦苦挣扎着的S君。接着——突然,S君停了下来,似乎已经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于是S君停在了瓶底,就在络新妇大蜘蛛的下面,然后用他那低沉的、黔然的、毫无情感的声音对我说:“道夫君,看来人都是一样的啊。”——瞬间,一种恐惧报住了我。
那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我带来的恐惧。是对自己的恐惧。
我大声喊了出来,喊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我狠狠挥了一下右手。瓶子从手中弹了出去。滚落到了地板上,络新妇大蜘蛛从里面爬了出来。跑到地毯上。我伸出右手用力拍了过去。在我的手掌下,扑哧一声,络新妇大蜘蛛被碾碎了。房间里一片沉寂。
我战战兢兢仰起脸。美香无言地望着我。滚落在房间一角的那只瓶子里。S君浑身僵直。耳边是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地,我抬起了右手。络新妇大蜘蛛平展在地毯上,身体里的液体四溅,己经不能动弹了。
“不是这样的——”我看着已经碾碎了的络新妇大蜘蛛,呻吟了一声。“不是这样的。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你、你明白吧,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就是想吓唬一下你们俩,其实我——”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我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楚。
“我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S君说,“你是开玩笑的,对吧?我明白。道夫君是不会故意那么做的。”S君的声音还在微微顺抖。“喂,小美香?小美香,你也明白吧,这是个玩笑。”
“嗯,明白啊!哥哥绝对不会故意做那种事的。”
“对吧?不过可真把我吓死了。跟真事似的!道夫君你可真会表演啊!我差点儿就真被你给编住了!.
“S君——”
“啊,对了,道夫君,你把瓶子给我竖起来好不好?这么倒着放着太难受了。还有,把盖子也帮我盖好。没有屋顶总觉得有点别扭。”
“S君。我——”
“好了,快点。”S君抢过话头,“别说了。只要答应我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就行,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而且也很危险。如果有个万一就糟了。”
我点了点头,伸手把瓶子竖了起来,重新盖好盖子。S君心满意足地说:“好,这就都恢复原状了。是吧,小美香?”
“嗯。恢复原状啦。”
美香的声音异常清脆。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干出那么残忍的事情。可是刚才一直郁结在胸中的感情现在仍旧几乎要爆发出来——要是不那么做的话,我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不听我的支配了。
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S君为什么在瓶子里养小猫仔又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情。我觉得我已经有点理解了。
焰火
那天晚上,趁着妈妈出去买东西的空档,我从厨房的仓库里拿出了焰火盒子和打火机。这些都是放暑假前爸爸一时心血来潮买回来的。
——突然间想放焰火了。一起来吧——
爸爸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让我跟他一起玩儿。我们两个一起来到院子里,放起了焰火。结果爸爸被妈妈强行拉了回去,焰火盒子几乎都没有动。尽管时间很短,我和爸爸儿乎都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说话,可是那个场景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镜片上反射着焰火的灼灼光芒,那时候爸爸的面容再不是乌龟一般的样子了。我当时似乎是又一次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爸爸真正的面容。正是因为如此,我决定和S君、美香一起放焰火。
“在妈妈回来以前,我们玩一会儿!”
我打开窗子,趿着拖鞋来到院子里。周遭夏日的青草蒸腾着炎热的空气,地面上蟋蟀在四处鸣叫。
“哇,好久好久都没有放焰火了。”S君很是兴奋。美香也非常开心,只是由于她自己不能亲手拿着烟花,所以从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呀!”天空异常美丽。万里无云,宛如深海的海底一般,渐黑的天幕中夹带着一种海蓝色,向四面八方延展。夜空正中,升起一轮鸡蛋饼似的金黄的大月亮。
“来,第一支!”我先是选了一支红黄相间的纤细的烟花棒,用打火机点然了捻儿。立刻,烟花的顶端就开始噼噼啪啪地飞溅出火花。我心想,这焰火怎么这么简单朴素啊,可就在此时。冷不防咻的一声,烟花喷射出一股强烈的橙红色火花,我感觉这焰火可能是受潮了。“哇哦!还能这样啊!”
“了不得!”S君和美香几乎是同时欢呼起来。不一会儿,这一支就燃尽了,我又拿出一支新的,一支接一支,所有的烟花都是起初断断续续,火光羸弱。慢慢地就会释放出原本的能量,一瞬间火光通明,明亮的焰火喷薄而出。“焰火,真的是太棒了!”S君着迷地说。装着S君的瓶子映出了我手里的烟花。红色、黄色、粉色,光彩耀目。
“焰火看起来真好看啊。而且味道也不错啊。那火药味儿一下子就冲进鼻子里!”
“是啊,一闻到那味道,就觉得到夏天了。跟闻到蚊香的味道一样。”
“道夫君啊,你可别说那个。我一闻到蚊香的味道马上就会昏倒。”
“真的啊?”
放了五六支烟花后。回头一看,盒子里已经空了一半。我们决定再放最后一支,妈妈也就快回来了。
最后一支烟花,我们决定选择“香形烟花”。点燃垂下来的捻儿,通红中心的周围噼噼啪啪迸出小火花的声响,那些小小的,宛如惊雷的无数黄色火星瞬间向四处飞溅。望着那然烧着的烟花,我想,如果此刻时间能够停止肯定会变得更漂亮。那小小的惊雷火星会变成一束束纤长的枝条,凝固下来,如果伸手去按一按那些凝固下来的光亮的枝条,它们一定会像点心糖似的啪啦啪啦碎掉。那该是一幕多么迷人的景象啊。
烟花然尽了。刚好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可能是妈妈回来了。”
“道夫君,快收拾起来,那些烟火!”我把焰火残骸之类的东西匆匆塞进了塑料袋。回到屋子里。上楼梯的途中,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小美香,妈妈回来了。”我把剩下的烟花和打火机匆匆塞进了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