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渊易与小高面面相觑之后,露出了苦笑。
陈子言又补充道:我也知道这么写不太符合科学,所以我在写作中,在提纲梗概的基础上又加以了变形——在我的小说文本中,最终裁决者在受刑人的头顶上灌入了水银后,受刑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死。然后裁决者又扒开头皮,将一根铁棒从头顶的十字形伤口捅入受刑人的体内,使劲捅,不停地捅,直到把躯体里的血肉骨骼尽数捣成浆状。最后,裁决者把被害人的尸体悬吊在半空中,面部朝下,混合在一起的血浆与骨头泥,就从面部的七窍流了出来。最终,就如此这般得到了一张完整的人皮。
听到这匪夷所思的情节构思,周渊易与小高的脸上,都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他们简直无法理解眼前这位貌似儒雅整天坐在电脑前写作的悬疑小说作家,怎么能构思出这么变态离奇的故事?
小雯那具在元宝山庄后山中被发现的尸体,水银确实从头顶灌入了她的体内,但却并没造成肌肉与皮肤的剥离,水银只是让天灵盖处的创口里的血肉变作模糊一片。
正如陈子言所说的那样,野史上的记载果然只是艺术夸张而已。
而在尸体旁,并没找到铁棒,尸体体内也并未出现凶手试图捣碎血肉骨骼的痕迹。所以也由此可以看出,凶手只知道陈子言所写的梗概内容,却并不知道具体的小说构思。
具体的小说构思只存在于陈子言的脑海中,凶手是不可能知晓的。
但从陈子言的介绍中,周渊易却依然可以确定,杀死小雯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想剥掉她的皮,所以才从她头顶的伤口里灌入了水银。而因为看到水银剥皮并不如计划中那样成功,所以凶手随后只好又用其他办法剥掉了小雯脸上的人皮。
大概是因为时间有限,出于安全的考虑,凶手只是草草剥掉了小雯的一部分脸皮,便放弃了计划,随后逃之夭夭。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能不能算是凶手的失败呢?
但就算凶手的剥皮计划失败了,小雯死在元宝山庄后山中,却是一个无可质疑的事实。
04
就在周渊易、小高在检验楼与陈子言讨论剥皮之刑的同时,吴强正在元宝山庄公墓的后山山脚四处寻访目击者。他希望下午那辆被盗出租车被丢弃时,正好有人能看到驾车者的模样。
在出租车停靠的地方旁,有一爿不起眼的小店铺,店铺没有招牌,只在门边挂着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回收烟酒礼品。
老板就是那个约定与高伟交易祭祀烟酒的家伙,阿吉。
阿吉是个胖子,身高只有一米六,体重却达到了一百九十斤。他做这行生意已经有好多年了,客户主要是一些收受了礼物的官员。他从官员手里低价买来烟酒,再以略低于市场批发价的价格卖给其他烟酒店。
阿吉的生意相当好,因为他从来都没给自己的下家送过假货一向都有信誉保证。这是肯定的,货源都是官员领导接受的礼品,没人会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送假烟假酒,除非他不想活了。
阿吉之所以会把小店开得这么偏远,还这么低调,连招牌都没有,也与他的那些客户有关——没有任何官员领导会希望自己把礼品卖了换钱的事,搞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
卖礼品烟酒的事,是不能让手下来做的,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所以通常都是官员的亲戚来卖。
阿吉的服务态度非常好,因为他知道,这些官员很可能某天就掌控着对他这家店铺的生死大权。每当有车停在他的店铺外时,他总是低首哈腰,抖动着一身肥肉屁颠屁颠跑到车前,满头大汗地拉开车门,并满脸堆笑地致以问候。
当这辆出租车停靠在阿吉的店铺外时,他自然以为又是某位官员的亲戚来卖礼品了,所以赶快殷勤地跑到车边,想要拉开车门。他注意到,今天这位出租车司机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很宽,阴影几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副驾驶位上没有坐人,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穿着长裙坐在后排,人却瘫倒在座位上,陷入昏睡之中。
这让阿吉感觉有点诧异,车都停下来了,为什么乘客还在睡觉?
但还没等阿吉拉开车门,司机已经注意到了站在车旁的他,赶紧踩了一脚油门,一个漂亮的漂移,将车驶出了二三十米远之外的空地上。
阿吉不是呆鸟,他明白这个司机并不欢迎他的存在,也不是他的客户,于是只好悻悻然地转身回到了店铺中。在铺里刚坐下,阿吉又好奇地回头朝出租车那边望了一眼。他看到那个出租车司机已经下了车,扶着那个后排的年轻女孩,正向元宝山庄的后山山道走去。
很奇怪,那个女孩走路的姿势非常怪异,两只膝盖似乎僵硬得一点没有弯曲,头也耷拉着,浑身很是瘫软。阿吉又仔细看了看,却发现了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事实——那个女孩虽然在司机的搀扶下,正向前走,一阵风突然掠过,她的长裙下摆飞扬了起来。阿吉清楚地看到,女孩没有脚。
阿吉平时喜欢上网,他常常蹲在天涯社区的莲蓬鬼话栏目里看恐怖故事。他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一个别人转载的鬼故事,是关于北京的375路公共汽车。
那个鬼故事说的是,某天深夜,一个小伙子在圆明园南门车站上了一辆375路公交车的末班车。与他在这个车站同时上车的,还有一个老太太。过了两个站,公交车到了北宫门车站,在这个车站,上了两个模样诡异的人。不,确切地说,上来的是三个人,因为在那两人中间还架着一个人。
被架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一直垂着头。另外两人则穿着清朝官服样子的长袍,而且脸色泛白。那个小伙子吓坏了,公交车司机却满不在乎地说,附近有许多电影片场,这三个人大概都是片场的演员吧。最近正流行清宫剧,这三人大概是喝多了,连衣服都没换就出来乘公共汽车了。
公交车继续悄无声息地向终点站香山行进,又过了两站路,那个在南门车站上车的老太太突然站起身子,并且发了疯似地对着坐在她前面的小伙子就打,口中还叫骂着说小伙子偷了她的钱包。小伙子急了,站起身与老太太对骂:你那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血口喷人?
老太太也不说话,用两眼怒瞪小伙子,并用手抓着他的领子就是不放手。小伙子急得满脸通红,老太太开口却说:前面就是派出所了,我们到那里去评评理!小伙子急说:去就去,谁怕谁啊?
两人下了车,看着已经远去的公共汽车,老太太却长出了一口气。
小伙子不奈烦的问:派出所在哪里?老太太却说:派什么所啊?我救了你的命啊!刚才后上车的三个人不是人,是鬼呀!
“什么?鬼?你说胡话吧?小伙子鄙夷地说道。”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说:他们一上车我就有疑虑,所以不断回头看他们。说来也巧,可能是因为从窗户吹进的风,让我看到了一切。一阵风把那两个人的清装旗袍的下摆吹了起来——我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有腿!
小伙子吓坏了,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老太太的话。因为刚才坐的是末班车,他回不来家了,于是又在路边和老太太吵了起来。老太太也没说什么,从包里掏出了十块钱,递给小伙子,说:你打出租车吧。这才平息了小伙子的怒气。
第二天,公交车总站报案,前一夜的末班车和一名司机一名女售票员一起离奇失踪了。当天中午,警方在距香山100多公里的密云水库附近,找到了那辆失踪的公共汽车,并在公交车内发现三具已严重腐烂的尸体。而司机与售票员则不知所踪,直至现在也没找到。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网络鬼故事,也有着很多版本,有的版本改变了时间,有的版本改变了地点。总之,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都市传闻,而且都毫无例外地找不到相关出处,更找不到证明其真实的证据。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些故事都是那些藏在网线后的网络作家即兴创作的,但大家都乐此不疲地转载讨论着,并且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城市也出现了类似的故事。
虽然天气闷热,但阿吉还是吓得激出一身冷汗。
他立刻联想到的这个关于公交车的鬼故事,眼前的情形怎么和那故事里的记述竟会如此相似?
那女孩是鬼吗?这个架着她的男人,又是什么人呢?他怎么敢和鬼呆在一起?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阿吉是不相信有鬼的,而且他也知道以前看到的鬼故事是别人编的。所以当他稳定下心里的紧张情绪后,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诡异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个穿着长裙的女孩并不是鬼,而是被出租车司机迷晕了,所以人事不省,双腿下意识向上蜷曲着。司机环抱着女孩,架着她的肋下强行向前走,所以当长裙被风掠起的时候,阿吉就无法看到她的双腿。
那司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他不是想劫财,就是想劫色。又或者,他两样都想一起劫。
说实话,回收礼品烟酒是一个捞偏门的行当,见不得光,所以阿吉见到这种情况后,并没报警。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这世道,谁又管得了别人的事?
报了警,万一警察没抓到那司机,反而来追查他报假案,顺便再查查他的小店有无缴税,那可就糟糕了。又或者就算抓到了,司机还有同伙藏在暗处,以后报复起来,倒霉的还是阿吉自己。
阿吉有一个读幼儿园的女儿,乖巧伶俐。阿吉刚把美貌的老婆从老家接到了这个城市一起生活。家人团聚,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阿吉正准备在市区买套装修好了的二手房,他可不愿意招惹麻烦。
所以阿吉只好苦笑一声后,眼不见心不烦,默默关掉店铺大门,假装自己从没看到这一男一女。然后他在店铺里点了一根烟,静静等待着晚上七点与元宝山庄公墓清洁工高伟的见面。
到了时间后,阿吉重新开了门,带着收购烟酒的现金沿着石阶小路走上了元宝山庄的后山。
就在上山的路上,阿吉遇到了歇斯底里疯狂呼救的高伟。接着他也跟着去看了一眼那具埋在土里的女尸。那被剥去了脸皮的女尸,因为被割去眼睑而凸出的眼珠子,正死死地瞪着阿吉,仿佛死不瞑目。
刹那间,阿吉明白了,这个被活埋后惨遭杀戮的女孩,就是他下午在停车场里看到的那女孩。不用说,凶手就是那个架着她行走的司机。
阿吉深吸了几口气后,却并没有当即拿出手机报警,而是拾起了高伟遗落在女尸旁的那只装满名烟名酒的蛇皮口袋。他对高伟说:如果警察知道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不仅你会失去工作,我的生意也会曝光。你别急,我先下山回店里去,然后你再下山,到我店里来打公用电话报警!
晚上有警察上门来询问阿吉,是否看到行迹可疑的陌生人时,顺便通报了公墓后山发现了一具埋在土里并被剥去脸皮的女尸。
阿吉心里忐忑不安,面对警察时,他实在是不敢说出下午见到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他不信任警察,也不相信警察能够及时抓住凶手。如果他把那个司机的相貌说出来,万一抓不到人,凶手又看到了通缉令,一定会猜到是他阿吉透漏的情况,要是找上门来,他就惨了。
本来阿吉想把这一切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但到了晚上,他却改变了心意。
他睡得很早,九点多就上床了。刚一闭上眼,在一片玄虚的梦境中,他就看到一个被剥去了脸皮的女人,颈脖僵硬浑身无力地走向了他,带着哭腔慢悠悠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帮我抓到那个坏人?难道你跟他是一伙的?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阿吉从梦境中悚然惊醒,浑身冷汗,发出了一声尖叫。他那漂亮的妻子被惊醒后,不满地问: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阿吉吞吞吐吐地说:是啊,我做恶梦了,梦见那个在后山被剥去脸皮的女尸了……”
“莫名其妙!妻子骂了一声后,说:那女人又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会睡不着觉?人正不怕影斜,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该睡不着的,应该是那个凶手!”
妻子说完后,翻身又睡了,但阿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的脑海中,总是不断浮现那个被搀扶着没有知觉的女人。大约十点刚过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心中的折磨,下了床,走到卧室外,拿出手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他在报警电话里说:我想,我应该看到了那个凶手的模样……就是在元宝山庄后山杀死那个女孩的剥皮杀手……”
阿吉再也不想以后每天都做噩梦,他也不想良心忍受煎熬。
05
吴强开着车,把阿吉送到了警局里最偏僻的角落——那幢阴森的检验楼中。
面对周渊易与小高,阿吉擦了擦两颊的汗液,心有余悸地说道:尽管那个驾驶出租车的司机戴着棒球帽,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有些不正常。他的眼睛非常空洞,一点神采都没有,就像一双死鱼眼。还有,天气那么热,司机却一点汗都没出,但脸上却扑簌簌地向下掉落着什么东西。
他思索片刻,竭力想找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最后他脱口而出:就像是他的脸皮正不停地向下掉落着。
掉落的脸皮?周渊易心中不由得一惊。脸皮怎么会掉落?联想到小雯的尸体也被剥去了脸皮,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莫名的联系吗?
只有鬼的脸,才会不停地剥落。
难道挟持小雯的司机,会是鬼?
周渊易瞪大了眼睛,问:阿吉,如果你再见到这个司机,你能认出他吗?
阿吉使劲点头:虽然我只是在车边看了那司机一眼,但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周渊易的神情稍稍有些振奋,他对小高说:剩下的事,就该由你来做了。
小高是法医,也是人像模拟拼图的画师。只要阿吉的记忆无误,能详细描述出那个司机的模样,他就能在电脑上通过警方专用模拟拼图软件,绘制出嫌疑人的模样。
绘制模拟拼图并没花太多时间,在机房里,小高根据阿吉的叙述,不断调整着电脑液晶屏幕上的头像。等到阿吉终于对着电脑屏幕上出现的那张脸,大声叫道:对,就是这个模样!绝对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确认无误后,站在自己身后的周渊易与小高却同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机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屏幕上出现的那张脸,绝对是一个让人无法猜到的人——他是冯舒。
难道是死人真的变成了鬼魂吗?
不,当然不是!
警方在郊外潘老太太那间出租屋里,找到的只是一具骨架,脸与身体上的血肉都被剔除了下来。谁都不能肯定那具死状惨烈的死者,就是冯舒。
而现在阿吉已经确认驾车带着小雯来到元宝山庄后山的人,就是冯舒。也就是说,只有一个答案——那副骨架肯定不是冯舒。
死者另有其人。
死的人究竟是谁呢?
看来果真就像许多推理小说的桥段一眼,尸体变成骨架,成为所谓的“无面尸”死者借机改换身份。所有人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其实没死,他才是真正的凶手。而真正的死者另有其人。
如果没有猜错,凶手就是冯舒。
可是为什么阿吉说,冯舒的脸皮一直扑簌簌地向下掉呢?这和小文被剥下脸皮又有什么关联?难道冯舒想把小雯的脸皮截下来,覆盖在自己的脸上?
如果不是无差别连环谋杀,也不是突然起意杀人,那么所有的谋杀案都逃不了“爱、恨、情、仇”这四个字。现在已知的两具尸体,都与陈子言的小说有着惊人的相似。第一具变作骨架的尸体出现在冯舒租住的屋里,第二个受害人是小雯,冯舒与小雯是相互认识的,而且还有过一段交往。这充分说明了,两起残酷的凶案都应该不是无差别连环谋杀案。
冯舒居心叵测地制造出一具无面尸,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他还会继续行凶吗?答案是肯定的。
既然陈子言会将他的小说继续写下去,就会出现其他怪异离奇的恐怖酷刑,冯舒也自然会继续作案,以书中的方式行凶。
没错,陈子言把小说提纲梗概与样章都交给了冯舒,冯舒知道陈子言下一步要写什么,他一定已经选好了下一个受害人吧?
现在惟一有利的一点,就是周渊易可以确认,目前冯舒并不知道警方已经获悉他还没死的秘密。
所以周渊易决定暂不公开这一重大发现。
本来以前是冯舒在暗,警方在明。而这一次,周渊易想要让警方也藏匿在暗处,等待着冯舒的下一步行动。
所以周渊易决定,他与小高会继续参加今天夜里冯舒的夜葬仪式,以此减轻冯舒的警惕。
不过,今天夜里是在警局里举行法事,冯舒一定还没蠢到敢来警局中作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