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最后这件事没有让客人们扫兴吧?“
“不,但它让女眷们不快。”哈里放低声音,诚恳地说,“而且还有其他女士表达了同样的不快。有人去报告了圣马克教堂的牧师,他到此表示了抗议。啊哈,他似乎对没能赶得及亲自向她表达意见而遗憾万分呢。而且,这还不算完,还有威利·约翰森和尼禄那家伙的事。”
“哪个家伙?”
“尼禄大帝②,那个在罗马城火光冲天时,对着一片火海弹琴唱歌的家伙。”
“他怎么了?”
哈里沮丧地摇摇头。
“夫哪,真没见过像威利那样能唠叨的人!昨天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十先令……”
“没错,我知道。”
“他拿着钱去临潭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回来之后先是去了皇冠酒吧,然后就到了我这里,开始滔滔不绝。除了尼禄这家伙,他根本不谈别的。威利说尼禄是他在电影中看到过的最丑陋、最卑鄙、最邪恶的人物。威利说他简直是太可怕了。把五十个还是一百个基督徒丢到狮子嘴里,自己则一边品着啤酒一边观赏。这是威利说的。”
“是的,但是——”
“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我对自己的店颇为看重,听到后来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就把他赶走了。但他又去了黑猫酒吧,乔·威廉姆斯蠢到让他赊了瓶威士忌。”哈里再次沮丧地摇摇头,“我猜今天早上威士忌对他来说只是个开始。”
“如果我是你,才不会去过多担心他。他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医生,希望如此。”
“至于我家那位年轻女士——”
“啊哈?”
我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赤裸裸的兴趣,让我感到厌恶。
“你可以回去告诉皮尔斯夫人和其他女士,她们看到的姑娘是巴里·沙利文夫人。她刚刚失去了丈夫,非常难过,不希望別人对她探头探脑。你能转告她们吗?”
哈里犹豫起来。
“好吧,医生。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不过你不能责怪她们对此不快。战争以及其他烦心事不断,你也许会说我们就像被诅咒了。我们中的某些人只是担心,接下来要发生的又会是什么呢?”
私下里说,他最后那个担忧我也有同感。
我开车赶往阿莱克家时才刚过两点,时间还早得很。天空一片蔚蓝,呈现出人们称之为蓝绿色的那种颜色。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原野从没比这一刻更美丽。不过情人崖边的大宅好像老旧了许多,和它主人一样,也和我四天前夜里看到的一样,破败而萧索。彩色沙滩椅仍然放在草坪上。我记得星期六晚上开始下雨后,巴里·沙利文特意留下来说要把它们搬到室内。不过到现在椅子还留在原处。
我在门口车道上停下车。老女佣玛莎迎接我进入房内,带我到楼上。在这栋房子里走动时,踩在硬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阿莱克和丽塔刚搬进来时,共享大宅后半部一间巨大的卧室,卧室窗户面朝大海。而后来,丽塔和阿莱克开始分居。她仍住在屋子背面的大卧室里,阿莱克搬进了前面的某个房间。不过,星期六晚上我把阿莱克抉上楼时显然忘了这档子事,我把他抉进了丽塔的房间,所以现在只能去那里探望他。
白班护士格洛芬夫人正在值班,她前来应了门。
“他怎么样了,护士?”
“不好也不坏,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休息得好吗?”
“还行。偶尔会叫她的名字。”
“你没放人进来探访吧?”
“没有,医生。佩内小姐和我日夜守在他身边。而且,也没人来看过他。”
我走进房,随手带上门。卧室面海的两扇大窗户拉着严严实实的白色百叶窗,我关门时稍用了点力,震得百叶窗抖了抖。灯火管制时用来遮光的厚帘子被卷了起来,藏到厚厚的窗帷和花卉图案的印花窗帘后面去了。
阿莱克正熟睡着,躺在右手墙边放着的桃花木双人床上,呼吸急促而虚弱。房间里充满虽然熟悉但仍令人不快的病人气味。阿莱克陷入这种状况全怪他自己。经年累月的酗酒弄垮了他的身体,加上他年事已高,虚弱的身体根本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不过事已至此也无谓事后诸葛。我替他把了把脉,然后看了看挂在床尾的表格。通过百叶窗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发现阿莱克放在被子外、置于胸前的手里抓着什么东西。
他手上的皮肤满是皱纹和印痕,青筋毕露,随着呼吸在胸口起起伏伏。他手里抓着的东西,看起来像那把刻着玛格丽特和同心结的镀铬钥匙。阿莱克对这把钥匙相当重视。
“护士!”
“是的,医生?”
“你看到他手里的钥匙了吧。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重视,那是什么钥匙?”
格洛芬夫人犹豫不决。护士不应该对病人的私事探头探脑,但很显然,我问的事她刚好打听过。当她断定我的问题里没有陷阱之后,走到三面镜梳妆台边,打开其中一个抽屉。
“医生,我猜就是这玩意儿的钥匙,”她指着什么东西说,“当然我不敢肯定。”
抽屉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些丽塔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个象牙大盒子。盒子上了锁,锁上刻着烫金大字“玛格丽特”,名字下方刻着个蓝色的同心结。
“你瞧,样式都是一样的。”格洛芬夫人说道。
我拿起盒子,还颇有些分量。摇了摇,没听到声音。我拿起盒子时碰到了抽屉里散落的香粉,泛起一阵芬芳,这让我骤然回想起那个死去的女人,仿佛就她就站在我身边。
丽塔的小玩意儿——在她死后看到这些东西真让人不好受——完全体现了她的性格:有一个小小的儿童手套,一只表面和指针都掉了的昂贵腕表,几张彩色薄丝帕;还有数只发卡、卷发别针、用光了的面霜罐子和管子、一扎配给券和一本护照。所有的东西上都沾着香粉末,显得死气沉沉。
我拿起那本护照,护照用的是丽塔和阿莱克早些年的照片。那时的阿莱克看起来健康又自信,甚至在护照相片里也是唇边含笑。照片中的丽塔单纯而充满渴望,戴着顶钟形帽。护照上写着:“护照持有人,女,玛格丽特·杜拉莉·温莱特;出生时间一八九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出生地:加拿大自治领蒙特利尔……”
这么说丽塔已经有四十三岁了,而不是她声称的三十八岁。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我把护照放回去,象牙盒子也搁回原处,然后关上抽屉。
格洛芬夫人清了清嗓子说:“医生,我说过,没人来探望过教授。但不久前倒是有人到大宅来过,大吵大闹了一番,最后被玛莎赶走了。”
“谁?”
“那个可怕的威利·约翰森,当时喝得酩酊大醉。”
(再次听到约翰森先生的名字,我禁不住颇为恼火。)
“他声称温莱特教授偷了他什么东西,”格洛芬夫人说,“语速飞快地大吵大闹着,就是不肯离开。被赶走后,他跑到车库另一边的花匠棚里去了。我想他现在还在那儿,满嘴污言秽语,唠叨个不停,我也不知道。我们不愿意为了这种小事报警。你可以做点什么吗?”
“交给我吧,护士,我会处置他。”
我怒气冲冲地走下楼,穿过客厅,丽塔半含笑的肖像迎面而来。我经过餐厅走进厨房,然后从厨房后门走下台阶,进入后院。
上礼拜六晚上后就没下过雨。院子里那片稀疏的草地勉强可以称得上草坪。在草坪之外就是那片广阔、湿润而且柔软的红泥地,一直延伸到情人崖边。后院中有白色小鹅卵石铺就的几何图案,还有一道鹅卵石镶边的小径直通到崖边。红土上那两行脚印仍然清晰可见,那是两个一去不返的情人的脚印。
从后院可以顺着雄伟的悬崖轮廓向海上眺望。远处波光粼粼的蓝色海面上有艘灰扑扑的拖网渔船,正懒洋洋地游弋着。从海上刮来一阵微风,有个声音喊道:“喂!”
威利·约翰森先生从大宅左边、网球场旁的花匠工棚方向走来。
他走得不快,显得分外小心翼翼。看上去倒像是在跟踪谁。他的阔边帽压到眼睛上方,帽子下一双充血的眼睛努力聚着焦,但聚成了斗鸡眼,外套口袋里露出一小截酒瓶。他在离我颇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左右晃了晃,专注地用手指指着我,声音嘶哑地说:“我做了,做了可怕的噩梦。”
“真的吗?”
“可怕的梦,”约翰森先生顺着伸出的手指往前看着,强调地说,“做了一整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要付出代价的是你自己,如果你不离酒精远点。”
约翰森先生对此亳无兴趣。
“我梦到,”他说,“尼禄皇帝高高在上,正在审判我。他抽着价值半克朗的雪茄,往人们身上浇满沥青,好点燃烧死。他可真丑啊,从没见过那么丑的人。在他身后站着他所有的角斗士,手持利剑和草耙。他像这样往前倾着身子,对我说——”
说到这儿约翰森先生停了下来,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似乎这样还不够,他从口袋里掏出酒瓶,在袖子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瓶口,然后举起来对着日光,眯着一只眼看了看还剩多少,这才把酒瓶举到唇边。
正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hr/>
①Sulphonal,一种安眠药。
②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37—68〕,古罗马帝国皇帝,以荒淫残暴著称。公元68年,罗马发生叛乱,他被元老推翻后自杀,遗体以罗马皇帝身份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