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2)

丽塔·温莱特是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年仅三十八岁,其夫阿莱克至少比她大二十岁。在如此心神飘忽的危险年纪,她遇上了巴里·沙利文。

就个人而言,我必须遗憾地承认,我是最后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家庭医生是个既荣耀又艰难的行当,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发表种种义正词严的说教,但前提是有人来向他咨询。而且对所知晓的一切,他不能随便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如今这年月,多嘴多舌的医生也很少见。

当然,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怎么亲自看病人了。我儿子汤姆——人们叫我卢克医生,而称他为汤姆医生以示区别——接手了大部分病人。我再也不用为了半夜出诊而在崎岖不平的北德文郡①路上开个几英里了,这活儿全都留给汤姆来干了。他干得既骄傲又愉快。这小子天生就是乡村医生的料,热爱这行当的劲头和我当年如出一辙。他替人看病的时候全神贯往,向病人介绍病情时,出口都是艰深的专业词汇,既让病

人满意,又让其佩服不已。退一万步说,至少也可以赢得他们的信任。

“我恐怕,”汤姆总会煞有介事地说,“你的状况是……”然后就爆出大把的拉丁词汇,不说上几车话不会停。

没错,仍有一小部分病人坚持要由我来诊治,但那仅仅是因为他们宁愿接受一个冷淡的老医生,也不肯让一个年轻的好医生来看视。在我年轻那会儿,人们对医生的看法是“嘴

上没毛,办事不牢”,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时至今日仍有人笃信这话。

临肯比坐落在德文郡北部的海滨,这个小村庄从我记录的那个时间开始,一直被可怕的丑闻笼罩着,直到今日还让我难以诉诸笔端。但我不得不将事实记录下来。众所周知,临

茅斯是个海滨度假胜地。从临茅斯爬上一段陡峭的小山,或者搭乘缆车就能来到悬崖上的临潭,顺着峭壁再往上是临桥,沿着路一直走到与埃克斯穆尔②高地交界的地方,就是临肯比③了。

阿莱克与丽塔·温莱特住在临肯比更远处一座与世隔绝的大宅中,但丽塔有辆汽车,所以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便。如果下一点雾,再刮上一点风的话,温莱特府邸尤其美丽动人。府邸人称“蒙荷波”④大宅,大宅的后花园一直延伸到悬崖边上,崖边的海岬被人浪漫地唤做“情人崖”。七十英尺下,海浪咆哮着拍击岸边岩石,此处的海潮又深又急,煞是危险。

我喜欢故去的丽塔·温莱特,直到今天也一样。在她造作姿态的掩盖下,有一颗善良的心。仆人们简直是崇拜她。她也许有些轻浮躁动,但所到之处无不引人关注。而且没人能否汄她的美丽,她有一头光亮的黑发,黝黑色肌肤健康迷人,双目清澈透明,为人富有激情,而且还会写诗。这样的女人显然不该嫁给那么老的丈夫。

丽塔的丈夫阿莱克·温莱特则不那么好捉摸,虽然我跟他很熟,曾经每周六晚去他府上玩牌,可对他还是有点捉摸不透。

阿莱克已年届花甲,曾经很灵光的脑子也渐渐变得没那么灵光了,同样随年龄增加而减退的还有他的兴趣爱好,以及待人接物的礼貌。他早年凭本事发了家,当过数学教授,八年前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⑤任教时娶到了丽塔。阿莱克这个人矮矮胖胖的,说话声音轻柔,经常显得心事重重。年轻人很难理解丽塔为什么会嫁给他。不过他——至少说在事情发展到令人绝望的境地之前——很有些幽默感,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谈笑风生。而且他非常爱丽塔,尤其喜欢在她身上挂满钻石,以表达他的满满爱意。

不幸的是,在情况尚未彻底恶化前,阿莱克就已经开始酗酒了,当然他并不会大张旗鼓吵得人尽皆知,相反的,如果你不留意观察根本注意不到。每天晚上,他一个人静悄悄地灌下半瓶威士忌,然后就默默地上床睡觉去了。酗酒后他更加封闭自己,缩到小小的壳里,像个剌猬似的卷成一团。之后,战争突然爆发的消息震惊了全国。

应该有人还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礼拜天早晨,九月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万物。当战争爆发的消息从收音机里传来时,我正穿着家居袍独自坐在家中。收音机里说:“英国正式参战。”那声音渗透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第一反应是木呆呆地想着:“好吧,乂来了。”然后是:“汤姆会应征参战吗?”

我盯着鞋子坐了半晌。上次大战,我还在前线时,汤姆的母亲劳拉就去世了。电台里放起了《如果你是世上唯一的女孩》,这歌常常让我双眼酸涩。

我站起身来,穿上外套走到高街上。屋前的花园中紫菀怒放,而秋菊刚刚含苞。街对面“马车驿站”酒吧的店东哈里·皮尔斯正准备打开店面,大门打开的嘎吱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街上传来汽车慢慢驶近的马达声。

来者是丽塔·温莱特,开着她那辆捷豹SS型汽车,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身着合身的花朵图案衣衫,曼妙身姿显露无遗。丽塔刹住车,轻柔地舒展着身体,姿态优雅得像只猫咪,而坐在她旁边的阿莱克则穿着一身旧套装,戴着旧巴拿马草帽,显得不成样子又寒酸。让我惊讶的是,在那时看起来他显得格外老迈,一副濒死的样子,虽然他的表情保持着一贯的温和。

“好吧,”阿莱克干巴巴地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你听到那段讲话了?”

“我们没有,”丽塔答道,她似乎压抑着某种激动,“是帕克太太冲到路上告诉我们的。”

她那双棕色眼睛里流露出狂乱的神色,眼白清澈分明。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是吧?”

“人类的愚蠢,”阿莱克轻声说,“真让我恶心。”

“但蠢的不是英国人,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阿莱克问道。

路那头几码远处,一扇门“嘎嘎吱吱”地打开。莫莉,格伦吉和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我非常喜欢莫莉。如今她是个明理又干脆的美丽姑娘,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岁左右。她继承了母亲的金发碧眼和父亲的实际头脑。不过我们这群人,或者至少说丽塔,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陌生人。

我必须承认他是个好看的年轻人,稍微有点面熟,后来我才想起来他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但看起来不让人讨厌。他个子挺高,身材健壮,笑声愉悦,浓密的黑发从旁边分开,像丽塔的头发一样又黑又亮。他五官俊美,明亮的双眼不时流露出困惑。他年纪大致和莫莉差不多。与我们这些人沉闷的衣着不同,他穿着合身的奶白色套装,领带也颇为扎眼。

肯定就在当时,爱的火花就在电光火石间搭上了线。

丽塔叫道:“你好啊,莫莉!听到新闻了吗?”

莫莉犹豫了一下,原因嘛很容易猜到。丽塔最近才和莫莉的父亲,也就是温莱特家的私人律师大吵了一场。但这时候,两人都决定暂时忘记不快。

“听说了。”莫莉皱起额头说,“太糟了不是吗?请容许我介绍……温莱特教授和夫人,这位是沙利文先生。”

“巴里·沙利文,”陌生的年轻人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沙利文先生,”莫莉有些不必要地补充说,“是个美国人。”

“真的吗?”丽塔叫道,“我是加拿大人。”

“果真?你是加拿大哪里的?”

“蒙特利尔。”

“那地方我太熟了!”沙利文先生靠到车门上热切地说。但他手没撑住滑下了去,一惊之下退了两步。他和丽塔两个人突然之间都显得有些慌乱。丽塔正处在人生最美好的三十八岁的年纪,那种成熟的美丽自内而外灼伤人眼,而这个二十五岁的大男孩则让我感到不快。

如果众人不是被战争突然爆发的消息搞得心烦意乱的话,也许当时就可以注意到更多苗头。就我而言,过后就彻底忘记了沙利文这年轻才俊。虽说他待在本地的两个礼拜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温莱特夫妇一起度过的,我再次见到他却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他好像是个颇有前途的演员,住在伦敦,到临肯比来度假。丽塔和他都是很棒的游泳健将,两人常常一起去游泳,一起打网球,互相给对方拍摄照片,还一起去岩石谷散步。阿莱克也很喜欢他,至少有这小伙子在场时,连他也稍稍走出自我封闭的壳。现在回想起来,我估计沙利文冬天还来拜访他们一两次的事肯定引起了某些传言。但当时我什么也没听到。

从1939年到1940年之间的那个冬季,我们每个人都只顾着醉生梦死。天气变坏之后,我没办法再去温莱特府上做客,也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汤姆仍开着他那辆福特车,跑跑颠颠地到处出诊,一个人干了五个人的活儿。我呢,则坐在温暖的壁炉旁,偶尔接待几个病人,慢慢接受退休的事实。到了六十五岁这把年纪,心脏还不大好,我可没办法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一拉就动。虽未见到温莱特一家,但我听说战争给阿莱克·温莱特很大打击。

“他简直成了新闻饥渴狂。”我听人说,“而且他在斯彭思和明思德家的酒账简直是——”

“你说新闻饥渴狂是什么意思?”

“一大早起来,八点钟就打开收音机,中午一点的时候还要听重播,六点新闻再听一次,九点新闻也不错过,甚至半夜十二点的新闻都不落下,成天瘫坐在收音机旁。他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到底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直到1940年5月10日⑥,我们才明白他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那些日子格外混乱。纳粹坦克像蟑螂一样到处爬,人们几乎能闻到海峡对面废墟上冒出的烟。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恍惚间巴黎就失陷了,文明世界的秩序一个个被打乱。我们受到的冲击,就仿佛突然发现童年时代的教科书上全是谎言一样,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信任。那些日子无需赘述。1940年5月22日,连英吉利海峡法国那边的港口都受到了威胁,正是那天,我接到了丽塔·温莱特的电话。

“卢克医生,”丽塔用迷人的女低音说,“我想见你,迫切需要见你一面。”

“当然没问题。我们约在哪天晚上玩几局牌,你看怎样?”

“我的意思是——我想找你看病。”

“但是,亲爱的,你不是汤姆的病人吗?”

(我知道汤姆一直就不大喜欢丽塔。没错,丽塔总喜欢夸大事实,这让医生诊病时有些为难。汤姆总是被她的夸张搞昏头,说这该死的女人总有一天要把他逼疯。)

“我可以过来找你吗?就现在?”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从侧门直接到我诊室来。”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进房间后重重地关上门,连门上的玻璃都震响了。她头发乱蓬蓬的,流露出一丝歇斯底里。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从来没哪一刻比现在更美丽,双眼闪耀着光芒,两颊现出自然的红晕,整个人生动而耀眼,看起来不像三十八岁,倒像是二十八呢。她一袭白衣,手指甲红得分外夺目。她坐到旧扶手椅上,交叉起双腿,出人意料地说:

“我和律师吵了一架。自然,这种事情又没法去麻烦牧师,我又不认识治安官。你必须……”

丽塔突然停住了。她眼神好像突然改变了,似乎还没下定决心。她心意不定,紧紧抿着嘴,看起来就像有什么地方隐隐作痛。

“我必须怎么,亲爱的?”

“你必须开给我点什么,好让我睡得着。”她改变了主意,亳无疑问。她本来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个,但她提高了声调,“我是说真的,卢克医生!如果你不肯帮我,我脑子都要爆炸了。”

“你到底怎么了?”

“我睡不着。”

“我知道,但找汤姆开药不是一样?”

“汤姆那个慢郎中,就会对我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