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抱歉,”索林一手覆上前额。“可那该死的小厌物——”
“那该死的小厌物——比照你的说法——可是我老友海汾大人的儿子。而他则是,我相信,天才型人物。”
索林瞠目结舌,两眼瞪向天花板求救。
“艺术家!”他说。
“真抱歉,”洛克更正道,“他是画家。他是不是艺术家还有待观察。时下好画家少之又少。他们不敢用色,也不敢处理细节。龙尼则不然。他目前受教于杜夫雷思门下——欧洲惟一称得上画家的人,”洛克擎起修长的手指,啪啦弹响,“有待观察啦。可话说回来!这并不重要。”
“我晓得,”索林回嘴道,“而且我很高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老先生)你也明智地理解这点。所以说来桃乐丝和我论及婚嫁倒是他妈的哪里不对了?”
“你看不出反对的理由?”
“看不出!”
“好吧,”洛克说,“我只是想在我女儿变成你的第二任老婆以前,先弄清楚你的前妻是怎么死的。”
洛克椅子后头的窗室沿窗之处设了个红色天鹅绒垫的长椅。何顿把他那根早熄了的香烟丢到地板上,这会儿已经不知不觉坐上那座椅。在这期间,何顿有种超乎寻常的感官经验,觉得其中一幅肖像——17世纪一位德沃何女士,卷发拢成一络络——正在凝神看他。这个幻象强烈到他得把眼光拔开,强烈到甚至在洛克的平静话语爆开时他会把眼睛转向索林。
桃乐丝显然一直没听出对话里的暗潮,这会儿她抓着索林手臂的手登时放下,一脸疑惑瞪着她父亲。索林的声音浓浊起来。
“你跟希莉雅谈过!”他说。
“你说什么?”洛克问。
“你跟希莉雅谈过,”索林几乎用吼的,“那个小魔头发了癫,而且……”
“放轻松,索林!”何顿说,一边起身。
“我向你保证,”洛克插话道,暗色的拱眉和突起的颧骨转过来迅速瞥了何顿一眼,“我没跟希莉雅谈过。我甚至还没见到她。我知道那可怜的女孩,”他犹疑起来,“病了。”
“所谓她生病,”何顿怨忿说道,“症状是她宣称索林残暴对待玛歌,甚至可能逼她走上绝路。”
不过何顿就此停口。他无法,实在无法勉强自己,把所有可怕的情节都讲出来。他不太知道原因。不过他就是不行。他让话头悬着,浮在半空中;洛克瞪眼环顾,桃乐丝则发出一声喘气。
“果真!”这是洛克惟一的评语。
“全是谎言,”索林说。
“是吗?”洛克礼貌地询问道。
“我说了,全是谎言,”索林重复道,一脸挣得发白。“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冤枉了。不过,”他润润唇,“说到玛歌的死。如果你没跟希莉雅谈过,你又是跟谁谈了?”
“没跟人谈,”洛克平静答道。
“可是这事没人说过什么啊!”
“当然没有。总之,至少没给你听到就是。只是——我亲爱的马许啊!”
“怎么?”
“你太太健康状况良好,在我家用过晚餐随你回家,然后不到12小时就死了。我话讲到这里就好。如果你以为这一带没有人起疑,或者思前想后,那你就是住在愚人的天堂了。”
“原来如此,”索林喃喃道。然后扭开头去。
不过桃乐丝可不一样。
那声喘气后,桃乐丝的脸掠过一抹狂野、轻蔑、半带怜悯的表情,充满矛盾。她的蓝眼因为英雄崇拜泛起泪水,她转向索林如同转向被敌人环伺的英勇烈士。索林朝她勇敢一笑,半带幽默地耸耸肩,意思是他们在并肩作战。
的确没错。骁勇的桃乐丝看见她父亲往前倾身要讲话,马上挺起叛逆的下唇,准备迎战。
“桃乐丝?”
“嗯,父亲?”
“请你了解,亲爱的。我不是在说,这些诋毁我们朋友马许的谣言有什么真实性。”
“是吗,父亲?”(她狂乱的嘴唇微微吐出“真好心呐!”几个字。)
“我敢说一定不可信,我也希望不可信。不过这关系到你的幸福。我完全是因为这样才提的。”
“说来,”桃乐丝突然叫道,“你是在求我啰。”
“我倒不会真用‘求’这个字眼,亲爱的。”
“是吗?可是我会,”她的声音拔高成了尖叫。“你跟伏尔泰(译注:法国18世纪启蒙时代理性声音的代表)或者安纳托·法郎士(译注:法国19世纪小说家,擅长描写人情世故)或者哪个人那样习惯坐在角落冷眼旁观倒是挺方便的。我是说,在公共场合而不是家里的时候。不过这会儿你晓得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嫁给索林了(对,而且我已经19岁可以结婚了,别以为我不行),所以现在你就是在求我!”
“说来还有件事,亲爱的,我刚忘了提。你们的年龄差距实在太大了。”
“真的吗?”桃乐丝说,颇为自得。“嗳,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这你哪有办法晓得呢?”
“呃!”她耸着肩膀笑起来。“我想凭的就是长期以来律师所谓的‘亲密关系’。”
“桃乐丝!”索林呼道,这事当众提出真的吓到他了。索林气急败坏地猛打手势,要求其他人平静下来。
丹佛斯·洛克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
“亲密关系,”他勉强吞下这四个字。
“没错,父亲。如果你要的话,我会使用更粗俗的字眼。”
洛克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手指轻敲。
“说来这段‘亲密关系’进行多久了?是在——是在马许太太死前吗?”
“噢,亲爱的父亲!比那还早800年哩。”
“所以说,”洛克很困难地开口道,“要是有任何人觉得索林·马许先生也许是为了你(为了你!)才加速他太太的死亡……?”
“洛克,看在老天分上!”索林说。
“噢,何不摊开来讲呢?”桃乐丝催道。她泪水盈眶转向索林。“亲爱的,”她说,“你觉得爱我很羞耻吗?我不觉得羞耻。我很自豪。可是我希望他们了解你。我要他们看出你多有风度多勇敢又多高贵。”
“对啊,索林,”何顿表示,不是没带着讽刺,“你何不开始告诉我们你多有风度多勇敢又多高贵呢?”
“请等一下,”桃乐丝咻地扭身跑来防卫她目前招架无力的斗士。“如果要讲是谁行为不检之类乱七八糟的胡话,那我有话要说。这话我——我本来是不会说的。”
此时桃乐丝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你——你们老想攻击索林,”她继续说,“而且,当然,他嗤之以鼻,一个字也没讲,要不你们可有得听了。索林是我的爱人。但谁又是玛歌·马许的爱人呢?”
洛克开始起身,但又坐下来。跨步走向桃乐丝的是何顿。
“玛歌,”他问,“有爱人?”
“对!”桃乐丝哼着鼻子说。
“他是谁?”
“我不晓得,”桃乐丝两手一摊:“索林自己也不清楚。”
桃乐丝爆发的怒火从来维持不久。这回的怒火,在她父亲冷眼凝视之下,开始闪烁不定逐渐转弱。她一把抓住索林肩膀以为支柱。不过她还是反击回去。
“那个女人,”她赐予玛歌恨意十足的粗体字,“那个女人拘谨得叫人受不了——噢,老天在上,真是这样!——所以之前从来就没偷过人——噢,老天在上,没有喔——所以整件事她可真是搞得神秘兮兮。还真以为那是天大的罪孽之类的。不过到最后她对他简直迷得发狂,不管他是谁。迷得要死要活。看得出蛛丝马迹。而且……”
“桃乐丝,”他父亲打断她。不过他还无法大声说话,只是声音里有个什么叫她气势又更弱了。
“桃乐丝,”洛克继续说,“虽然这种事你的经验无比丰富,而且你对咱们可怜的人类问题也颇有了解,不过你抓狂的脑子可曾有一次想过——”他砰地猛拍扶手——“马许太太也许是给下了毒?”
“我……”
“想过吗,亲爱的?”
“我不知道,”桃乐丝发起脾气,“而且我不在乎。我只是要讲:索林做了那个女人也做过的事情,你不用那么大惊小怪,何况她先前已经做了其他让他活得好不快乐的事。另外你也不该说什么索林坏心、残暴、‘加速她的死亡’。”
“成,桃乐丝,”何顿温和说道,“那我们也不该说希莉雅疯了。”
“希莉雅人很好,唐·迪司马罗,”桃乐丝说,抬起涨红的脸,“不过她是疯了。索林跟我讲过。疯了,疯了,疯了!”
然后两人对看起来。
“各位,”漫长的停顿以后,洛克语气正式地说,“单说眼下情况混乱不堪还真不足以形容。”
他站起来。
这时何顿猛然想起,他们置身的长画廊就在罪行(如果可以如此称呼的话)发生的套房底下。在此之上,如果你朝南看去,便是玛歌发病的白金两色起居间,还有她死在里面的玫瑰色卧室。
或许洛克也起了同样念头,因为在他控制紧绷的情绪两手一拍以前,他抬眼往上瞥了那么一下。
“我们,”洛克继续说,“莫名其妙卷进来。总得想个办法脱身。和这件事相关的每个人的生活都缠进了这张网里。这可不是抽象问题。是爆发力十足的切身问题。不过我们看不到这张网,也无法了解,只能感觉。我们连问题何在都不清楚。问题解决前,我们会陷入狂乱的思绪不得安眠。不过这问题我无法解决。显然你们也不行。看在老天分上,到底有谁可以呢?”
这时惊吓到他们的是欧贝的声音,欧贝的声音正在宣告有人踩上通往画房的阶梯,即将抵达。欧贝叫的是:
“基甸·菲尔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