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女巫角 约翰·狄克森·卡尔 4000 字 2024-02-18

“嘿!”有个人像雷公一样大嗓门地喊道。

至此辩论的正反两方全副精神都放在拍打对方肩膀,或是摆出对峙的架势以强调某个论点。两方皆浑然忘我,不记得旁边人的存在。菲尔博士激烈的惊叹声吓得他们倏地住口。再加上手杖敲地,一连串咚咚声。蓝坡转身看菲尔博士庞大的体型摊在桌旁椅子内。他正对着他们大呼小叫,同时举起另一支拐杖在半空中挥舞个不停。

“你们两个,”博士说,“拥有我所见过逻辑性最强的脑筋。但你们并非设法在解决任何问题呀。你们这样辩论下去,充其量只会编造出一个最吸引人的故事情节罢了,于事无补。”

他的鼻子发出一种像战场上撕杀声一般叫人不敢恭维的杂音,然后又沉住气说:“言归正传,我个人对这类的故事非常着迷。过去四十年来我一直在读《血腥之手》那一类型小说来自娱。因此我熟知传统的各种死亡陷阱:譬如黑暗中会顺着一个斜槽把你拐走的楼梯;四柱华盖会降下来的床;某件藏有毒针的家具:会发射子弹、或用刀行刺的钟;保险柜里安装的枪;天花板上的重物;藉你体温来加热,然后吐出毒气的床,诸如此类,有的可能,有的不可能。坦白说——”非尔博士对此津津乐道,“愈离谱我愈感兴趣。各位,我的脑子是个通俗闹剧式的简单头脑,而我很希望能够相信你的话。你们有没有读过《史维尼·陶德——伦敦舰队街的恶魔理发师》?你们该读一读的。在十九世纪早期很着名,那是惊悚剧的始祖之一:故事是说,有个邪恶的理发师,他的椅子会把你投入地窖,让他闲暇时再割断你的喉咙。不过——”

“且慢!”班杰明爵士不耐地说,“扯得这么远,你只是要证明这个想法太过于牵强吗?”

“哥德式传奇小说尤其如此,”菲尔博士追着阐述,“就充斥着这种——嗄?”他中断谈话,抬眼,“牵强?老天有眼!不是的啦!某些最牵强的死亡陷阱恰好存在于真实世界哩,像尼禄的沉船,或杀了查理士七世的有毒手套。不不不。我不在乎你说的是否太离谱。重点是,即使可能性极微,只要推论有理就有可信度。这是你远不及那些侦探小说的地方。他们下的结论也许很荒谬,可是整个推理过程拿得出高明、扎实、精确的证据。即使离谱,也交代得一清二楚——反过来说,你从何而知保险柜里有个盒子呢?”

“呃,当然,我们无从知道,可是——”

“这就对啦。你才讲完盒子,又心血来潮编织一个“文件”在里面。有了文件,又冒出个 “指令”来。等小史塔伯斯走到阳台上之后,盒子的理论变成一个累赘,你便连人带盒子推下阳台。好极了嘛!这下子,你不单创造了盒子和文件,又让他们消失无踪。案子就结了。套句俗话说,自欺欺人!行不通的啦。”

“好嘛,那,”警察局长执拗地说,“你高兴的话,尽管去检视那阳台吧。我挺确定我可不要看它。”

菲尔博士撑着站起来:“喔,我要检查。你听着,我并不是坚持那儿没有死亡陷阱:也许有,那就算让你给说中了,”他补上几句。盯着正前方,红红的大脸十分专注,“但我要提醒你,我们能完全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史塔伯斯断了头,躺在阳台下方。仅此而已。”

班杰明爵士又憋着嘴,露出他那嘴角下垂的紧绷笑容。讽刺的是,他说:“我很高兴,你从我的见解中至少看出一些些优点来。有关这宗命案,我提出了两项精湛无比的理论。”

“两项都是废话。”菲尔博士说。他早已望着通到阳台的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谢啦。”

“喔,好吧,”博士不胜厌烦,低声说,“我跟你讲。你的两个理论都需要根据小史塔伯斯被诱到阳台上的前提。要就是,一,遵循保险柜里找到的指令行事;不然就是,二,另外有人想抢夺保险柜,因此设计了圈套诱他到阳台上,然后下手。嗯?”

“没错。”

“那么,设身处地为小史塔伯斯想想。你坐在这张桌旁,也就是他坐过的地方,脚踏车灯放在身边。不论像他那样紧张得不能自已,或似你这般不动如山。听懂没?这画面想像得到吗?”

“历历在目,可以了吗?”

“不管为的是什么目的,你起身走向那扇门,而门已经天晓得多少年没打开过。你不仅要试着打开一扇尘封的门,而且得走上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阳台……你会怎么办?”

“唔,我会举起灯,然后——”

“完全答对。这就是了。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你开门时会举着灯,伸出脚之前就先向阳台外面探照一番,好看清去处……喏,被害人的行径跟这正好相反。即使有一丝光线从这扇门透出,无论射向哪个方向,我们花园那儿都该看见。我们却什么也没瞧见。”

万籁俱寂。班杰明爵士把帽子推到头的一侧,蹙着眉。

“真的耶!”他咕哝着,“听来很有道理喔。但我还——喔,听我说啊!有一点不对劲。我想不出那谋杀犯有什么通天本领能大摇大摆踏进这个房间,却不引起史塔伯斯尖声大叫。”

“我也想不出,”菲尔博士说,“这样你满意了吧。我……”他中断,紧瞪着通往阳台的铁门,眼中露出惊惶的表情,“老天哪,老天啊,我相依为命的老帽子啊!这行不通的。”他踉跄几步到门边。首先双膝跪地,仔细审视尘埃厚积的地面,看门打开时掉落的小撮灰尘及细砂石。他的手往门上抹了一遍。他一边起身,一边检查门的背面。最后把门推到半掩状态,然后观察钥匙孔,“门是用钥匙打开的。话是不错,”他含糊不清地念着,“这铁锈上头的新刮痕是钥匙划过去留下的……”

“那么,”警察局长插嘴,“马汀·史塔伯斯毕竟开了这扇门喽?”

“不是,不是,我不这么认为,是谋杀犯开的。”菲尔博士又说了些什么,但根本听不见,因为他已穿过帷幕似的藤蔓,踏上阳台去了。

其余的人不安地面面相觑。蓝坡觉得自己对那阳台的恐惧远比先前对保险柜的恐惧来得厉害。然而他还是紧依着班杰明爵士走向前去。他侧过头来瞄了一眼,看到主任牧师正埋头观赏火炉右边架上那些小牛皮装订的书,虽然双脚朝着阳台方向在挪,却似乎不那么急于跟进。

蓝坡顺手拨开长春藤走了出来。阳台不大,不超过铁门下缘石质门槛的宽度。阳台围着高至腰际的镂空栏杆。他和班杰明爵士信步走向博士旁边,左右各站一个。阳台的空间几乎也只够松松地容纳他们三人。

大家闷不吭声。监狱上方,晨间的日头尚未出现。这些墙、山丘,及坡下的女巫角仍笼罩在阴影中。下头二十来尺处,蓝坡可见崖壁边缘突出伸向泥淖和海草丛中,还有当年托住绞刑架的那几块排成三角的石墩。穿过下方小门,他们将受刑人二带出接待室,那是他们蹬脚跃向死亡前,铁匠将他们手铐脚镰敲开的地方。安东尼就穿着他那一身“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在上头这儿目睹了这一切。蓝坡俯身可见枞木林间张着血盆大口的水井。他以为他分辨得出水面绿绿的浮渣有好几呎厚,不过那地带光线实在太暗了。阳台下方五十呎处孤立着的是那铁叉环绕,张着大口的深坑:往前是朝北开展,阳光遍洒,缀以点点白花的草原。再望向低地,灌木丛纵横其上。白色道路像个西洋棋盘,问以波光粼粼的溪流,及树问白色屋舍和教堂尖塔,气氛平和。草原现今已不再壅塞着观赏吊刑的人群。蓝坡看得到一辆运送干草的马车摇摇晃晃行在路上。

“——这推论听来颇站得住脚,”蓝坡听见班杰明爵士在说,“实在是很说得过去。但我不喜欢这事拖拖拉拉的。小心!你在干么?”

菲尔博士正使劲儿扯开石雕围栏上的爬藤,“我早就想勘查这里了,”他说,“可是苦无机会。哼,应该不至于磨损吧,会吗?”他自问自答,伴随着的是爬藤扯裂的声音。

“要我是你,我会谨慎行事。就算——”

“哈!”博士松口气,大呼道,“呵,且慢!就如萨克逊人干杯时说的:‘万岁!’。我作梦也想不到我会找到这个,可是你瞧。嘿,嘿嘿嘿。”他意兴风发地别过脸来,“你看这石砌的栏杆外缘,磨损的地方可容我一只拇指。靠我们这头还有一处,磨损程度没那么严重。”

“好吧,那又如何呢?那又如何呢?”班杰明爵士质问,“看,看,我可不会乱碰那凹痕。天晓得。”

“古物学研究万岁。各位,跟我来。我想这外头没有别的要看了。”

大家转回典狱长室时,班杰明爵士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看出什么啦?打死我,我也看不出什么。那跟谋杀案倒底有什么关系啊?”

“什么也没有,老兄!我是说,”菲尔博士说,“只有间接的关系。当然要不是石砖里有那两个磨损的痕迹……尽管这样,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两手擦掌,“嘿,你记不记得老安东尼的座右铭是什么?他把刻了它的章盖在书上、镶在指环上,天晓得还有哪里。你见过没有?”

“哦,”警察局长眯起眼睛说,“这会儿,话题又绕回安东尼啦?没有,我从没看过他的座右铭——除非你还有其他花样,否则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去造访一下宅邸。来吧!讲这些倒底有什么用处嘛?”

菲尔博士环视了一下这昏暗的房间:“那个座右铭是:”他说,““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我形影不离”。嗯?好好想一想。嘿,来瓶啤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