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继续等下去——
——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拿着手稿,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
(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
蓝坡觉得,比起泛黄的原件,这些由打字机打出的页面更有味道。想像中的笔迹本该更小、更俐落、更一丝不苟,像个紧抿双唇、不多言的人写的。底下文字词藻华丽,展现出当年最风雅的文体。论的则是正义之尊贵与惩治罪恶之崇高性。文章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起来:
以下人员处以绞刑,本月十日,星期四,亦即:
约翰·黑普底屈。公路抢劫。
路易士·马腾斯。使用伪钞,金额二英镑。
架设绞刑台,木材开销,两先令四。教区主任牧师费十便士,我原会欣然删除此项,无奈法律明订。此等乃是出身低下,鲜少需要宗教慰藉的族类。
今日监督水井挖浚工作,极深,亦即二十五尺深,井口十八尺宽——与其说是井,倒像个壕沟,专门设计用来承接坏人尸骨的。此举可节省无谓埋葬费之便,又能发挥监狱那一侧再好也不过的防卫功能。经我吩咐,边缘装上一排锋利的尖头铁叉,以加强防护。
真是困扰。六周前新订制的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未随邮车寄达。原本决心要体体面面地出席绞刑仪式——猩红是法官的颜色,我确信藉之得以表现出堂皇的仪态——我也备妥讲词,要坐在阳台上宣读。听说这个约翰·黑普底屈虽然出身不好,在演说方面倒有相当才华。我切切得防着他抢我风头。
狱吏头子通知我,地下室走廊兴起一片不满的情绪,犯人纷纷敲击牢房的门。原因是有一种肥大的灰色田鼠出没,专偷囚犯的面包吃,赶也赶不走。还抱怨牢房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鼠辈踪影,直到它们沿大伙儿手臂而上,夺取食物为止。狱吏尼可·申娄问我该怎么办?我回答,此事全怪他们本身的卑劣行径,使他们沦落至此,只好忍受。我进一步指示,任何人发出不当的怨言,都应尽情鞭笞,好教罪犯严守分际。
今晚着手创作了一首新的通俗叙事诗,法国风格的。自觉写得相当好。
蓝坡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拾眼望望,被草地那头的强光逮个正着。他听见窗下草坪上,菲尔博士正阐述着有关英国饮酒习俗的某项特点,主任牧师咕咕哝哝反驳的声音夹杂其间。
他跳过几页,又接着读。日志极不完整,有好几年通通遗落了,其他某些年份也只零星记下几笔。然而日志所夸示的满是恐怖手段、残暴、唱高调说教,及一毛不拔地省了区区两个便士时,洋洋得意的痕迹。老安东尼还奋勉作诗。日志到此只不过开了个头罢了。
笔者口气骤地来了个急转弯,对着日记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称我是“胡乱押韵的赫里克”,是不是?(这段日志是一八二一年写的)。“大诗人德莱敦装模作样的分身。”我有办法。我彻头彻尾痛恶并诅咒我不幸必须认做亲戚的那些人。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击溃他们的。想到亲戚就想到,那群田鼠近日繁衍众多。它们登堂入室进了我房间,写作时它们在油灯光环外的阴暗处缩头缩脑,我一目了然。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蕴酿出一个崭新的写作风格,然而他那腔愤怒也益趋疯狂。一八一四年时篇幅很短,只记了一则:
我得节制一下开销。年复一年,这些老鼠好像跟我渐渐熟了。
余下的部分,有一段文字令蓝坡看得心惊肉跳:
六月二十三日。我的体力衰退了,夜间辗转难眠。好几次我确信听见外面通向阳台的铁门上有人敲门。可是开门却空无一人。我那盏灯吐出的煤烟日益严重,床上也感觉有东西在蠕动。但我的珍宝都安在。幸亏我臂力结实-----
这时一股狂风从窗口满满地灌进来,差点儿吹落蓝坡手上的文件。他突然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感觉纸稿是从他手中被猛然抽走的。窗外小虫胡乱飞舞令他更焦躁不安。灯火略略地爆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定的黄色光泽。闪电把监狱打得通明,紧跟着来的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
安东尼的日志还没告一段落,史塔伯斯家族另一位人物的日记犹待展读。但他看得太津津有味,舍不得囫图吞枣。他眼看着独眼的老典狱长这些年来逐渐凋零,戴着大礼帽、穿着缩腰大衣,拿着他经常提到的金柄手杖。刹时,日记中庄严的一份肃静被划破了!
七月九日。喔,耶稣我主啊,慈悲的赐予者,无助者的甘泉,垂怜吧,救救我吧。不知何故,我染上失眠的毛病,骨瘦如柴。我焦躁难耐的坏脾气会不会每下愈况?
如前所述,昨天我们吊死一名谋杀犯。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背心赴刑场。群众都在嘘我。
目前我都留两盏灯芯草蜡烛,彻夜燃着才能入睡。房门口有个士兵站岗。可是昨夜,当我起草此次行刑报告时,听见屋内哔哔拨拨的声响,我努力装着没听见。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我随手拿起桌上那把上了膛的手枪,唤来士兵,要他将床单一把掀开。他照做了,但肯定认为我疯了。只见床上一只粗大的灰鼠正抬头瞪着我。它湿淋淋的,旁边有一大滩水。老鼠撑得好肥,似乎使劲儿要把薄薄的一块蓝白条布料从它锐利的齿间甩脱。
这只鼠辈还没来得及横越地板,就被士兵拿毛瑟枪的枪托给打死了。那一夜我怎也不肯在床上睡了。叫他们高高升起一炉火,我在火炉旁椅子上喝着温热的兰姆酒,打起盹儿来了。我刚要睡着,听见一堆人的声音嗡嗡地从我铁门外阳台传来——纵使这是不可能的:离地面这么多尺高,哪来的人——不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钥匙孔边低吟,“您能不能出来和我们谈一下?”我一看,莫非有水从门缝底下流进来?
蓝坡靠后一坐,喉咙卡得好紧,手心冷汗直冒。连暴风雨突袭都吓不倒他了。骤雨滂沱,打上漆黑的草坪。他听见菲尔博士喊:“把那些椅子收进来!我们可以从饭厅看出去!”——主任牧师嗫嚅地瞎应着。蓝坡两眼钉牢了日记结尾铅笔写的眉批:是菲尔博士的笔迹,签了姓名头一个字母基·菲(G.F.)。
一八二O年九月十日早晨,他被人发现死在那里。前一夜雷雨交加,风很大,狱吏或士兵们绝对听不见他呼救的。被发现时他躺在池子周围石垣上,颈子断了。石垣上有两根铁叉狠狠戳穿他的身体。钉在那儿,头朝池面垂下。
看来有人行凶,然而现场却无明显挣扎的迹象。何况有人说,若他曾遭到攻击,就算几名暴徒加在一起也拿不下他的,因为众所周知他手臂和肩膀力气惊人。这一点很耐人寻味。他好像是接任典狱长职位以后才开始锻链身体的,而且他的体能逐年增进。近年他几乎寸步不离那监狱,也绝少回主宅邸探亲。他晚年的古怪行径左右了验尸法庭陪审团的结果。报告指出:基于精神异常,意外横死。
——一九二三年基·菲于紫杉居
蓝坡把小烟草袋放在这些散置的纸稿上,以防它们被吹走,又靠后放松休息。他一边凝视着急骤的雨势,一边想像着那个画面。他机械地抬眼望向典狱长室窗户,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典狱长室的灯灭了。眼前只有一片倾盆大雨飞溅在黑夜中。他打了个颤站身,觉得浑身乏力虚得连椅子都推不开。他别过头去瞥了闹钟一眼。
快要午夜,差十分了。可怕的不真实感,加上椅子好像跟腿纠缠不清,怎么也站不起来。随后听见菲尔博士在楼下某处大叫,他们也看到了。灯熄了不超过一秒钟。钟面游栘着,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平静的分针和时针,充耳只闻这片死寂中漫不经心的滴答声……
他扭开门把打开门,跌跌撞撞地下楼,他头昏眼花,隐约看到菲尔博士与主任牧师没戴帽子站在雨中,盯着监狱直瞧。博士手臂膀下仍夹着一张椅子。
博士一把抓住他胳臂:“等一等!小子,怎么啦?”他问,“你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怎么了?
“我们得上那边去!灯熄了!灯——”
他们都有点喘,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雨滴跑进蓝坡眼睛,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别走那么快,”桑德士说,“都是你,读那些鬼资料。不要信那些鬼话。他或许弄错时间了……等一下!你不知道路啊!”
蓝坡已挣脱博士的手,踏着湿漉漉的草丛跑向草原。他们听到蓝坡说,“我承诺过她的!”——主任牧师吃力地跟在后头。桑德士块头虽大,却很能跑。两人一同连滚带爬地往下来到一个泥泞的河岸。蓝坡撞上铁轨旁的栅栏,水涌进球鞋。他撑着,一跃而过栏杆,跳到一个斜坡向下狂奔,再踩过一片长草,又顺着下一个坡地而上。豪雨白茫茫地,他视线一片模糊。反正他朝前方偏左走,朝女巫角走。这样不对,不是去监狱大门的路。然而安东尼日志给他烙下的印象实在太鲜明。桑德士对着他大喊了些什么。喊的话淹没在霹雳雳、咚隆隆的雷声下。紧接而来的电光火石下,他看到桑德士比手画脚地朝右手边的监狱大门方向跑开。蓝坡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究竟如何到达女巫角中心位置,事后怎也想不透。陡峭滑溜的坡地,草叶像铁丝般缠住双脚。还有野蔷薇及矮灌木丛划破他的陉骨。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自己冲入了一个枞树丛,曾遭破坏的一面峭壁现入眼帘。胸口连呼吸都会痛。他扑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好将眼睛四周的雨水抹去。但他知道他走对了。周遭一片漆黑中,有股骚动和嗡嗡声,邪气颇重。还有暗暗的水花四溅声,直觉有东西爬来爬去。更糟的是,有股味道。
他睑上也有小东西扑来扑去。手一伸出,触到一排粗石板砌的矮墙,也摸到一根腐蚀的尖铁棍。此地说不出的气氛教人青筋暴露、血液稀薄、两腿发软。闪电的光筛过树影,变得支离破碎……他盯着宽墙彼端,与胸同高的水平面处,同时听着下方水花四溅的声响。
没什么——
没发现什么头朝下插在铁叉上、倒在井边的人影。黑暗中他开始摸索,沿着池边而行,握住铁叉,急于确定真的没什么坏事发生。一路摸到悬崖边缘的下方,才刚放心地松了一大口气,却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手太僵了,他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搜寻。果然摸到一张冰冷的脸,眼睛是睁开的,头发很湿,颈子却松得跟橡皮筋一样,因为已经断了。他用不着那随之而来的闪电照明,便知是马汀·史塔伯斯。
这下他膝盖瘫软,往后踉舱了两步,跌靠到峭壁上——也就是典狱长的阳台下方五十尺;方才闪电下看清的,又黑又突出的那阳台所在位置下方。他颤栗不已,全身湿透且旁徨无助。唯一的念头很自私,那就是他辜负了桃若丝·史塔伯斯所托。雨从四面八方打向他,手底下的泥浆更黏稠了,斗大的雨点打落的声音愈来愈响。当他抬起麻木得没感觉的眼皮时,突然看到远远的草原彼端菲尔博士小屋内,他自己寄宿房间窗子透出来的黄色油灯。自枞木丛缝隙看去,小灯在那儿一览无疑。疯狂的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唯一画面,竟是床上散置的歌谱单张——及陶质烟斗的满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