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旭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右耳,果真没错,这只耳朵是坏的:三角形,扭扭捏捏的像没发育全的三角形挂在她的耳朵上,比正常人少了一大块。
她吓坏了,胆怯地问:“你……打算怎么修?”
吴晨也学着她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这次孙晓旭看清楚了,她不是完全的白眼珠,黑瞳只是颜色发浅,不近距离看几乎看不出来。吴晨的另一只手慢慢地摊开:“我逃课去买了块橡皮泥,肉色的,把它粘在坏了的耳朵上。”
孙晓旭已经无心看眼前的试卷,平日里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现在被忘得一干二净,一句话都记不得了。如果照吴晨的话说,她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而那晚孙晓旭看见的场面,也可以断定为是真的,而不是幻觉。
七
孙晓旭向老师请了两天的假回家休息,显然班主任并不赞同她的这个决定,在高三的紧要关口,时间比金钱还要重要,升学率就是老师们升职涨工资的唯一指望。何况孙晓旭的数理化成绩全市第一,保送重点更是全部老师们的希望。
她却不这么想,大学当然是要读,但是如果被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同班同学搅得连正常生活都保证不了,她不愿在这种环境中度日如年。
心律不齐,失眠多梦,神经衰弱……种种病状都让她一次次抓狂。
一直在家捱到必须回学校参加模拟考试了,她才提着包裹不情愿地打车到了宿舍楼下。
宿舍里黑得发暗,孙晓旭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正想伸手开灯,却看见邻床的吴晨听到动静后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她也只是猜测她在翻身,她的那个白蚊帐,从外向里看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刻在屋里,更像黑暗中的棺材了。
孙晓旭不敢开灯了,她担心如果惊扰到吴晨,她的下场一定很不好看。
索性去自习室看书吧,她在书包里拿出了这几天请假耽误的功课,左脚踏出房门,正准备随手关门,一瞬间,她的身子连同大脑,一起僵住了。
她听到了几个女生的对话声,就像往常女孩子之间的窃窃私语,几个不同的女声交替着说话,议论,惊喜,窃笑。
这声音不是走廊里同学们的声音,当然更不可能是自己耳朵产生了幻听,这清楚圆润的声音此刻就缭绕在她的耳边,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而这从天而降的声音,真真切切地来源于自己的宿舍里,来源于那张白森森的床上。
孙晓旭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的身子仿佛已经被控制,想动都动不了。从头皮到脚跟一直麻酥酥的,全身的鸡皮疙瘩,犹如几万只蚂蚁沸沸扬扬地排着队爬满她的每一寸肌肤。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呀?我刚才没看见你们呢。”是吴晨的声音。
嘻嘻嘻……一阵碎笑声。
“我们刚来呀,看你宿舍里没有人,过来陪陪你,你还好吧?”
吴晨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还不错,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把耳朵弄坏了,昨天胳膊又想给我惹麻烦,幸好被我及时修理好了。”
这一次,孙晓旭听见了骨骼转动的声响,汗珠顺着额头一直滴到胳膊上。
就是因为听得太真切,所以才会这么惊悚。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聚集在她身上的千万只蚂蚁也在瞬间消退了,现在只有全身凉飕飕的感觉沁入骨髓。
现在,秦瞳的话一直环绕在她的脑海里:她们都是冤魂!回来找你们报仇了!
这份恐惧犹如从天而降的锤头,彻底将她打醒了,她鼓起勇气看了看吴晨的床,那张床上静悄悄的,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她翻身的声音。随后,屋内又归入一片死寂。
孙晓旭捂着嘴巴冲出了宿舍,她要去找陈小娅,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俗话说:时间不等人。
八
教学楼前,提早交卷的学生们正坐在花坛上休息聊天。看到气喘吁吁的孙晓旭急匆匆地奔跑而来,几个同学不由得对她指指点点:班干部好几天不来上课,没有一点儿班级责任感,不以身作则,云云。
秦瞳一把拉住正准备往教室里横冲直撞的孙晓旭:“你怎么了啊?”
秦瞳的长相神似香港明星杨千嬅,一双大眼睛经常使得任何人没有防御力。终于见到一个朋友,孙晓旭黑着脸,紧张地把她拽到一边。
“瞳瞳,我有预感,要出事了。”
“出什么事?”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脸上强硬地挤出一个表情:“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秦瞳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并不急着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孙晓旭几年来第一次在同学面前流下了眼泪,从小身为班干部的她,习惯了好强自立的处事风格,她是老师眼中的好帮手,同学眼中的好榜样,正是这种一直高高在上的地位,让她面对眼前这一连串措手不及的恐怖时,焦急得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所以,当孙晓旭断断续续地抽泣着讲完刚才的事情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落在衣服上,衣角也被她在回忆的过程中揉搓成了一个线团。
秦瞳犹豫地张着嘴巴看着她,似乎也在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语安慰她。
“你想对我说什么?”孙晓旭看出了她的犹豫,她多少还是了解秦瞳的,做团支书的人,总会和学长学姐学生会关系密切,她知道的事情,要比她的猜测准确一百倍。
和上次一样,秦瞳又给她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上一届毕业生里,学校史无前例地培养出了一批尖子,仅保送北大清华等重点类大学的就有五十多个,学校一高兴,就同意这届毕业生可以举行自由庆祝活动,什么是自由庆祝呢?就是你平时想去但是不敢去的KTV啊,自助餐厅啊,都可以由班级组织一起去娱乐庆祝。
学生们当然乐翻天了,几个班的学生一合计,就提前在KTV预订了房间,准备从晚上一起欢唱到第二天。那时候还是七月份,天气又闷又热,有一个女生就受不了了,总是觉得自己有中暑的征兆,头昏脑涨又总想吐。大家都玩得正在兴头上,她自然也就没有叫同宿舍的女生陪她回去拿药,只和她们打了一个招呼就自己回宿舍了。
这个女生,就是住在504宿舍的。
那天晚上格外的黑,晚上11点多了,女孩子自己走在路上难免有些害怕,于是她就一边哼着歌给自己壮胆一边快步朝宿舍楼走。快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她发现楼下蹲着一个女人,长得慈眉善目的。她还很好奇,深更半夜的,怎么还有人坐在宿舍楼下啊!
她也没有多想,自顾自地赶紧朝楼上跑,路过这个女人身边的时候,女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这一摸,让女生清醒了过来,也不觉得头晕了。她问这个女人:“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女人和蔼地对她笑了笑,面容还很和善,说:“同学,你也回来了啊,你们舍友刚上去不久。”
女生心里一阵困惑,心想她怎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呢,我的舍友明明在KTV里唱歌呢。想通了之后她就认定这个女人估计是神经有点儿问题,学校总会招几个这样的人在校园里打扫卫生清理垃圾,说不定她就是晚上干完活累了坐在这里休息的。
这样想了之后,女生就没有再同她多说话,自顾自地跑上了五楼。刚推开门,她就感觉有点儿不对,炎热的夏天屋里却凉飕飕的,而且凉意由心底发出,犹如地窖般寒冷。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推开门,发现舍友们都开心地坐在她的床上聊天。
她的头皮嗡的一声就炸了,立刻明白了刚才那个女人说的话没错,自己的舍友果然回到了宿舍里,可是刚才自己回来的路上,没看见她们尾随自己回来啊,何况从KTV回学校的路只有一条,如果她们比自己先抵达宿舍,她一定可以看见的。最让她怀疑的是,她和舍友在KTV告别时,她们正拿着话筒唱得带劲,怎么可能为了比她提前回到宿舍而扔下手里的话筒和她玩起整蛊的游戏呢?
屋里的几个舍友不停地招手让她过去坐,但是就是不起身过来拽她,仿佛害怕站起来一样。女生立刻明白这里面有蹊跷了,头也不回地朝楼下跑去,任由舍友怎么呼喊她回来她都没有回头。
女孩跑到楼下就莫名其妙晕倒了,第二天醒来时才得知舍友在昨天欢聚结束回宿舍的路上被一辆载货的大卡车轧死了,无人幸免,幸好自己回去得早,才躲过了这一劫。然而清楚后她不由得全身害怕,既然她们死在了路上,那她回宿舍的时候看到的她们,到底是谁呢。
神经衰弱的女孩休息了一个暑假后终于去大学报到了,在她上了一年大学后回母校看望老师的时候,在学校的石碑上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是那天告诉她她的舍友先回来了的女人。原来她真的是老师,只可惜在一次事故中为了救学生而牺牲了。看看日期,竟然是八年前。
女孩子明白后,精神彻底崩溃,最后不得不住进了精神病院。
秦瞳望着快傻掉的孙晓旭:“你听明白了吗?”
孙晓旭果真快傻了,木讷地摇了摇头。
“那个女孩子回到宿舍里看到的舍友,都是死之前的魂!它们从那些人的身体里跑出来了,去诱惑这个女孩子,她如果没及时逃走,也就会跟着她们一起死啦!”
孙晓旭眨巴了两下眼睛,汗珠滴落下来:“那我……刚才。”
“你听到的那些女孩子的声音,就是那些冤魂,她们来找你了!你赶快离开这吧,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孙晓旭立即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那些声音不是人,那吴晨,也就同样不是人。
与此同时,她回忆起了秦瞳曾经在吴晨转校第一天的时候在宿舍里讲过,在这栋宿舍楼封锁之前,有一个女孩子被冤魂加害后惨死在楼前,而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耳朵很明显地少了一大块……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了陈小娅和吴晨正站在教室楼下的花坛后面,微笑地望着彼此,开心地在说着什么。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九
孙晓旭决定转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这样下去,她的大学梦就要破碎了。她勉强地回到了宿舍里,准备收拾书本和衣物回家和妈妈说清楚自己目前的心理状况。她已经接近癫狂状态了,如果再这样每天受刺激,她离疯也就不远了。何况,她还想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回到宿舍,她却愕然发现陈小娅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看到她回来,陈小娅开心地从床上跳起来,“哇,晓旭你回来了啊,这两天休息得好吗?”
她刚要开口回答,眼睛却条件反射地望向了吴晨的床铺,十几分钟前,那个床铺上明明有人的,她甚至还听到吴晨翻身的声音,现在,白色的蚊帐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吴晨,她在吗?”孙晓旭指了指床铺。
“没有啊。”陈小娅继续在玩手机,貌似是在QQ聊天,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我刚回来,忘带钥匙了,还是宿管阿姨给我开的门呢。”
孙晓旭的眼神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是说刚才屋里没有人?那吴晨呢?”
“她不是转学了吗?昨天刚走的啊。”
转学?昨天?那刚才她看到的,听到的,又是谁?难道真的是她的魂?
孙晓旭全身忍不住哆嗦,她明显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发烫,颤抖。
她难以相信,“可我刚才看见你和她站在一起说话,你们的样子很开心……”
“嗯?怎么可能啊?我今天没有去参加考试啊,你忘记了我今天要去市里参加作文大赛啊?再说了,她那么神经兮兮的人,我怎么可能和她说话。晓旭,你没事吧?”陈小娅紧张地看着她。
推门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寂静,孙晓旭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吴晨站在了门边,这次,她一改往日的发型,穿了一条白裙子,把头发全部梳到了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白色的裙子上血迹斑斑,血痕和大小不一的口子罗列在她的身上,伤口的位置已经青得发紫,结了满满一身血痂。那表情,恍然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淡然,平和,还露出一丝微笑看着她。
她耳朵上那缺少的一块肉,已经被血痂模糊地凝结成了一大块。
“小娅,她回来了!我们快跑!”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那些惨死者在生前的垂死挣扎,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陈小娅奇怪地望着她,吓得将手缩了回去:“你说什么?谁回来了?”说完,她好奇地朝门外望了望,“哪有人啊,刚才不就是一阵风把门吹开了吗?”
孙晓旭的脑子又炸了,头皮发麻。陈小娅竟然看不到她!
“小娅,你看不到她吗?吴晨!她就在这里啊!”
陈小娅吓呆了,惊愕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你说哪里有人?现在只有你和我啊!”
眼看着吴晨面带微笑地朝她走了过来,她再也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大脑像一层严密的保鲜膜,瞬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十
孙晓旭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像所有精神病人一样,她怕光,怕生人,怕一切眼前的事物,像一只怕人的猫咪,躲在床下,桌子下,生怕有人要杀害她。
高考提前结束了,梦想的水晶球碎了,人生的幻想破灭了。
参加完高考的学生们纷纷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孙晓旭所在的班级取得了建校以来前所未有的升学率,秦瞳和陈小娅高中榜首,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班主任领着班干部买了鲜花和水果来精神病医院看望这位有望踏入北大清华校门的高材生,可惜,眼前的她却连一句清晰的话都说不完整了,医生说,她丧失了80%的智力,精神接连受到了强大打击,目前已经很难恢复正常了。
陈小娅抱着痴呆的孙晓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这场景感动了周围的所有人,连班主任也忍受不了这感人的场面,偷偷地拿着手绢跑到门外哭泣。
只有秦瞳没有哭,她无奈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冷笑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陈小娅和秦瞳同路。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是你搞的鬼。”她看着眼前气色红润的陈小娅。
陈小娅惊讶地转过脸:“你说什么呢,我们以后可都是京城的大学生啦。”
“吴晨是你的表妹,前天我在你的档案里看到她的信息了,你们根本就认识,是你让她装神弄鬼才将晓旭吓疯的。”
“哦。”陈小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了还问我?”
“你为什么把我牵连进去?你知道我喜欢说八卦,故意让我把知道的传说讲给你们听。我可不像你,是有心伤害她,我是真心实意想让她躲过这场灾难。谁知道是你在捣鬼……”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小娅截断了:“事情哪有那么复杂啊,我早就听说504宿舍的相关传说,没想到你知道的那么多,那我就借刀杀人咯。朋友嘛,本来就是利用的。我表妹和我是自家人,当然更要帮我啦。你也知道的,我和孙晓旭的竞争一向很激烈,我起初没想让她变疯,只是想借着传说吓唬吓唬她,让她转学而已,谁知道她那么不经吓,竟然进了疯人院,我有什么办法啊。”
“你表妹的耳朵和眼睛到底怎么回事?”秦瞳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陈小娅很得意:“先天性的,不影响作息和生活,学习成绩在她们市更是一流的,转学来到咱们班,就是故意借着传说来吓唬孙晓旭的,谁让那传说编得那么巧,让我表妹演女一号最合适不过了。”
“你是说夜里装神弄鬼说自己少了一块耳朵的事情,都是你表妹自说自话?”
“嘿,当然是了。戴隐形,装蚊帐,夜里检查身体,床上的女人对话声,都是我们安排好的。不是给你说了吗,我没想让她变成这个样子,我的目的很单纯,只是想吓吓她,让她转学给我减轻点儿高考压力而已,你也不要把我想成那么恶毒的人好不好。”
秦瞳已经无可奈何,她不屑地指着精神病院的窗口:“你的报应,这辈子迟早会来的。”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陈小娅的表情看起来更得意了。
十一
高考后的一个月,夜里出奇的安静。
两个女生坐在院子里憧憬着上大学后美好的生活,那该会发生多么美妙绝伦的事情。女孩子的大眼睛一翻一翻地望着对面的女生,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巴里却突然发不出声音。
“怎么啦?演哑剧呀?”另一个女生咯咯地笑起来。
白眼珠女孩子紧紧地攥住自己残缺的耳朵,分明想要逃离这里,脚下却像生了根,动也动不了。
“喂,你傻了啊?”女生停住了笑,发现女孩子的瞳孔真的变成了白森森的纯白色,那浅灰色的瞳孔慢慢消失不见了。她似乎在惧怕自己,仿佛自己是一个夺人性命的魔鬼。
顺着她惊愕恐慌的眼神,女生慢慢地朝自己的身后看去。
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孩子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几米处,微笑着出神地看着她。
今晚的月光太耀眼了,甚至看不清眼前的女孩到底穿了什么衣服,白茫茫一片。
“你是谁啊?来我们家后院干什么?”女孩子大声质问了一句。
陌生女孩嘻嘻地笑了一阵,阴阳怪气的,继而慢慢地走向她们:“嘿嘿嘿,我想看看你们把我演得像不像。嘿嘿嘿。”
这次,她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了。
白色的连衣裙,红斑斑的血迹,还有一双看不到黑瞳的白眼珠。
女孩子一声尖叫,身子向前一倾,瞬间扑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身子是空的。
她的耳朵,少了一块。
作者:柳清然。发表于《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