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一座没有春天的城市。
每次看见被寒风卷到路边蜷缩成死狗模样的败叶,肖瑶的心都会骤然凉掉半截。她坚信,她被骗到了地狱。招生简章把这所学校写得比天堂还美,尤其吸引她的是俯瞰图上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溪。肖瑶不顾爸爸的反对,毅然填报了这所在二本院校里尚属垫底的学校。
报到当天,肖瑶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那条小溪,铺展在眼前的却是一湾散发着臭味的浑浊水流。在水边傻站了几分钟后,她的眼泪便刷刷地落了一地。
爸爸轻拍着肖瑶的肩膀,说:“孩子,和爸爸回去吧。”
肖瑶抬起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掩饰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她扑进爸爸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您自己回吧。”薄薄的下唇咬在齿间,她似乎正在从这被咬得发白的嘴唇中汲取让自己坚定下来的力量。
爸爸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会儿,但都没能让肖瑶有丝毫动摇。最后爸爸也发了火,一只手提着皮箱,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就朝校门外走。爸爸这种一反常态的过激举动让肖瑶很是诧异。肖瑶也管不了那么多,只顾着用力往外抖胳膊,扯着嗓门儿大喊:“我不想再闻家里的血腥味!”抖出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满眼泪水看着一脸难过的爸爸,她竟着魔一般继续厉声嚷道:“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就这样,肖瑶留在了这所春天也要捂着棉被的学校。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下面关于跳街舞的死者……
嘘!
电脑那头,谁也不知道你是一只鬼。
虽然违逆父亲的意思留了下来,但看着父亲轻微佝偻的落寞背影,肖瑶的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和同学们闲聊时又总会扯到“你怎么下学期才来报到”等类似的问题上来,每次她都艰难地支吾着搪塞过去。她想,如果再被问几次她准会疯掉!
室友中有个叫欣欣的本地女孩儿,看上去格外友好。肖瑶刚下出租时就和这个女孩儿有了一面之缘,那会儿女孩儿正在校门口直愣愣地看着什么。
欣欣带着肖瑶这个“外来客”几乎逛遍了整个城市,还拍了不少照片,几天下来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当然,要除去上面提到的“怎么下学期才来报到”的话题。欣欣是一个好动的女孩儿,尤其喜欢街舞。周末晚上中国移动要来学校搞宣传,校内一个叫“hi-ha”的街舞组合会参加演出。肖瑶本不愿看这种乱糟糟的表演,但在欣欣的极力推荐和怂恿下还是去了。
夜晚来临,空气中飘荡起细不可见的青黛色分子,白天勉强提升的一点儿气温也再次降了下来。肖瑶被冻得连打了两个喷嚏,欣欣及时把外套脱下来披给她,低胸小衫让欣欣丰硕的两胸袒露出多半,顿时吸引了不少男生色迷迷的目光。
一段劲爆的音乐过后,闪光灯又在台上交互了几个来回。这时大家就已知道,轮到“hi-ha”登台了。台下的女生们都屏住呼吸,甚至憋得肺腔要炸掉也不愿喘息。欣欣更是夸张,不仅眼睛睁得像鸡蛋那么大,一双手还紧紧扣在肖瑶微瘦的胳膊上,根本不顾肖瑶已经被她抓得疼痛难忍。肖瑶脑子里不自觉地蹦出两个字:疯了。
闪光灯在铿锵的乐曲中闪烁几个来回过后,又定格在舞台中央,随后,五个穿着肥大衣裤的帅气男生便走进了灯影之中。手脚舞动得如影一般神速,灵活的身形,精妙的舞步……肖瑶只觉得身体里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无数颗躁动因子,似乎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都在无节制地充血、膨胀,甚至还不由自主地随着欣欣在舞曲中跳动了起来。肖瑶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骨子里竟然蕴藏着这么多躁动的因子。
她们两个一直等到活动结束才回寝室,因为活动的最后一个节目还是“hi-ha”的街舞秀。
气温随着渐浓的夜色持续下降,肖瑶把外套还给了欣欣,欣欣也没有推辞,边走边问她几点了。肖瑶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这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很快,操场上的观众已经散干净了。只有几个男生在舞台旁拆卸钢筋架,偶尔会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混迹在寂寞的风中。欣欣嘴里不无兴奋地嘀咕了句:“哇,是他们!”手脚麻利地脱下外套,扭身披回肖瑶身上:“我禁冻,你穿吧!”还有意把小衫往下拉了拉。
台上收拾东西的正是“hi-ha”他们几个。见她们两个走过去,其中一个客气地问好。肖瑶记得很清楚,这个小酒窝男生就是方才的领舞。欣欣抢在肖瑶的前面说明来意,向他询问是否捡到过一只手机,她两只小眼睛一直暧昧地眨着,搞得男生多少有些尴尬。确认了手机的外形和号码后,男生从随身的冒牌阿迪达斯背包里摸出收拾东西时捡到的手机,双手递到肖瑶面前。欣欣巧妙地把肖瑶挡在身后,笑嘻嘻接在手里,向男生要手机号,被婉言拒绝了。
这是肖瑶第一次和街舞有了接触,此时的她只是惊异于埋藏在自己身体里大量的躁动因子,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些有待开采的不甘继续寂寞的躁动,竟然还可以让另一个人轻易地死掉。
几天后,欣欣传给肖瑶一个名为“有事烧纸”的网络视频。
看着欣欣神秘的笑容,肖瑶好奇地点了播放。出乎意料的是,仅仅几秒的时间,肖瑶的兴奋点就被提升到了最大值,致使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叹:“这东西竟真的有这么大魔力?”
不错,欣欣传来的是一个街舞视频。和“hi-ha”他们不同,视频里的四男一女都穿着紧身的皮衣皮裤,闪光灯打在上面会闪闪发光。唯一的女生还戴着宽檐帽,遮住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削尖小下巴让肖瑶感觉似乎很熟悉。视频窗口下面是这个街舞组合的介绍——“有事烧纸:来自地狱的神秘组合。擅长各种不入流舞步,行踪诡异。承接大型演出,Q联队长,小鲍。”后面是一个六位数的QQ号。
肖瑶毫不犹豫地加上了那个号码,需要回答提示问题——怎么联系我?肖瑶利落地敲上两个字——烧纸!
通过验证,加为好友。
QQ资料上没有任何信息,空间也没有开通。只有那个名字孤零零地挂在上面——有事烧纸。
电脑上响起QQ滴滴的叫声,是“有事烧纸”在打招呼。
有事烧纸:“何人何事何居心?”
肖瑶:“无聊人无聊事无聊居心。”
就这样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算是相识了。
大一课程表排得离奇的满,整个楼层一整天都难得有人走动。肖瑶闷在寝室里疯狂地搜索与街舞有关的视频。浏览了几十上百个,都觉得索然无味。正在肖瑶无聊到抓狂的时候,“有事烧纸”发上来了一个新的链接,让她过去支持。他是这样说的——“新街舞片段上传,请各路鬼神支持!”显然,不是特意对她说的,只是复制粘贴一个组合键而已。
肖瑶还是客气地回复:“一定。”
视频很短,三分钟都不到,可是肖瑶却被它紧紧地吸引住了,看得她异常激动,这种激动绝不亚于自己在闪光灯下手舞足蹈。肖瑶一口气把这段视频看了五六遍,依然是意犹未尽。
肖瑶对这个“有事烧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点开QQ问道:“有事烧纸是你的Q名还是你们的组合名?”
那边很快回复:“都是。”简练的回答。
“有事烧纸——来自地狱的神秘组合。擅长各种不入流舞步,行踪诡异。承接大型演出,Q联队长,小鲍。”肖瑶把这些内容截图给他,附加一句:“不是叫小鲍吗?”
那边还是很快回答:“YES!这样写方便和各路妖魔鬼怪联系。阴阳两界便于沟通。”
肖瑶很淡地笑了下,她自己也说不好这笑里带的是哪一种情绪。感觉“有事烧纸”这个Q名有些恐怖的成分,改了备注:小鲍。
肖瑶向他请教了一些街舞的基本步伐后,那边突然发来信息:“做我老婆好不?”
肖瑶被这个不算熟识的网友的话给电了下,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就硬生生卡在那儿,出不来也下不去,以至于气喘得越来越粗。
肖瑶的手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着,抖了好一会儿才慌乱地敲出两个字。看着屏幕上刚敲出的那两个字,她不敢相信那两个字是她自己敲出来的,她只是感觉到一股力量摆布着自己的手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似乎方才那一瞬间她不曾存在。
这两个字是:老公。
肖瑶的脸红得险些燃烧起来。
似乎只是一句玩笑话,肖瑶却不能自拔般陷入其中了,现在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疯狂。疯狂地迷上了“有事烧纸”组合劲爆而激速的舞步,疯狂地陷入和小鲍的网恋之中。另外,肖瑶感觉欣欣和另两个室友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不知道她来之前的半年在她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她不想去过多揣测,那样将毫无意义。因为现在,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倾诉对象,就是小鲍。她告诉他她的所有心事,甚至把为什么晚半年才来这里这个秘密也以故事的形式讲给了他听。小鲍总喜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这对肖瑶来说是莫大的吸引。
肖瑶告诉了欣欣她在网恋。欣欣刚上完民俗学的选修课回来,引用民俗学老师的观点说,谈恋爱这事儿吧要讲究天地人和,最好是去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
假如现在,离你最近的一个男人(生),是鬼……
算命先生一点点扭曲的痛苦表情让肖瑶的心里不免有些打鼓,难不成还真有什么说法?欣欣示意肖瑶把50元的钞票放到算命先生身前的八卦图上。只见算命先生嘴角向两侧抽动了好一阵儿,终于沙哑地说了句:“不妙。”两个女生把身子微微向前探了点儿。先生缓缓张启毫无血色的嘴唇,从里面平行滑出几个字——“有人要死!”
虽说两个女生都算不上迷信的人,但还是被算命先生的话吓了一大跳。回来的路上,肖瑶还一再地安慰自己,这是迷信。欣欣在一旁惴惴不安地走着,说民俗学老师讲过,算命这不是迷信,很多事用科学的方法也能得到验证,更何况很多事根本就科学不了。她劝肖瑶还是赶紧和那个小鲍断绝关系吧。欣欣一脸忧心肖瑶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嘀咕:吓死你算了。
回到学校后,肖瑶脑子里一直回荡着算命先生的声音。
她在电脑前傻坐了很久,心里面一直被什么东西堵着,想什么也想不进去,大脑却依然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像是被什么超能力给控制住了。
小鲍又发信息过来,这次传来的竟是一个文件。肖瑶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接收。那头已经在催了。强大的好奇心促使肖瑶点了接收,点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肖瑶依偎在小鲍的怀里,两个人很幸福的样子。
肖瑶从没有和小鲍见过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小鲍回复说:“我是地狱里的鬼魂,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留下和任何人在一起时的影像。比如此时,我就站在你的身后!”
肖瑶猛地转过头,什么也没有看见。QQ“嘀嘀嘀”的声音又迅速把她的视线牵回来,小鲍又说:“你左耳上的耳钉真漂亮。”
肖瑶愣愣地别过右手摸了摸左边的耳朵,这是逛街时欣欣买给她的。照片上的自己没有戴。他怎么知道?她慌乱地摘下来,把耳朵弄得生疼。她似乎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心不禁怦怦乱跳起来。她慌乱地关掉了电脑,起身冲出了寝室。
她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冲到水房,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任冰凉刺骨的冷水浇在脑袋上。裤子口袋里响起短信提示,是小鲍的,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转过身来,让我抱抱你!”肖瑶不敢转身,甚至不敢抬头。冷风从水池左侧的窗口灌进来,吹在她沾了水的后背上,冷飕飕的。肖瑶就这样低着头站在镶满洗漱镜的水房里。手机再一次响起,还是小鲍的:“快啊,再不转身我就死在你的背后。”肖瑶听见背后传来磨牙的咯吱声,声音在水房的四壁间撞来撞去。她猛咽了几口唾液,眯紧眼缓缓抬起头,深呼吸了几下,再猛地睁开。她仿佛看见小鲍正站在对面水池的镜子里通过镜子冲她微笑,吓得她马上抱头蹲在了地上。此时她的心,像是在被刀子一片片割着,只是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
水房里的另一个女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睛看着她。
说了抱歉后,肖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很不爽地往寝室走。边走边发短信给小鲍:我们分手吧!然后就从通讯簿里删掉了他的号码。回到寝室后,她把手机卡卸了下来,感觉头有点儿疼,爬到床上睡了一觉。
接下来的几天里,肖瑶不使用手机,也不碰电脑,但每天都会收到一束花儿,第一天收到的是红玫瑰,第二天收到的还是红玫瑰,这时肖瑶还只是简单地以为有人在追求她。可到了第三天,她就感觉到这事儿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是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了,第三天她收到的却是殡葬时才会用到的那种特殊的纸花。门卫大妈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她问是谁送的,大妈说没看见人,去厕所回来就看见花已经躺在门卫室的窗台上了,上面标着肖瑶的名字。
肖瑶的头脑里立刻反应出了小鲍的名字。一旁的欣欣还故意吓她说:“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说得肖瑶心里一紧一紧的。
回到寝室,她装好电话卡,开了电脑。小鲍发来的短信和QQ留言都是相同的内容——给你三天时间,不改变主意我就死给你看,绝不食言。
此时的肖瑶非常气愤,在QQ上回复道:“去死吧!”仅仅这三个字。对方立即回复了她的话“好!”仅仅这一个字!
谁也想不到,悲剧就这样酿成了。吃过晚饭,肖瑶看见食堂门口公示板前围了好几层人,她懒得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可欣欣却钻进人群去看热闹了,肖瑶只好站在台阶上等她。不一会儿,欣欣从里面钻出来,面如土色。眼睛左右顾盼着,把肖瑶拉到一旁。肖瑶被她搞得很糊涂,欣欣神秘兮兮地说:“他死了,真的死了!”
肖瑶问:“谁啊?”
欣欣又用眼角朝周围瞄了瞄,低声说:“那个小鲍。”肖瑶足足愣了有半分钟,眼睛像死鱼一样盯着欣欣充满惊惧的脸,拔起腿冲进了人群。学校安全处大大的告示贴在那里,雪白的公告纸上端躺着醒目的血红色标题——“‘鲍跳跳’给我们的启示”,目光顺着标题转向下面的正文:“今天下午,某校发生大学生自杀式坠楼事件。死者是一名网名为‘有事烧纸’的鲍姓男生,据说该生是由于情感受到重挫,其过激举动可归类为自杀殉情行为。有网友打趣道,这是继‘范跑跑’、‘姚抄抄’之后的又一网络牛人。此新闻发布网络仅数分钟,这位网络牛人便被众网友追封为‘鲍跳跳’……此新闻来源于网络。希望我校同学引以为戒,切莫一时冲动。”
肖瑶赶忙冲回寝室上网。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相关词条后,大量的报道铺满了整个屏幕。几个大型门户网站新闻版都上了头条,里面还附有大幅的现场图片。肖瑶把它放到浏览器里调到最佳的视觉状态。脑子嗡的响了一声。
是他,的确是他!
强烈的罪恶感笼罩在肖瑶的心头,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欣欣战战兢兢地嘀咕:“那算命的真说准了,说准了。”上下嘴唇明显抖个不停。
肖瑶的目光在屋子里无助地扫视着,掠过垃圾篓里的纸花,又逆着掠回来,死死盯在上面,眼珠子上很快就盯出血丝来。
肖瑶坐在电脑前打开小鲍发来的那张他们俩的合照。照片上小鲍开朗地笑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紧身的黑色套装,胸前画着一个白色骷髅,肌肉在紧身衣的勒束下显出极美的线条,再把新闻上的那张照片调进来,小鲍死时身上的衣裤恰是合照上穿的那套,肖瑶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遗照,她更想不到,这样一个阳光男孩竟因为她的一句话选择了自杀。那么她是不是杀人凶手呢?
内疚与恐惧煎熬得肖瑶有些心力交瘁,她趴在电脑桌上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肖瑶被手机铃声吵醒。她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手机号。肖瑶天生对数字就很敏感,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号码是小鲍的。可是小鲍不是死了吗?
肖瑶把手机丢在桌子上,可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按掉后,又响了起来。反复几次后,还是决定接听了。
电话颤抖着靠近肖瑶的耳朵,听筒里传来小鲍沙哑的嗓音,她确认,这就是小鲍的声音,语音聊天时听过。那种沙哑的声音,像是筋疲力尽的旅者独有的嗓音,黄沙一样的沙哑,带有一种绕耳不消的尾音。
“我在楼下,你下来。”
肖瑶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机顺着掌心滑了下去。
此时,一个疑问直逼到肖瑶眼前:他是人还是……
肖瑶迟疑了一会儿,缓步走到阳台上,目光向下探看。
此时的天色淤青,没有风,一切都静默着,静默成一幅水墨画。如果一个身影在这万籁俱寂的静默中行走,那么任谁也分不清那是游荡的鬼魂,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
肖瑶的视线里正来回走动着这样一个身影,可能是天气有点儿冷吧,那个身影还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肖瑶往窗前凑了点儿,仔细窥视着下面的动向。
远处,大三年级宿舍楼外已经有学哥学姐小跑着去图书馆占座位,各个寝室楼下橘黄的路灯也渐次亮了起来。肖瑶像是做贼一样,赶忙把头向下缩了几厘米。过了好一会儿,肖瑶的目光终于鼓足勇气向那身影的面孔上移动过去,刚刚移动到他的脸上,他像是提前就有预谋似的仰头看向肖瑶这里。那张脸竟挂满了一道道血迹,眼睛像灯泡一样硕大而明亮,嘴巴和鼻子颠倒了位置,还冲着她咧开大嘴巴傻笑,露出横七竖八胡乱支起的獠牙……肖瑶嗷嗷连连干叫两声,紧张得闭紧了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床上的三个室友都被她的叫声给吵醒了。欣欣这一夜都没睡踏实,方才肖瑶接的电话她隐约听见了。她感觉到很怪异,虽然这会儿已经完全清醒,还是有意翻了个身,把脸掉向墙的一面,把被子往上抻了抻,装作睡得很死。另两个室友纷纷按亮了床头灯,仰起身问肖瑶怎么了。见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赶忙爬下梯子过来照看。其中一个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另一个向楼下看去。一个男生朝着这里摆了摆手。她转头对肖瑶说:“找你的吧?”
“鬼啊,鬼啊!”肖瑶把双手狠狠蒙在自己的眼睛上,不住地摇头。欣欣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头,还尽量把耳朵露在外面。两个女生纷纷向下面看去,男生冲这边爽朗而友好地笑笑。其中一个女生笑着对肖瑶说:“你太激动了吧?是个帅哥而已。”两人又耐心地劝了几句后,肖瑶才把手指在眼前微微分开,视线从指缝间射出去。楼下的人是小鲍,和合照上一致的模样,也是那身装束。脸上干干净净的带着阳光般的微笑。小鲍张开双臂向她这边大幅度地挥了挥,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
“你男朋友啊?”李巧笑着问。肖瑶直愣愣地看着楼下的小鲍,没有回话。陈姗又关心地问了句:“追你的吧?”肖瑶还是方才的状态,依然没有回话。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又都狐疑地看着一脸恐慌的肖瑶。
肖瑶终于缓过神来,或许是自己把神经绷得太紧了吧,又或许这里面真的存在误会呢?向楼下的小鲍看去,的的确确站在那里,没有错啊。又用余光瞄了瞄两个室友讶然的神态,再回想起这些天自己一惊一乍的表现,不由得自我发问:难道不一样的是我?心里面凛然哆嗦了一下,又迟疑了几秒,还是转身跑下楼。
这栋宿舍楼里住的都是大一的懒学生,即使宿舍门已经大敞着,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一大早走出来呼吸口新鲜空气。一连串急促而惊慌的吧嗒吧嗒声过后,肖瑶一个人出现在了寝室楼外。方才小鲍站的地方竟然,竟然没有人!确切地说是什么也没有。
肖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目光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每一寸空气。突然,路灯因为电压不稳闪动了几下,就在这时,肖瑶感觉到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立即转过头,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原地转了两圈,还是什么也没有。
肖瑶刚要拔起腿向楼门里跑去,从左侧向外敞开的铁门后面闪过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挡在她面前。抬头一看,是小鲍,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几百上千根或粗或细的血管喷张到极致,把血液用极快的速度传输到脑袋上,她的双耳锐利地“嗡”了一声,差点儿昏死过去。小鲍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喂喂,你没事吧?”
肖瑶从呆若木鸡的神情中缓过来一些,上身由于某种过度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后仰,脚下也退着碎小且凌乱的步子。她伸出指头指着小鲍的鼻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只听见嗓子里咕噜咕噜唾沫下咽的闷声。
小鲍抬起脚要向她靠近,肖瑶双手乱摇,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停!”然后惊恐地瞪着小鲍,眼睛一眨不眨。小鲍想要说什么,被肖瑶磕磕巴巴地阻止,“你……你不是……不是……死……”话刚说到这个“死”字,就被小鲍打断,他笑嘻嘻地解释:“误会,误会。”
肖瑶的眉间皱出一个不小的“?”来,配合着不无恐惧的纳闷眼神,微微仰着头,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小鲍倒好,丝毫没有紧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儿异样,反倒轻松得不得了,他面带微笑:“咱们找个好一点儿的环境说话吧,怎么样?”
校园里的饮品吧里,小鲍要了杯热咖啡,肖瑶点了一杯橙汁。
喝了两口暖暖的橙汁,肖瑶听着小鲍的解释:“那张相片啊,我是从你QQ相册里粘贴过来的,然后PS的……”正当肖瑶精神百倍紧张地听他解释的时候,肖瑶的电话响了。
来电的是一个男生,并且是陌生号码。即使通过电话也能够听得出声音中掩饰不掉的羞涩,那声音似乎正在五线谱上跳跃,颤颤巍巍的,“花儿收到了吗?”肖瑶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再次惴惴不安起来,那一束供奉给死人用的花儿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肖瑶的注意力完全被电话那头的声音给占去了,气得耳朵眼儿都在呼呼喘气,暗暗地愤恨:“你是谁?”由于声音不自觉地被她抬高,致使小鲍诧异地看向她。肖瑶看了一眼小鲍,走到店外去接电话。
趁肖瑶不在,小鲍把一小包白色粉末倒进肖瑶的杯子里,用小勺子轻轻搅匀。
又等了十几秒,肖瑶气呼呼地进来,似乎还有点儿恐惧,因为她的手在很轻微很轻微地发抖。握紧杯子,她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的所有橙汁。杯子刚刚放回桌子上,她就感觉头脑一下子像被一只肮脏的大手给掏空了,那种感觉类似于脑袋朝下向万丈深渊坠落,她自然也无法看清小鲍阴险且得意的笑。
鬼套着人的皮囊,你认得吗?
肖瑶醒来时,正偎依在男生温暖且柔和的怀抱里。仰头一看,是小鲍。出租车司机提醒歪头熟睡的小鲍:“小伙子,你媳妇醒啦!”小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很温柔地问肖瑶:“醒啦?”
肖瑶向车窗两侧张望了下,一栋栋高大的楼房正在向后飞快地飘移,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她慌张地问:“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
小鲍解释说这是他学校所在的城市,肖瑶由于精神过度紧张睡得久点儿,他带她来玩玩,没有恶意。
出租车在“XX大学”的虹门前停下来,看着镶在石质虹门上的四个鎏金大字,肖瑶的心终于有充足的理由安稳下来了。伫立在眼前的是一所远近闻名的重点大学,并且里面有自己高中时的闺中密友——阿巴。
阳光斜射下来,投在鎏金大字上,泛起层层金光。小鲍笑着问:“还可以吧?”
肖瑶苍白的脸上绽开一道乏力的笑容,点着头,“你在这儿上学?”显然,她对于小鲍的戒备,已经削减掉了多半。
肖瑶感觉很疲乏,小鲍建议先去他们寝室歇歇脚,顺便给她几张街舞光盘,然后再带她参观学校。肖瑶自然也没有拒绝。
绕了好几条卵石路,他们才来到一栋粉刷一新的宿舍楼前,其间小鲍接了一通电话,没等那边说完就挂掉了,甚至还关了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肖瑶也懒得多嘴,边走边发了条短信给阿巴:“我来你们学校了,和一个叫小鲍的男生,晚些找你玩儿哦!”
宿舍楼整体被覆盖上一层艳黄色涂料,由于施工手法的粗糙,折角等细微处依然可见如记忆般灰黑的底色。小鲍的寝室在水房对面,和其他寝室比起来,光线稍微明亮一点儿。
“到了。”小鲍摸出钥匙往锁孔里插。肖瑶站在他左侧,看见寝室右侧有两个男生在。一个坐在书桌前写字,另一个正蜷在椅子里剪指甲。啪啦一声过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鲍嘴里小声暗骂了句“什么破门!Fuck!”光线随着门板的开启射在寝室地面上,小鲍礼貌地让她进去,再吱呀一声把门关严,光线像是闯进森林的精灵又被冰凉凉的吱呀声给拦在了门外。
左侧的两个床位呈现在了面前,椅子上空着。肖瑶向另两个在寝室的男生看去,都是“有事烧纸”的成员。肖瑶摆起惨淡的笑容准备迎接他们的热情招呼,让她失望的是,那两个男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存在。肖瑶刚刚摆起的表情顿时松弛掉,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尴尬,她回头看了小鲍一眼。小鲍拉过椅子让她坐下,说那两人就那德行,别理他们。肖瑶的目光在寝室里游逛着,突然,锁孔处传来钥匙插进去的轻微声音,门板微微颤抖了一下过后,一个黑衣黑裤的高个子男生走了进来。虽然小鲍嘴里给肖瑶介绍:“我寝老三。”但男生依然只是径直朝着自己的床走去,另两个男生几乎同时转过头来,问候着:“回来啦?”接着三个人就闲扯了起来。
这让肖瑶感觉很纳闷儿,抬头看了眼小鲍,真搞不懂这堂堂“队长”混得竟然这么糟糕。小鲍尴尬地微微一笑,说要去厕所方便一下,让她先坐会儿。还特意告诉肖瑶:别害怕,我会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
顺着门缝,肖瑶看见小鲍转身进了水房内侧的洗手间。走廊里有风吹进来,凉丝丝的。肖瑶的体质一直都不太好,再加上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导致现在嗓子里有点儿难受,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
那个老三突然转过头来,用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另两个男生也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来,一起转向肖瑶这边。肖瑶奇怪的目光在这三个大男人脸上打量了一圈又一圈,看他们三个的样子,似乎刚刚意识到肖瑶的到来。
看书的男生用诧异的口吻问道:“美女你找谁?”脸上似乎还带着对不敲门就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的谴责。可是肖瑶明明看见小鲍开门,门还吱呀响了两次。
没等肖瑶做出回答,新进来的老三用手指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门口。磕巴了好一会儿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你……你是什、什、什么……时候来的?”
肖瑶尽量露出友好的微笑:“我是小鲍的朋友,他带我来的啊!”肖瑶说完把笑容摆得更大一些,随后随着他们三个写着“匪夷所思”四个字的神情一点点僵硬掉。
抠脚丫子的男生用那手在脖子上抓了两下:“他?小鲍?”眉头攒出好几道褶子。
肖瑶木讷地点点头,注意观察着三个男生的表情变化以及行为举止。三个男生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绷紧。男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过后,老三转身去了阳台,把窗子拉开,指着下面说:“小……小鲍昨天才、才、才从这里跳下去!”他的目光锁定在肖瑶的脸上,肖瑶虽说摆出一副“别逗了”的神色,却还是能被轻易看出内心的慌张。
外面起了风,风从阳台的窗口吹进来,肖瑶身后的门板“嘭”的一声关严。肖瑶应声别过头,门板还在惊恐地微微抖动,应和着肖瑶渐次激烈的心跳。
空气在他们四个之间凝固了将近一分钟,老三突然指向肖瑶身后:“那……那就是小鲍生前……睡、睡过的床。”
肖瑶感觉脊背突然一阵冰凉,一个小箭步跑到他们三个中间,偷偷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板,不要说行李了,就连草垫子也被拿走了,书架上同样是空无一物。
水房传来哗啦的冲水声。肖瑶赶忙拉开门冲到水房,一个大胖子一边紧着腰带一边从里面走出来,差点儿没和冒冒失失闯进来的肖瑶撞个满怀,他嘴里骂了句“变态”。肖瑶也顾不得这些,冲进洗手间把隔断的木门一张张拉开,结果除了尚未被冲洗干净的大便……全是空的。
肖瑶的小衫已经被冷汗紧紧贴在身体上,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体。
难道那人……不……那个不是人?
肖瑶感觉到某个恐怖的东西正如这贴在身上的小衫一样近,在追着她的灵魂,穷追不舍。还有那句“别害怕,我会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就像二重唱一样在耳边纠缠不断。她拔起双腿就向楼下跑去,一直冲出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
路上,肖瑶正要发短信给阿巴问这事儿。刚拿出手机就看见阿巴回复给她的短信:他死了!
肖瑶清晰地感觉到,这事儿很怪。
快到自己学校时,肖瑶给欣欣打电话,低声说她遇到怪事儿了。欣欣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气嘟嘟地让她回寝室再说吧,另外,她恰好也有事儿要和肖瑶讲。现在已经是晌午,校园里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只有肖瑶一个人奋力往前紧迈步子。酷似一个穿着外套的游魂一心一意地走向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向魂飞魄散。
嘿,别乱动,把鬼碰疼了。
其实在饮品吧接到那个男生电话时,肖瑶在潜意识里已经隐约感觉到那纸花的事儿中间有人搞鬼。打电话的男生就是当初拾到她手机的那个周海生。周海生在电话里问肖瑶是否收到了他送的花儿,又相对含蓄地表达了对她的一见钟情。
然而肖瑶此刻满脑子都是小鲍和他的那句“别害怕,我会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别害怕、别害怕……在你身边……身边……”
她一路上战战兢兢回到寝室,进门后赶忙把门关严,身子死死靠在冰凉的铁门上,呼呼喘着粗气,就好像后面真的有人在追她。而现在的她,就和要搞死她的恶魔只有一门之隔。
“铃铃铃铃铃……”寝室座机响了,来这里半个月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座机响。肖瑶的目光迅速而慌乱地搜索了一番,赶忙跑过去接听,当她的手刚刚碰到听筒的那一瞬,铃声却戛然而止了。
她颤抖着缓缓放下电话,却在心里偷偷暗示自己千万不要怕,不要怕。但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有一点儿效果。
然而话筒刚接触话机的那一刹那,“铃铃铃铃铃……”电话铃再次响了起来。肖瑶愣了一下,赶忙伸手去抓电话,动作之快很难让人简直想象不到。这次听筒刚刚贴在耳朵上,就听见里面“嘟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电话后,肖瑶的心更忐忑不安了。她想迅速离开。可是,她刚刚迈出一步,第二步还悬在空中的时候,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肖瑶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急着去接,而是继续走向门口,走了两三步的时候,电话并没有如前两次那样安静下来。肖瑶忽然冲回来抄起电话,及时大喊道:“喂喂!”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粗重的呼吸,呼吸过后,就是夹杂在低沉中尖细的“嘿嘿嘿嘿”空灵的笑,这声音绝对比用指甲划玻璃更容易让人恼火,肖瑶甚至认为这声音就是来自于地狱!
肖瑶又慌乱地“喂喂”了两声,可是回复给她的还是这样的笑声,不同的是声音更加尖细刺耳了。肖瑶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仔细想了想,感觉电话那头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肯定是能够精确掌握她举动的,不然这三次电话响得太不合理了。即使到这个时候,肖瑶还在拼命地告诉自己:都会合理的,会合理的,会的!
按照她的推测,这个人应该就躲在门后,通过小窗子在时刻窥视着她。肖瑶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即使是死也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把她弄死的。想着想着,突然凌厉地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并不是一张可怕的鬼脸,也不是小鲍的那张脸孔,只是一个明亮亮的窗玻璃。借着一时的冲动,她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左右看了看,长长的走廊里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的窗子大开着,肖瑶急忙冲过去,趴在窗台上往下望去,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时,肖瑶的衣衫已经紧紧地粘在后背上,黏糊糊的像是抹了一层鼻涕。
肖瑶在心里安慰自己:别自己吓唬自己,万一是幻听呢?
肖瑶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往寝室走,边走边掏出电话,准备给欣欣打个电话问她人在哪儿。低头翻着电话本就拐进了寝室,走到自己的凳子前坐下来,蓦地感到有温热的鼻息吹在她的脖颈上,像是有什么活物在一点点靠近,随时会咬破她的血管。她从对面桌子上的小梳妆镜看见,一片黑糊糊的毛发正向她脑袋上方缓缓移动过来,肖瑶“嗷”地鬼叫一声,一双手抓住了后面那片毛发,用尽全身力气撕扯,她眯着眼,来回摆动着手臂。直到听见女生痛苦的叫喊声,这才睁眼看见眼前疼得满脸发红的欣欣。
“哎呀,干吗你?咱姐俩有这么大仇吗?”欣欣揉着头皮咧嘴抱怨,“头皮都扯下来啦!”她气呼呼地在心里暗自补充了句:“妈的,骚货!”
肖瑶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满脸歉疚着给欣欣揉头皮。
肖瑶想告诉欣欣她遇到鬼了,欣欣的电话不适时地响起,看了眼号码,她挑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瞄了肖瑶一眼,快速出了寝室。
欣欣到走廊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电话那头男生愤怒的训斥——“替我向肖瑶解释清楚,不然你就不要再来街舞班上课了。”欣欣要解释:“我……”被那头给挂断了。欣欣的嘴角恶狠狠地向肉里抽了抽。
肖瑶这是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孤独,她眼前很乱,似乎看见了半年前躺在血泊里的妈妈,还有那绽放在苍白笑容中的一对迷人的酒窝。她用力摇了摇头,她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连同半年前血泊中的妈妈都从记忆中狠狠地剜去,剜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爸爸,才对得起自己。
坐到电脑前,肖瑶到QQ相册去找那张被小鲍复制走的照片,她可不想自己的相片和一个鬼魂的相片拼在一起。一个个相册翻找过去,当屏幕上清晰无误地显示出“最后一张”四个字的时候,肖瑶顿时傻了眼。到回收站里把那张合照调出来,再和相册里的每一张相片一一对照,足足对照了三遍。结果是自己没有这张照片,的确没有。
肖瑶越来越觉得这事儿没有办法解释了。她用一只手把照片上小鲍的身子挡掉,仔细看着那张照片,想起是刚来时和欣欣逛街时拍的。记得欣欣传给过她,被她给不小心删除了。如果说被小鲍PS过的话,那么这张丢失的照片又是怎么到他手里的?那么另一种情况就是没有经过PS,这样的话……拍照时身边有个那么大的人的话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只是……或许、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一直都不是!!
想着想着肖瑶打了一个大激灵。
给爸爸发了个短信,她要和爸爸视频。或许此时,也只有爸爸能给她一点儿温暖了。很快,爸爸的样子出现在了视频窗口里,家里的电脑摆在卧室里,爸爸身后的位置就是半年前妈妈对他们最后一次微笑的地方。肖瑶出现了幻觉,看见妈妈正在爸爸的身后,冲她微笑,嘴角沾满了黏稠的血液,肖瑶甚至闻到了腻腻的血腥……
接下来的两天,肖瑶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自从来到这儿发生的离奇事儿讲出来。偷偷去听了两节心理咨询讲座,她甚至怀疑这些事儿是不是她自己假想出来的。要是说出来,她会不会坐牢?虽然“去死吧”那三个字已经被她删得不留痕迹,但毕竟小鲍的死和她有一定的关系。如果这事儿说出去,保不准会被关起来,虽然自己解脱了,那么爸爸怎么办?矛盾了很久,肖瑶还是下定了决心,让它死在自己的心底吧!
一连几天,肖瑶的生活保持得很平静。她正在为自己庆幸的时候,几个女生的课间闲谈引起了她的注意。
“校内网上有一个街舞组合特别火,和咱们学校的‘hi-ha’有一拼!关键是人家每天都保持更新呢!”
“叫什么?叫什么?”
“‘有事烧纸’,多有个性的名字啊!回头我把视频分享给你!”
“喂喂,那组合几个人?”
“……”
后面的话被老教授喘出来的“上课”两个字给拦截掉了。肖瑶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念叨了句:“究竟几个人?”
你看不见鬼,除非,把心挖出来,哼哼。
冲回寝室,丢下背包就开了电脑。很快,一个视频窗口出现在了眼前。窗口下端显示着广告的倒计时:
10秒、9秒、8秒、7秒……
肖瑶的心紊乱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蹦动,像是、像是在跳街舞。读秒和心跳似乎在努力着做出合拍的效果,却一直未能如愿。肖瑶的眼睛死死盯在屏幕上。心脏跳得一刻比一刻厉害,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嗓子眼儿里蹦到桌面上。
6秒、5秒、4秒、3秒……
“怦怦怦……”肖瑶不自觉地咽了两口唾液,她感觉嗓子里很干,很难受,轻咳了两声。
2秒、1秒……
“怦怦怦怦怦……”此时她的心跳已经毫无节律可言,眼睛已经瞪得如鸡蛋那么大,头部也一点点向屏幕上挪动。
随着读秒的结束,肖瑶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视频窗口上来,眼睛已经盯得微微作痛,恐惧的目光中倒是有几分明朗的期待,或许她是想尽快让自己心安吧。又过了一小段的缓冲,屏幕渐渐清晰了起来。
劲爆的舞曲,凌厉潇洒的舞步。镜头有些晃动,肖瑶也顾不上其他的,聚集目光寻找小鲍的身影。因为之前小鲍站在领舞的位置,肖瑶的目光自然最先聚集在领舞身上,可领舞的却不是小鲍,而是戴着宽檐帽的女生,虽然遮着脸,这女生的身形举止还是让肖瑶感觉很熟悉。随着舞姿的变换,女生微微抬起头,那一瞬间,肖瑶看见了她鼻头上的一小块疤痕,回放了一遍,没错,就是阿巴。原来阿巴是小鲍他们组合的!
现在也顾不上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组合里仔细数了三遍,是五个人没错。每个人都戴着和阿巴一样的宽檐帽,根本认不出谁是谁。那么究竟里面有没有小鲍呢?
这时,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回了寝室,欣欣看样子又不怎么高兴,听她打电话和外地同学念叨好像是“hi-ha”那里不教她街舞了。肖瑶暂停在一个相对清晰完整的画面,喊欣欣过来帮忙辨认一下,欣欣颇为无奈地躬下身来,在肖瑶指给她的人上瞄了一眼,“哪儿有人?”
肖瑶又把手指到那个像小鲍的人脸上,连连说道:“这个!这个!”
欣欣凑上去仔细看了下,摇摇头:“没有人啊!”
听欣欣这么说,肖瑶的手指在屏幕上定住了两秒,随后用手指把五个人圈起来,问欣欣在这里一共看见了几个人。欣欣伸着食指数了一遍,迅速回答:“四个啊!”
听到欣欣理所当然的语气,肖瑶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凑上去一看,还是五个啊!
明明那么一个大活人,舞姿还那么帅,怎么欣欣就看不见呢?她把问题归结在欣欣身上,而此时欣欣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有点儿吓人!
欣欣在脸上摆出艰难的笑容,自作主张地按掉肖瑶的电脑:“别自己吓唬自己啦!咱姐俩去公园散散心,免得憋出病来!”肖瑶还要说什么,被欣欣架着胳膊出了门。
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公园,虽然早就对外免费开放了,但还是冷清得要命。
肖瑶的耳边还在回响小鲍的那句“别害怕,我会一直围绕在你身边的”,她感觉这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晴天,没有白云的世界。她不敢再放任自己继续想下去,迷迷糊糊地问欣欣干吗选择去那儿?欣欣嘴里说那里清静,心里却暗骂着:“还不是因为你个小骚货!奶奶的!”
欣欣对肖瑶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时冷时热的,让肖瑶摸不着头脑。这种情况自从肖瑶收到第一束花的时候就开始了。肖瑶心想,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欣欣吧,可能是受小鲍的事儿影响吧。她尽可能保持平和的态度,问道:“你不喜欢这里?”
欣欣似乎是说顺口了,厌恶地喷了口气:“谁会喜欢这种鬼地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