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5500 字 2024-02-18

又过了片刻,我说:“《月亮宝石》写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最后一章的校对。”

“嗯,”狄更斯似乎心不在焉,“威尔斯把大样寄给我了。”

“你看见威灵顿办公室的骚动了吗?”我指的是每周五像暴民似的挤在办公室门口抢购新出刊杂志的读者。

“看过。”狄更斯冷淡地说,“5月底我出发前往法国以前,每次我都得把手杖当成开山刀用,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挤进办公室。很麻烦。”

“的确是。”我说,“每次我自己送校稿或其他文件给威尔斯时,都看到很多报童和脚夫背着等待递送的包裹站在各个街角读连载。”

“嗯。”狄更斯应了一声。

“我还听说街上和城里一些比较优质的俱乐部——包括我的雅典娜神庙——都有人在打赌钻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偷又是谁。”

“英国人无所不赌。”狄更斯说,“我见过打猎的男人赌一千英镑看下一只野鸭会从哪个方向飞过去。”

我们的悲伤故事埋葬在法国,爱伦·特南的声音萦绕在我脑海。胎儿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不免好奇。我被狄更斯没完没了的高姿态搞得烦透了,于是笑着说:“威尔斯告诉我《月亮宝石》连载的销售量让《我们的共同朋友》和《雾都孤儿》相形逊色。”

到此时狄更斯才第一次抬头看我。一抹淡淡的微笑慢慢地,非常缓慢地,从他稀疏的小须子和渐渐花白的胡须之间浮现。“是吗?”他说。

“是。”我凝视着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说道,“查尔斯,你开始写新作品了吗?”

“还没。脑子里一直有源源不绝的点子或画面闪过,但我最近没办法动笔写新小说,连故事都不行。”

“是啊。”

“我……静不下来。”

“是啊。光是美国的巡演就足以打乱任何作家的创作计划。”

我刻意提起美国巡演,好引导狄更斯换个话题。毕竟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最喜欢跟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朋友畅谈他在美国的丰功伟业。可是他没有接下我抛出去的球。

“我读了你最后几章的大样。”他说。

“是吗?”我问,“你还满意吗?”我只是随口问问,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这么问他。他不是我的编辑。他在美国那段时间,这个虚职就落在威尔斯头上。由于杂志社的关系,狄更斯名义上是我的出版商,不过,我其实已经为书籍版《月亮宝石》找到了真正的出版商威廉·丁斯利,预计初版要印一千五百套,出版商承诺付我七千五百英镑。

“我觉得这本书乏味至极。”狄更斯淡淡地说。

接下来那段时间我双手握着酒杯盯住他,说不出话来。最后我问:“你说什么?”

“先生,你听得很清楚。我觉得《月亮宝石》叫人厌烦透顶。架构之粗劣叫人难以忍受。有一股顽强的自满贯穿整篇故事,把读者当敌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多年好友竟然对我说出这种话。我尴尬地意识到血液冲上我的脸颊、太阳穴和耳朵。最后我说:“查尔斯,如果这本小说让你失望,我真的很遗憾。但数以千计的急切读者显然并没有失望。”

“那是你说的。”狄更斯说。

“这故事的架构到底哪里让你觉得厌烦了?它的结构承袭自你自己的《荒凉山庄》……只是青出于蓝。”

亲爱的读者,或许我提起过,《月亮宝石》的结构可说出类拔萃。由一名始终不曾出场的角色为绝大多数主要角色搜集了一系列文书,那些角色就通过这些日记、短笺或信件诉说他们各自的故事。

狄更斯竟然有脸取笑我。

“《荒凉山庄》,”他轻声说,“是用为数不多的第三人称叙述组织起来的,背后始终存在作者观点。其中只有亲爱的艾瑟·萨莫森小姐以第一人称角度主述,整本书就像一部交响曲。《月亮宝石》听在任何读者的耳中都是做作不自然的杂音。那种没完没了的第一人称书信文件,我说过了,不但缺乏说服力,而且乏味到言语无法形容的地步。”

我听得猛眨眼,放下酒杯。亨利和另外两名侍者忙碌地端着第一道菜进来,酒侍也忙碌地带着第一瓶酒进来。狄更斯尝了酒,点点头,之后那些黑色燕尾和浆烫过的白领又忙碌地走掉。等他们全部离开,我说:“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克拉克小姐的记述和性格特征已经成了热门话题。前不久我俱乐部里有个人说,自从《匹克威克外传》之后,他很久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

狄更斯皱起眉头:“亲爱的威尔基,把克拉克小姐拿来跟山姆·维勒或《匹克威克外传》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物做比较,无异于拿跛腿塌背的骡子跟纯种赛马做比较。如果你有心想知道,那么几个世代的读者和观众都可以告诉你,《匹克威克外传》里的人物是以坚定的口吻和充满感情的视角描绘出来的。克拉克小姐却是二流卡通里尖酸刻薄的夸张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或在任何理性造物者创造出来的地球上,都不可能存在克拉克小姐这种人。”

“你《荒凉山庄》里的杰利白太太……”我说。

狄更斯举起一只手:“也别拿杰利白太太做比较。小子,二者无从比较,根本没法儿比。”

我低头盯着我的食物。

“还有你那个人物艾兹拉·詹宁斯,在最后几章凭空冒出来解决了所有悬而未决的疑问。”狄更斯接着说。他的声音单调稳定又无情,像在弗利特街作业的那些钻孔机。

“艾兹拉·詹宁斯怎么了?读者们觉得他是个非常吸引人的角色。”

“吸引人……”狄更斯露出那种讨人厌的笑容,“而且很熟悉。”

“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记得他吗?”

“查尔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1857年——天哪,将近十一年前的事了——9月我们碰见的那个医生的助手。当时我们到北部健行,攀登卡里克山岗,你滑了一跤扭伤脚踝,我还得背你下山,用推车送你到最近的村庄,让医生帮你的脚踝和脚打上绷带。那个医生的助手恰恰有着你那个叫‘艾兹拉·詹宁斯’的怪物角色的杂色头发和皮肤。”

“作家不都取材自现实生活?”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哀伤,我讨厌那种感觉。

狄更斯摇摇头:“是会从现实生活取材。可是你一定也注意到了,我已经创造过‘艾兹拉·詹宁斯’这样的角色,就是那年我们共同创作的圣诞故事《两个懒散学徒的漫游》里的洛恩先生,史皮迪医生那个肤色斑驳的白化病助手。”

“我看不出来他们哪里像了。”我僵硬地说。

“是吗?太奇怪了。洛恩先生的故事在那则不算太出色的短篇故事里占了不少篇幅。他在拥挤的旅馆里跟年轻时的史皮迪医生共享一个房间,原本死掉,后来又活过来。同样的悲惨过去,同样的苦恼表情,同样的说话方式,同样的苍白面容和杂色头发。我清楚记得写过那些字句。”

“艾兹拉·詹宁斯和洛恩先生这两个角色差别相当大。”我说。

狄更斯点点头:“本质上他们当然不一样。洛恩先生有悲伤的过去和悲剧性格。至于你的艾兹拉·詹宁斯,在你为了追求煽情而创造的那些不健全又不自然的角色里,就属他最让人反感、最扰乱人心。”

“我可以请问一句:哪方面扰乱人心?”

“亲爱的威尔基,你可以问,我也会回答。艾兹拉·詹宁斯不但是个最无可救药的鸦片鬼——亲爱的朋友,你笔下太多角色都有这个共同特质——而且彻底颠倒错乱。”

“颠倒错乱?”几分钟前我用叉子叉起了一些食物,到现在还没送进嘴里。

“我就直话直说,”狄更斯轻声说,“所有读《月亮宝石》的人都看得出来,艾兹拉·詹宁斯是个鸡奸变态。”

我的叉子依旧举在空中,嘴巴仍然张开。最后我说:“胡扯!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有吗?我发现艾兹拉·詹宁斯的章节跟大多数有关克拉克小姐的段落一样,也出自另一个威尔基手笔,那是我处于吗啡与鸦片酊最深度痛苦时口述的。

“还有你所谓的发抖流沙……”狄更斯说。

“是颤抖流沙。”我纠正他。

“随你便。你该知道那种东西不存在。”

逮到他了,我可逮到他了!“它们确实存在,”我提高音量,“任何跟我一样的帆船运动爱好者都知道,泰晤士河口有一处沙洲就是名副其实的颤抖流沙,就在赫恩贝往北十五公里的地方。”

“约克夏海岸并没有你所谓的颤抖流沙。”狄更斯说。我发现他平静地切下餐盘上的肉送进嘴里。“所有曾经到过约克夏的人都知道,任何曾经在书本上读过约克夏相关信息的人也都知道。”

我张嘴想说话,想说点儿恶毒的话,脑袋却一片空白。这时我想到我座位旁皮箱里那把上膛的手枪。

“再者,我、威尔斯和很多人也都认为你的颤抖流沙颤抖的那一段近乎猥亵。”狄更斯说。

“天哪,狄更斯,有哪个正常人会把沙洲、浅滩、海滩末端的流沙看成‘猥亵’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作者的措辞与影射。我记得你是这么写的:你那个命运多舛、可怜的史皮尔曼小姐看见‘它的褐色表层缓慢起伏,接着泛起涟漪,震颤地扩散出去’。亲爱的威尔基,那褐色表层,那褐色皮肤,‘泛起涟漪,震颤地扩散’,而后,我记得你是这么写的:‘把人吸进去。’被吸进去的就是可怜的史皮尔曼小姐。在明眼人看来,这根本就是公然却粗糙地描写女性性爱过程中的肉体高潮,不是吗?”

我又是瞠目结舌。

“可是,亲爱的小子,我觉得整本书雕琢造作的高潮落在你这个众所瞩目的疑案备受关注的解答上。”狄更斯又说。

我发现他可能会说个没停。我想象在其他隔间和大厅里几十名用餐客全都停止进食竖耳倾听,震惊却专注。

“你当真相信,”狄更斯继续聒噪,“或期待我们这些读者相信一个男人喝了掺了几滴鸦片的酒之后,会半夜起来梦游,走进他沉睡中的未婚妻房里——单就这个失态行为而言,这一幕已经不合体统——翻箱倒柜,偷走钻石藏到别处,事后却完全不记得?”

“我非常肯定。”我的口气冰冷又僵硬。

“是吗?亲爱的小子,你怎么这么确定天底下会有如此荒谬的事呢?”

“《月亮宝石》里提及的每一项使用鸦片酊、纯鸦片或其他药物后的行为,都是经过仔细研究或我个人亲身体验过,才形诸文字。”我答。

然后狄更斯笑了,笑得很久,很开怀,很轻松,也很残酷,而且持续太长时间。

我愤而起身,扔下餐巾,提起皮箱打开来。那把大手枪从卷曲的《月亮宝石》大样和我的午餐残渣底下露出来。

我合上皮箱,迈开大步走出餐厅,差点儿忘了拿帽子和手杖。我听见亨利匆忙走进餐厅内侧我们用餐的位子,询问“狄更斯先生”是不是菜色或服务出了问题。

我离开维埃里三个街区后停下脚步,依然气喘吁吁,依然像握铁锤似的紧抓手杖。无论路上的往来车辆还是这个美好6月晚间的忙碌街道或在对街暗巷里望着我的站街女郎,我一概视而不见。

“可恶!”我大声喊叫。惊吓到跟一名佝偻老先生走在一起的两位女士。“太可恶了!”

我转身跑回餐厅。

我奔过大厅时,所有谈话确实都停顿了。我拉开布帘走进我们的用餐区。

当然,狄更斯已经走了。我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三周年纪念日跟随他进入祖德巢穴的最后机会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