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说,“呃,不对。对。我不知道。”
入口处没有红布帘,反倒多了其他墓槽都有的锈蚀铁栅。牛眼提灯照见里面成堆成堆的棺木,而不是一排排三层铺位。棺架上也少了像佛陀般端坐的拉萨里王。
“这道铁栅不像其他栅门一样固定在墙壁上。”说着,巴利斯抓起生锈的铁栅,往里一推。铁栅撞上地板,发出丧钟般的声响。我们走进里面的窄小空间。
“这里的天花板没有灰尘。”巴利斯说。他手上的提灯照前照后。“有人扫过了。”
那个陌生探员拿着猎枪留在走道。
“没错,这里是拉萨里烟馆。”我说。我看见灯光照出更多熟悉的走道和壁龛。不过什么都没留下,连石板上标出床铺和小铁炉的位置的记号也都不见了。拉萨里穿着亮丽长袍端坐其上的那座棺架,如今只剩一口古老石棺。里面我专用的那间凹室也只是另一处堆满棺木的壁龛。
“但你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不是在这里。”菲尔德说。
“不是。应该是走道更里面的地方。”
“我们去看看。”说着,菲尔德挥手要巴利斯走在前面。拿猎枪那人举起他自己的提灯跟了过来。
我想到狄更斯。他的美国朗读行程走到哪一站了?他写给我的上一封信是新年前从纽约寄出来的,信里说他因为“心脏跳动缓慢”感到不适,还说他在那里待得很不开心,每天都在旅馆床上躺到下午三点,才百般艰难地催促自己起床准备晚间的朗读。
狄更斯体内也有圣甲虫吗?如果他做出任何意图脱离祖德掌控的事,那只甲虫是不是会从他的大脑爬到他的心脏,将它那对大螯深深刺进去。
我看过狄更斯的朗读行程和他发回杂志社给威尔斯的电报,知道他1月要在纽约、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和布鲁克林朗读,每一场六千到八千张入场券销售一空。但他目前究竟走到了那些名称古怪的城市中的哪一站?
我太了解狄更斯,很清楚他肯定已经摆脱身体不适和情绪低迷,兴高采烈地利用朗读空闲在火车上逗逗小孩子和旁人,再把所有精力和生命力全都灌注在午后和夜间的朗读。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他过得无比悲惨,天天数着日子等待4月搭船回英国。
他能活到那时候吗?如果圣甲虫察觉出他的背叛,会允许他活下去吗?
“你醒来的时候人在这里吗?”菲尔德问道。
他使劲摇我,把胡思乱想的我拉回现实。我眼前的墓槽跟其他墓槽没有两样,差别在于这个窄小壁龛地板厚厚的灰尘里有脚印,娇小脆弱裸露的光脚丫子。锯齿状的铁栅上也有血迹,那是我在黑暗中从那个裂缝中硬挤出来时留下的。我伸手摸摸此时遮盖住我胸肋和臀部的新伤的衣物。
“没错,”我呆滞地回答,“应该是。”
“你能摸黑钻出来真是奇迹。”巴利斯说。
我无言以对。我全身抖得像得了疟疾,除了离开这个黑洞,我什么都不想。菲尔德却还不放过我。
我们往回走向入口。三盏提灯的光线在墙壁和所有墓槽入口舞动,看得我头昏眼花。仿佛现实与虚幻、生与死、光与无光都在旋转盘绕,像一场疯狂的死之舞。
“这条走道通到十字屏和更低楼层吗?”菲尔德问。
“对。”我答,当时我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沿着通道往前走,经过许多黑漆漆的墓槽,来到过去圣阴森恐怖教堂的半圆形壁龛底下那个房间。狄更斯就是在这里找到了通往地底城那条狭窄阶梯。
“我不下去。”我挣脱菲尔德的搀扶,差点儿跌倒,“我没办法下去。”
“你不必下去。”菲尔德说,听得我差点儿流下眼泪,“今天不必。”他补了一句。他转身对拿猎枪那人说:“把那个马来人带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跳脱时空,意识到圣甲虫在我脑袋深处的移动。我努力不让自己作呕,可是那底下的空气弥漫着烂土和坟墓的腐败臭气。那个拿猎枪的探员回来的时候带着另一个探员,这个人身穿鞣皮大衣,手握步枪。那个戴手铐的马来人走在他们中间。马来人走进这个地底半圆形壁龛时盯着我瞧,扁平鼻子两侧的细长黑眼睛几乎跟我一样因痛苦与绝望而黯然失色,却比我多了点控诉。他始终没去看菲尔德或巴利斯,只盯着我,仿佛我才是迫害他的人。
菲尔德点点头,那两个带枪的男人于是领着囚犯穿越破败的十字屏,走下窄小通道。菲尔德和巴利斯带我沿着甬道往回走,回到阳光下。
“我不明白。”我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刚踏出地窖,走进冰冻的1月冷空气里。雪停了,却起了一阵浓密的冬雾。“你们通知警方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私家探员在这里?你们肯定报警了。警方的人在哪里?”
菲尔德带我走到等在街上的一架门窗紧闭的黑色马车旁。那马车让我想到灵车,马匹呼出的热气让空中的雾气更浓了。“警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菲尔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我从中嗅到一股怒气与决心,力道比起他抓我手臂的铁爪毫不逊色。“这些人都认识黑彻利,很多人都跟他同事过,也有人很喜欢他。”
巴利斯和菲尔德把我推上马车,巴利斯自己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菲尔德还抓着我的手臂,站在敞开的门边。“祖德以为我们今天会大举冲进地底城,以为我们只有十几二十个人。他希望我们这么做。不过,等到明天就会有上百个私家探员过来,他们不是认识黑彻利就是痛恨祖德。我们明天下去,明天就会找到祖德,会用烟把他熏出他的贼窝。”
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柯林斯先生,把明天的时间空出来,我们用得着你。”
“我不能……”我才开口就看见那两个带枪的探员从地窖出来。那个马来人没跟他们一起。我震惊地瞪大眼望着高个子那人的右手衣袖:他的昂贵鞣皮大衣袖口以上一片殷红,仿佛鲜血沿着毛料往上浸染到手肘位置。
“那个马来人……”我努力挤出这几个字,“应该就是被警方扣留的那个,也就是伦敦警察厅移交给你侦讯的那个。”
菲尔德不发一语。
“他人在哪里?”我低声问。
“我们送他下去当作口信。”菲尔德说。
“你是说派他去送口信。”
“我们送他下去当作口信。”菲尔德用平直的语调重复一次。他敲敲马车侧边,马车于是带着我和巴利斯穿越蓝门绿地那些狭窄街道。
巴利斯一声不吭地把我丢在我格洛斯特街90号的家门口。我不急着进门,打着哆嗦站在浓雾里目送那架黑色马车消失在街角。另一架马车驶了过去,侧灯都点亮了。这架马车也在街角右转。我听不见两架马车是不是都停了下来,浓雾和降雪将马蹄声和车轮声都给淹没了。不过我猜马车都停下来了。巴利斯会指派手下盯梢,下达指令。我敢说菲尔德的部下会严密看守我家前后门,只是人数不会像6月9日那么多。
外面的浓雾里有我的几个新任醋栗。要摆脱他们一点儿都不难,我只要走下我的储煤地窖,敲掉几块砖,爬进那个窄小洞口,去到地底城靠近地面的某一层。届时整座城又可以任我遨游,至少在地底下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不禁嘻嘻窃笑,可是那歇斯底里的窃笑很快变成眩晕:我脑袋里的圣甲虫移动了。
我踏进我家门厅时,吓得张开嘴巴准备大叫。
黑彻利的肠子从门楣挂到水晶灯,从水晶灯再到楼梯,从楼梯拉到墙壁上的烛台。没完没了的潮湿闪亮灰色条状物,跟在地窖里相去无几。
我没有叫出声,片刻之后我像个小孩子般剧烈颤抖。我发现那些“肠子”原来只是彩带,灰色银色的丝质彩带,有些打了蝴蝶结。是很久以前我们在旧家办过的疯狂派对剩余的装饰品。
屋子里充满烹煮食物的味道,香煎和煨炖的牛肉,还有刚下锅的香浓法式海鲜什锦。我又开始作呕。
卡罗琳从用餐室快步走出来。
“威尔基!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怎么可以每天晚上都不在,也不……天哪!你那身恶心的衣服从哪儿弄来的?你那些好衣裳呢?那是什么味道?”
我没理她,只大声召唤我们的女仆。女仆快速冲进来,一张脸被厨房热气蒸得红通通的。我粗暴地说:“帮我准备热水,马上弄。水要很热,快,马上去。”
“威尔基,”卡罗琳气呼呼地,“你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把话说清楚?”
“你才把话说清楚,”我一面咆哮,一面指着四面八方的装饰,“这些垃圾到底在搞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卡罗琳眨巴着眼,一副挨了耳光的模样。“什么怎么回事。过几小时就是你那个了不起的晚宴,餐后要去看戏。大家都会来。你特别交代过,我们要提早吃晚餐,因为饭后马上要出发去剧院……”她停顿一下,压低声音以免下人听见。接下来她的说话声像热水壶在嘶嘶响。“威尔基,你喝醉了吗?或者你鸦片酊喝太多脑子糊涂了?”
“闭嘴!”我说。
这回她的头猛地往后,红晕蹿上她的脸颊,像是当真被人打了一巴掌。
“取消,”我说,“派那孩子……派些信差……告诉大家宴会取消。”
她笑得几乎有点儿歇斯底里:“这根本不可能,你自己也很清楚。厨子已经开始准备晚餐;客人都已安排好交通工具;餐桌也布置好了,每个座位旁都有一张门票。根本不可能……”
“取消。”说完我快步从她身边走过,上楼去连灌五杯鸦片酊,把那些破烂衣裳交给女仆埃格妮丝拿去烧掉。我开始泡澡。
如果不是因为脑子里有东西在爬,我应该会在蒸腾的热水里睡着。
圣甲虫挤压的力量太大,我前后三次从浴缸里跳起来,跑到镜子前站定。我调整蜡烛的角度以便发挥最大照明效果,嘴巴张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下颚的肌肉甚至发出抗议声。我第三次张嘴的时候,那只甲虫匆匆溜进暗处,我确定我看见了它黑色甲壳的微微反光。
我转身对着脸盆呕吐,可是我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何况那时甲虫也已经回到我的头骨里。我重新坐回浴缸,可是每次我快睡着的时候,就会重新回到地窖,看见那些发亮的灰色物质,闻到屠宰场的腥臭味。除此之外,我还闻到熏香的味道,听见念诵声,看见那只黑色大昆虫钻进我的肚皮,仿佛我的肉是沙子……
有人敲门。
“走开!”
“有你的电报,”卡罗琳在门外说,“送来的人说内容很紧急。”
我连声咒骂,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反正水不够热了。我披上袍子,打开门从卡罗琳的纤瘦苍白手指里抢过那张纸,旋即又关上门。
我相信电报是费克特或剧院某个人发的,那些人有这种没事拍电报的奢侈习惯,仿佛一般信差送的信件显得不够重要似的。或者是狄更斯发来的,我灵光乍现:他会不会要跟我坦白他也有一只圣甲虫,并且告诉我他不知怎的知道我也有一只了?
电报里那六个字和署名我重复读了整整四次,我被异物进驻的疲惫脑袋才弄懂那上面的意思。
母亲病危,速来。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