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就是一个死者不再属于人,而将要变成一包包的肉、残渣、血液和骨头的地方。雷布思从来没有在犯罪现场感到过恶心,但是最开始几次去太平间的时候,他胃部的所有东西迅速翻上来,并且拿走当化验样本了。
殓房技术员是一个十分欢快的小个子男人,一个乌青色的胎记覆盖了他脸部的四分之一。他似乎和卡津斯博士很熟,并且已经为死者的到来还有警官的例行检查做好了一切准备。卡津斯检查了尸检室,这个时候吉恩·库珀的姐姐被安静地领到一间认尸室,进行正式确认。整个过程只有几秒,库珀姐姐满含着泪水,接着她就被负责安慰家属的警官护送离开了那间屋子。他们会把她送回家,但是雷布思怀疑她是否能睡得着。实际上,由于明白一个严谨的病理学家解剖尸体所要用的时间,他开始怀疑早上以前没有人有机会能睡上一觉。
最终,装尸体的袋子被送到了验尸房,吉恩·库珀的尸体被放在了一块平板上,上面的灯嗡嗡地响,强光光亮刺目。屋子喷过消毒剂,让人感觉有陈腐的味道。贴了瓷砖的墙壁有些裂痕,并且有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并不完全是出于尊敬死者,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畏惧感。毕竟太平间是容量最大的记忆库,如果说吉恩·库珀的躯体是一座庙宇,那么这个庙宇所要经受的,就是被外来者劫掠,其宝物被扔得满地都是,向外界泄露了庙宇最为珍贵神圣的秘密。
一只手轻柔地搭在雷布思的肩上,他转过身,看见另一位男士站在那儿,惊了一下。说“男士”似乎有点过于简单化。他个儿很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有着一头乱蓬蓬的灰白色头发,长了一张满是粉刺的未成年人的脸。他看上去是有十四,但是雷布思猜测他大概二十五岁。
“你就是那个苏格兰佬[4]吧?”他的声音里流露出对雷布思的兴趣,可是没夹杂丝毫情绪。雷布思什么都没说,去你大爷。“是吧,我想是,案件有进展了,对吧?”他这么问,咧开嘴笑了,笑里四分之三是嘲讽,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恼怒。“我们不需要任何帮助。”
“哈,”乔治·弗莱特说,“我想你已经见识过警员莱姆了,刚要把你介绍给他。”
“幸会。”雷布思说道,木然地盯着莱姆额头上的星星点点。莱姆!雷布思觉得历史上这个名字前面貌似从来都没有姓氏,可是他觉得这倒挺合适,挺准确的。停尸板那一头,卡津斯博士声音洪亮地清了清嗓子。
“先生们,”他冲着整个屋子里的人说。这就是在暗示,他要开始工作了,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一个麦克风从天花板上面吊了下来,就停在尸体上方几英尺的地方。卡津斯冲着解剖师说,“麦克风开着吗?”技术人员正将托盘里的各种金属手术工具摆弄得铿锵作响,他急忙点点头。
雷布思了解所有这些工具,他见过这些工具都是干吗用的。那些切刀、锯子,还有钻头,有些是电动的,有一些则需要手动操作。那些电动工具会发出可怕的声音,但是至少电动工具操作起来更快。那些手动操作的工具运作起来声音差不多,可是发出的声音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不过,在那最可怕的时刻来临之前,所有器械都会安静下来。先开始是缓慢小心移除衣服的声音,然后将衣服打包送去鉴定科。
雷布思和其他人正在注视着博士的一举一动,两个摄影师忙个不停,一个拍摄的是黑白照片,另一个则是彩色照,将检验的每一个步骤都为后来人做好记录。摄影师已经放弃了,因为一个便宜的带子,他的机器已经卡住,再也修不好了,或者这就是他没办法进入停尸间的原因。
最后,尸体身上的衣服被完全拿掉,卡津斯指着身体的几个部位,那儿有一些近距离的子弹口。接着,鉴定科的工作人员们再次进来,带着更多的胶带。现在,尸体没有衣服的遮盖,需要做的事情和在拖船道上的一模一样,那就是用胶带在尸体上粘取更多的证物,难怪这些人们被称之为“胶带人”。
卡津斯向雷布思、弗莱特和莱姆站着的地方挪了挪。
“乔治,我想去喝杯茶。”
“我看看能不能弄来,菲利普。那伊索贝尔呢?”
卡津斯看向后面伊索贝尔·佩妮站着的地方,虽然相机照了各种相片,但她还是给尸体画了另一张画像。
“佩妮,”他喊道,“想要杯茶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热情地点点头。
“好的,”弗莱特说着向门口走去。雷布思觉得虽然弗莱特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但他却表现出解脱的样子。
“令人厌恶的小家伙。”卡津斯说道。雷布思想了一会儿,他还以为他说的是乔治·弗莱特。可是卡津斯朝尸体挥了挥手,“一次又一次地干这件事儿,没有动机,纯粹是出于……那个,享受吧,我想。”
“动机总是有的,先生,”雷布思说道,“刚才您自己就提到了。享受,这就是动机。可是凶手杀人的方式,他所做的事情,这一切后面一定另有动机。只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而已。”
卡津斯盯着他。雷布思在他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一束温暖的光。“好吧,探长,那么让我们希望某人能够尽快解开这个谜题。四个月,四个被害者死亡,这个凶手简直像月亮一样坚定。”
雷布思笑了:“但是我们都知道,狼人受月亮影响,不是吗?”
卡津斯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在停尸间里回荡着,这样的笑声和整个环境显得极为格格不入。莱姆没有大笑,甚至连微笑都没有。他几乎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意识到这一点,雷布思感到很高兴。但是莱姆可不打算就这么被排除在谈话之外。
“我猜他真是疯得透透的,嘿,找到什么了?”
“这个,”卡津斯说道,仿佛他的笑话已经被人们说烂,算不上笑话了。“得加点紧了。”他转身冲着停尸板说,“先生们,你们结束了吗?”鉴定科的人员一致点点头。“珠宝首饰都拿下去了?”他们再次点头。“好的,如果你们准备好了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事情的开始总不会太糟糕。测量,身体的描述——五英尺七英寸[5]高,棕色头发,诸如此类的描述。指甲刮取物被存放在更多的小塑料袋里。雷布思心里暗想着,不管生产这些塑料袋的厂家是哪个,他真应该买他们家的股票。他所见到的所有凶杀调查,每一次都得用上百个这样的塑料袋。
整个检查在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开展着,可是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卡津斯把棉签放入吉恩·库珀的阴道中又拿出来,然后开始了更加细致的检查。
“喉咙部位有很大的戳伤伤口,从伤口的大小来看,我觉得刀子在伤口中被扭动过。是一把小刀。从刺出一侧的伤口来看,我可以确定刀片大概五英寸长,或者再短一些,刀片宽度大概有一英寸,刀片最末端的地方是个十分锋利的尖。戳入伤口周围的皮肤有一些瘀青,或许是由于刀柄造成的。这表明刀子在刺入的时候,有一定的冲力。
“双手和双臂没有防御致伤的迹象,所以被害人没有时间进行自我防御,有可能凶手是从后面接近她的。唇部周围有一些口红,被害人的唇膏有一些蹭到了她的右脸颊上。如果凶手是从后面接近她的,那么很有可能凶手的左手堵住了被害人的嘴,不让她叫出来,这样口红就被蹭花了,然后凶手用右手拿刀刺向被害人。喉咙部位的伤口有一些向下的角度,这就说明凶手比被害人要高。”
卡津斯再次清了清嗓子。雷布思想,这样一来,就能将那位停尸间护理人员和其中的一位摄影师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都要高于五英尺七英寸。
检查的这个停顿让其他站在旁边的人有个机会换换脚,清清喉咙,相互对看几眼,心里默默记下这张脸或者那张脸看上去有多么的苍白。雷布思十分震惊于病理学家给出的这个“场景”:这应该是他们的工作,而不是他的。雷布思曾经共事过的所有病理学家都只是给出事实而已,让雷布思自己做出相应的推断。但是显然卡津斯不是那么工作的,也许他曾是一名失意的侦探。可是雷布思还是觉得难以想象,有人会自愿选择病理学家的工作。
茶到了,探长弗莱特端着一个塑料托盘,里面的三个杯子里盛着茶。卡津斯和伊索贝尔·佩妮分别拿了一杯,弗莱特喝了剩下的一杯。其他干着嘴巴的警官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目光满是嫉妒。雷布思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卡津斯一边啜着茶一边说,“我要检查腹部的伤口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雷布思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卡津斯说的话上,可是并不容易。同样的刀在受害者的肛门也刺了几刀。大腿部位有一些摩擦的印记,紧身裤被粗鲁地拽了下来。雷布思看着伊索贝尔·佩妮,可是除了脸颊有些微红,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冷静的旁观者,绝对没错。可也许她见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不,不,她不可能见过比这个还要糟糕的了,不是吗?
“胃部很有趣,”卡津斯说,“衬衫已经被撕开,露出了胃部,可是皮肤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痕迹,或者是血,这样我只能说,这个动作是在那些刺伤之后才做的。实际上,是在死者死亡之后做的。在这些咬痕的周围有一些液体干后留下的痕迹。不带任何预判断的话,从前三起十分类似的案子来看,这些液体都含盐——眼泪或者是汗滴。但是现在我要测定一下深部体温。”
雷布思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裂开了。他很热,疲倦正在侵入他的骨骼,由于缺少睡眠,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有种虚幻的感觉。病理学家、他的助手,还有技术员的头顶上出现了光圈。墙壁似乎在移动,雷布思不敢集中注意力看着他们,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失去平衡。他碰巧看到了莱姆的眼睛,警员给了他一个丑陋的笑容,还更加丑陋地眨了眨眼。
现在尸体被清洗过了,这是尸体第一次被清洗,没有了那种浅棕色和浅黑色的印记,没有了血迹,躺在暗淡的石青白停尸板上。卡津斯再次给尸体做了检查,没有什么新发现,接着又采录了另一组指纹,然后就该检查内脏了。
尸体腹部被切开一个很深的口子,对血液进行了采样,交给了鉴定科团队,还有其他一些样本,比如尿样、胃部残留物、肺、体毛(包括眉毛),还有皮肤组织。曾经雷布思对这一套程序感到很没有耐心。死者的死亡原因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还费事做那些检验呢?但是经过多年的经验,他明白你能够看见的,比如外部伤口,往往没有那些你不能看见的重要,那些细小的秘密只有显微镜,或者是化学检验才能够揭示。所以他已经学会耐心等待,现在他正使用着自己的耐心,等在那里,每半分钟左右打个哈欠。
“我没有让你感到厌烦吧?”卡津斯的声音很低很有礼貌。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雷布思的双眼,接着笑了。
“一点也不。”雷布思回答。
“那就好。我确定我们都希望现在能够在家躺在床上,盖着舒舒服服的被子,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对于这句话的真实性,好像只有那位有胎记的技术员表示怀疑。卡津斯正将一只手伸进尸体的胸腔,“我会尽快结束的。”
雷布思终于发现,并不是检查尸体的场景让人变得苍白,而是尸检时候所产生的那些声效。肉被撕裂的声音,好像屠夫在撕扯动物体上的肉。还有液体汩汩流出的声音及那些切割工具割肉时发出的摩擦声。如果他能够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那么也许这一切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相反,在这间屋子里,他的耳朵似乎格外灵敏。下一次他一定得随身带几个棉球耳塞。下一次……
胸腹部器官被取了出来,放在了一个干净的平板上,卡津斯用水管给它们好好冲洗了一下,然后开始解剖。护理员这个时候也忙了起来,用一把小小的电圆锯将大脑取了出来。现在雷布思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整个屋子好像还在天旋地转。不过应该不会太久了。谢天谢地,不会太久了。可是现在令人难以忍受的不仅是声音了,不是吗?还有气味,那种毫无疑问是生肉散发出来的气味。那种味道好像香水一样萦绕在鼻子周围,充满了肺部,停留在喉咙后部,久久无法散去。最终,那种味道会变成嘴里的一种味道,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品尝这种味道。他的胃部马上悸动起来,他用手轻轻揉了揉,悄悄地,可惜他隐藏得不够到位。
“如果你想吐的话,”莱姆开口了,好像一个恶魔在他后边嘶嘶地说着,“去外边。”接着便是哧哧的笑声,又嘶哑又缓慢,好像一个被卡住的引擎。雷布思半转了一下自己的头,回给莱姆一个阴险的笑。
很快地,尸体内部所有的内脏又都被放了回去,雷布思在那一刻就知道,任何一位悲伤的亲人看见吉恩·库珀的尸体的时候,都会觉得尸体再正常不过了。
同往常一样,尸检结束后,整个房间变得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各有所思。在场的所有人,男人,女人,他们的构成和吉恩·库珀一模一样。现在,他们站在那儿,在那一瞬间,仿佛所有人都被剥离了各自的人格。他们都是躯体,都是动物,是内脏的集合体而已。他们和吉恩·库珀之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供血。可是总有一天,每一个心脏都会停止跳动,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个屠宰场,省去了参观屠夫操作间的必要。
卡津斯摘下手套,彻底地洗了洗手,从护理员手上接过一包纸巾。“先生们,我们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等会儿佩妮会把所有这些记录整理打印出来。我猜测凶杀时间发生在九点到九点半,和我们所说的狼人作案手法相同。我想我刚才检查的是狼人的第四个受害者,明天我会叫安托尼·莫里森来,让他看看牙印,看看他怎么说。”
好像除了雷布思以外,每一个人都知道安托尼是谁。雷布思问道:“谁是安托尼·莫里森?”
弗莱特第一个回答了他,“一个牙医。”
“牙科病理学家。”卡津斯纠正道,“而且他人很出色,他对其他三起谋杀事件的细节了解得很透彻。他对咬痕牙印的分析对这些案子十分有帮助。”卡津斯转向弗莱特和他确认,但是弗莱特的眼睛却转而盯着自己的鞋,好像在说:“我可做不了那么多。”
“好吧,”卡津斯说,好像明白了沉默所代表的意思,“不管怎样,你们已经了解了我的检查结果。现在是你们这些实验室警察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只有为数不多的比较珍贵的证据……”卡津斯朝着后面那具被掏空了的躯壳点点头,“能有助于你们的调查。就这样吧,我想我该回家睡觉了。”
弗莱特似乎意识到卡津斯对他有些失望。“谢谢你,菲利普。”探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病理学家的手臂上。卡津斯看着那只手,然后看着弗莱特,笑了。
演出已近尾声,观众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出去,外面很冷,天空刚灰蒙蒙发亮。雷布思的手表显示的是清晨四点半。他感到自己精疲力尽,如果能就这么躺倒在主楼前面的草地上打个盹,他会很高兴的。但是弗莱特正向他走来,拿着他的那些行李。
“来吧,”他说,“我把你送回去。”
在他最脆弱的状态下,雷布思觉得,这样的话简直是几个星期以来他所听到的最贴心、最友善的话了。“你确定车里地方还够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还有那个泰迪熊呢。”
弗莱特顿了顿,“或者你更愿意走回去吧,探长?”
雷布思举起他的双手表示投降,接着,当汽车解锁后,雷布思溜进了弗莱特红色新锐汽车的乘客座位上。座位很软,好像把雷布思整个包在里面。
“给,”弗莱特说,递给雷布思一个小水壶,雷布思拧开水壶盖闻了闻。“它杀不死你。”弗莱特喊了声。这倒是真的,水壶里的东西有威士忌的味道。并不是什么极品威士忌,不是烟熏苏格兰麦芽酒,但也绝对是个不错的好牌子。好吧,至少这些酒能让他在他们到达酒店前保持清醒。雷布思冲着挡风玻璃举了举杯子,然后将酒慢慢灌入自己的嘴里。
弗莱特坐在方向盘后面开动了引擎,车挂着空挡,他从雷布思手中接过水壶,贪婪地喝了几口。
“从这儿到酒店有多远?”雷布思问道。
“这个时间开的话大概要二十分钟。”弗莱特说,拧紧了水壶盖,将小水壶放回自己的口袋,“如果没有红灯的话可能还要再快点。”
“知道吗,我给你闯红灯的权力。”
弗莱特疲惫地笑了起来,两个男人都在考虑着如何就尸检展开对话。
“最好早晨再着手处理,嗯?”雷布思说,替他们俩人说的这句话。弗莱特只是点点头,开动了车子,向卡津斯和伊索贝尔·佩妮挥手道别,他们俩也正要钻进车子里。雷布思盯着窗户外面,莱姆警员站在自己的车旁,那是一辆闪闪发亮的小运动车。很独特,雷布思想,只是独特而已。莱姆也盯着他,接着又给了他一个那种四分之三的冷笑。
去你大爷,雷布思在心里这么说着,去你大爷。接着他坐在座位上,开始研究起旁边放着的那个大泰迪熊。弗莱特坚决拒绝接受雷布思所发送来的这个询问信号,而雷布思虽然感到很好奇,但是也不打算问这种很无聊的问题来破坏他们两个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不管这种关系到底是什么。有些事儿最好等到早晨再处理。
威士忌已经帮助清理掉了鼻孔中、肺部,还有喉咙里的那些味道。他深呼了一口气,头脑中浮现出那个小小的停尸间护理员的形象,那个生动的胎记,还有伊索贝尔·佩妮,像一个业余画家一样在速写。她肯定见过类似这种解剖场景,所以脸上才不会表现过多的情绪波动。他猜测着她有着怎样的秘密,她能够保持绝对冷静的秘密,但是又觉得自己或许能够明白。她的工作仅仅就是工作而已,也许有一天雷布思会产生和她同样的感觉,但是他并不希望如此。
弗莱特和雷布思从停尸间到酒店的路上基本没怎么说话,甚至比他们来的时候说的还要少。威士忌在雷布思空空如也的胃里已经开始产生作用,车里令人窒息地闷热。他试着将车窗打开一个小缝,但是寒冷的空气似乎吹得他更加难受了。
解剖的那一幕再一次在他眼前上演。那些切割工具,器官被从身体里拿出来,那些切口和各种检查,卡津斯的脸就那么盯着海绵组织看,距离不到一英尺。只要稍微颤动一下,他的脸就可能会被埋在……伊索贝尔·佩妮看着这一切,记录着这一切,从喉咙到耻骨……伦敦的街道飞快地掠过车窗。就像他说的那样,弗莱特真的闯了一些红灯,只在很少红灯前才会减速。街道上还有其他一些车。这个城市从来都是无眠的。夜店、聚会、流浪者、无家可归的人,还有那些天天不睡觉的遛狗人,晚上也照常营业的面包店和贝果[6]店。有些写成“贝果”,有些则写成“焙果”。贝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不就是伍迪·艾伦[7]的电影里人们总吃的那些玩意吗?
眉毛样本,看在耶稣的分儿上,眉毛样本到底能有什么用呢?他们应该关注的是那个凶手,而不是被害人,那些牙齿印。那个牙医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不是牙医,是一位牙科病理学家。莫里森,对了,就是这个名字。莫里森,听上去像是爱丁堡的一条街道,莫里森街,离酿酒厂运河不远,那儿生活了两只天鹅,是一对。它们死后发生了什么?酿酒厂把它们弄走了吗?这个闪亮的红色小车子真热啊。雷布思感到自己内在的一切都想跑到外面来透透气。刀子在喉咙转动,一把小刀。他甚至能够想象出来,有点像厨房用刀,锋利,舔起来有点酸。
“就要到了。”弗莱特说,“就在沙夫茨伯里大街上,右面是苏活区,老天爷,你简直没法相信,过去的五年我们一直在给那个犯罪窝做清理。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尸体是在哪儿被发现的,离克雷孪生兄弟[8]曾经住过的地方不太远,就在里布里奇路上的某个地方。他们大行其道那会儿我还是个年轻的警察。”
“请……”雷布思说道。
“他们在斯托基做掉了个人,杰克·麦克维提,我想是这个名字。帽子杰克,他们这么称呼他。”
“能不能停在这儿?”雷布思突然说道。弗莱特看着他。
“怎么了?”
“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剩下的路我走回去吧,请把车停在这儿。”
弗莱特开始抗议,但还是停在了马路边上。一踏下车,雷布思就觉得自己好受多了。前额、脖子和后背上有一些冷汗,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弗莱特将他的行李放在人行横道上。
“再次感谢,”雷布思说,“真的很抱歉,能不能帮我指一下方向?”
“沿着圆形广场走就行了。”弗莱特说。
雷布思点点头,“我希望晚上还有搬运工。”是的,现在他感到好多了。
“已经四点三刻了,”弗莱特说,“你可能会赶上日班的搬运工。”他大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马上就停下了,他冲着雷布思严肃地点点头。“你今晚表现得不错,约翰。就这样?”
雷布思点点头,约翰。冰山又融化了一角,或者这只是一种良好的管理方式?
“多谢,”他说,和弗莱特握了握手,“我们的会议还是在早晨十点?”
“十一点吧,怎么样?我会找人去酒店接你。”
雷布思点点头,拿起了自己的行李。接着又弯下腰看着汽车的后车窗。“晚安,泰迪熊。”他说。
“看着点别迷路了!”弗莱特从车里冲着雷布思喊。接着车开动了,转了一个U字形的大弯,顺着他们刚才来的那条路奔驰而去。沙夫茨伯里大街上的那些建筑仿佛要将他淹没。剧场、商店、垃圾:周日晚上堆出来的那些垃圾。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从一条雾蒙蒙的辅路上传了出来,是一辆垃圾车。清理工人们穿着橘黄色的长罩衣,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慢慢走过的雷布思。这条街到底有多长?这条街似乎有一段很长很长的弯路,比他想象的长得多。
该死的伦敦。接着他看见了喷水池上面的爱神像,可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圆形广场已经不再是圆形广场了,爱神像的下面被铺上了人行道,这样车流和人流就可以蜂拥通过,而不是像原来那样需要绕行。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干?一辆车在他身后缓慢靠近,现在和他并行。白色的车,上面有橙色的警徽,是辆警车。乘客席上的警察摇下车窗,现在冲着他大声说:
“对不起,先生,可否告诉我您要去哪儿?”
“什么?”这个问题让雷布思震惊了一下,他停下脚步。车子也停下来,司机和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两位警察下了车。
“那些是您的行李吗,先生?”
雷布思感到心里有一个光亮坚硬的钢铁柱子竖了起来,是愤怒。接着他刚好在巡逻车的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在差一刻五点的伦敦街头,一个头发蓬乱、胡须没刮,显然缺少睡眠的男人,拎着一个行李箱,一个手袋,还有一个公文包。一个公文包?谁会在清晨的这个时候拎着公文包?
雷布思放下他的行李,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这时,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肩膀开始抖动,身体因为大笑而一耸一耸的,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官面面相觑。雷布思憋住了大笑,把手伸进他的內兜里。
“放松点,小伙子。”雷布思说,他拿出了自己的警察证。“跟你们是同行。”那个看上去没那么机灵的坐在副驾驶席上的警察从雷布思手中接过警察证,看了看,然后还了回去。
“先生,您离自己的那片警区可有点远。”
“是啊,还用你说吗。”雷布思说,“你叫什么名,小伙子?”
现在这个警员显得小心翼翼了,“伯纳特,先生,乔伊·伯纳特。我是说,大名叫乔瑟夫·伯纳特。”
“好吧,乔伊,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警员点点头。“你知道王子皇家酒店吗?”
“是的,长官。”伯纳特用自己的左手指着某个地方,“离这儿大概有五十码……”
“好的,”雷布思打断了他,“能不能带我去那儿?”年轻人什么话也没说。“你会带我去的,对不对,伯纳特警员?”
“是的,长官。”
雷布思点点头。是的,伦敦这点事儿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肯定能出色漂亮地完成任务。“好吧。”他开始向王子皇家酒店走去,“哦,”这时他边说边回头,瞥了两个男人一眼,“帮我拿一下行李,好吗?”雷布思又转过身去,可是他几乎能看见两个警员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下巴简直都要掉下来了。“或者,”他转过身,“难道要我告诉总督察莱恩说,我抵达伦敦这个美好城市的第一晚,他的两位警员就是这么骚扰我这位客人的吗?”
雷布思继续往前走,他听见两位警员拿起他的行李,赶紧跟了上来,他们正在讨论是不是该回去把巡逻车锁上。虽然这一晚发生了这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他笑了。一个小胜利,小伎俩,但是管他呢。毕竟这儿是伦敦,这儿是沙夫茨伯里大街。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华丽丽的演出。
*
终于到家了,她好好洗了洗,然后感觉好多了。她从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面是她刚才穿过的衣服,那些质量不好的便宜货。明晚她就可以把后花园整理干净,点起篝火。
再也不曾哭泣,她已经平静下来,她总是事后才能平静下来。从一个塑料购物袋里她拿出了另一个塑料袋,然后又从里面拿出一把浸染着鲜血的刀。厨房的水池里满是热腾腾的肥皂水,那些塑料袋子和衣服一起被扔进了垃圾袋,刀子被放在了水池中。她仔仔细细地清洗着,水被一遍遍地蓄满又放掉,整个过程她都在自顾自地哼着什么。辨别不出来是哪首歌,或者连调子也算不上。可是这能够让她平静下来,能够给她以安抚,她母亲曾经就是那样给她哼唱童谣的。
好了,全部完成了。事情做起来可不容易,她很高兴事情最终结束了。注意力集中是关键,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出错,甚至连自己错了都不觉得。她第三次把水池中的水放掉,冲掉最后残留下来的血迹,把刀放在沥水板上。接着她走进客厅,停在了一扇门前,找出了钥匙。
这儿是她的密室,她的图片展示廊。里面整整一面墙都挂满了油画和水彩画,其中的三幅已经破损得难以修复了,多么遗憾,这三幅又恰巧是她曾经的最爱。现在她最喜欢的那幅画上面画的是一条乡村小溪。简单、不浓重的色彩,有一种天真质朴的风格。小溪在画面的前景,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儿,或者也可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儿。很难说,如果一幅画的风格过于简单质朴,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她甚至都没有办法问一下创作这幅画的画家,因为画家已经死去多年了。
她试着让自己不去看另一面墙,正对面的墙。那是一面可怕的墙,甚至不喜欢现在从一只眼睛眼角的余光看过去的景象。她觉得自己喜欢那幅画的原因是它的大小,大概有10英寸×8英寸,不包括那个镀金的巴洛克相框(相框和画一点都不相配——她母亲选择相框的品味一直不怎么样)。这一幅幅画作所展示的小小世界,再加上褪去的色彩,让墙在整体上有一种微妙的效果,缺少一种视野的效果,显得不够谦卑,不够柔和,但这让她感到高兴。当然了,这幅画里没什么高深的真相。实际上,这幅画就是一个邪恶的谎言,是事实的绝对对立面。根本就没有小溪,没有那种父亲孩子坐在一起的感人场景。只有恐怖。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画家中,她最喜欢的是委拉斯开兹[9]:光和影的游戏,大量的黑色阴影,头颅和怀疑……黑暗的心暴露无遗。
“黑暗的心。”她对着自己点点头。她见过、感受过那些他人无法得以一见的事情,这就是她的生活,这就是她存在的方式。那幅画现在开始嘲笑她,小溪现在也变成了一抹残酷的、青绿色的笑。
她再次给自己哼调子,从附近的一把椅子里冷静地拿起一把剪刀,开始在那幅画上竖着划一个又一个有规则的口子,接着是水平的口子、垂直的口子,从中间一点点地将整幅画撕裂,直到那条小溪永远地消失。
[1]1码≈0.9米。
[2]西方民间故事中,只有用银质的子弹才能够杀死狼人。
[3]霍华德·莱恩(Howard Laine)的姓Laine在英文中和Lane(巷)发音相同。
[4]原文是Jock,是对苏格兰人的蔑称。
[5]1英寸≈2.5厘米。
[6]Beigel或者bagel,翻译成贝果,是一种韧性较好的圆形面包圈。
[7]伍迪·艾伦(Woody Allen),美国著名电影导演、演员、编剧、音乐家。
[8]The Krays,罗尼·克雷和雷吉·克雷,同卵双生的兄弟,他们是20世纪50到60年代活跃于伦敦东区的犯罪团伙的老大。
[9]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1599—1660),17世纪巴洛克时期西班牙伟大的现实主义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