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乡下人(2 / 2)

好人难寻 弗兰纳里·奥康纳 7642 字 2024-02-18

女孩冷酷地看着他。他可能是想把这个问题放在哲学学会的会议上讨论吧。“吃过。”她过了一会儿回答,仿佛全面思考了一番。

“那肯定很小!”他得意扬扬地说,紧张得咯咯直笑,浑身都在发抖,脸涨得通红,最后才恢复正常,无限崇拜地看着女孩,而女孩则始终面无表情。

“你多大?”他温柔地问。

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说:“十七岁。”

他脸上洋溢起微笑,仿佛小小的湖面上涌起的波浪。“我看见你有一条木腿,”他说,“我觉得你很勇敢,我觉得你很可爱。”

女孩子茫然地站着,坚定,沉默。

“陪我走到门口吧。”他说,“你是个勇敢的可爱的小家伙,你一进门我就喜欢上你了。”

哈尔加开始往前走。

“你叫什么?”他冲她的头顶微笑。

“哈尔加。”她说。

“哈尔加,”他咕哝着,“哈尔加,哈尔加。我从没听过有人叫哈尔加。你很害羞,是吗,哈尔加?”他问。

她点点头,盯住他握着大箱子的红红的大手。

“我喜欢戴眼镜的女孩。”他说,“我想得很多。我和那些从来不认真想事情的人不同。因为我可能会死。”

“我也可能会死。”她突然说,抬头看着他。他小小的棕色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

“听着,”他说,“你不觉得吗,有些人注定会因为他们之间共同的东西而相遇?比如那些都思考严肃问题的人?”他把箱子换到另一只手,这样靠近她的那只手就空出来了。他握住她的手肘,轻轻地晃了晃。“我星期六不工作,”他说,“我想去树林里走走,看看山的那头和更远的地方大自然母亲的模样。去野餐什么的。我们明天一起去野餐吧?答应我吧,哈尔加。”他快要死了一样看着她,仿佛他的内脏就要漫出来了。他甚至稍稍朝她靠了过来。

她整夜想象自己勾引他。她想象他俩散着步,走过后面两片田野,来到贮藏谷仓,她想象事情就在那里发生了,她轻易地勾引了他,接着她还安慰他无需自责。真正的天才能把想法传达给愚蠢的头脑。她想象自己把他的自责握在手里,将它变成对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她把他的羞耻转变成了某种有用的情感。

她躲开了霍普威尔太太,十点准时向门口走去。她没有带吃的,忘记了野餐得带吃的。她穿着一条宽松裤,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后来想了想,又往领子上抹了点薄荷膏,因为她没有香水。她到门口的时候,那儿空无一人。

她眺望着空荡荡的公路,愤怒地感到自己被耍了,他只不过想要她听他的话走到门口罢了。这时他却突然出现了,高高的个子,从对面路堤的灌木丛后面钻了出来。他微笑着,抬了抬头上那顶崭新的宽檐儿帽。他昨天没有戴,她心想,他是不是特意买的。烘焙色的帽子上系着红白相间的带子,稍微有点大。他从灌木后面钻出来,依然提着那只黑色的箱子。还是昨天那套衣服,一样的黄色袜子,走着走着就耷拉到鞋子里。他穿过公路说,“我知道你会来!”

女孩不快地想,他怎么会知道。她指着箱子问:“你干吗要带《圣经》啊?”

他握着她的手肘,低头朝她微笑,像是停不下来似的。“你可说不准什么时候需要上帝的旨意,哈尔加。”他说。她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接着他们爬过路堤,穿过牧场,朝树林走去。男孩轻快地走在她身边,踮着脚蹦跶。今天箱子看起来不重;他甚至甩来甩去。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半个牧场,他轻松地把手搭在她的后腰,温柔地说:“你的木腿接在哪儿?”

她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男孩顿时有些尴尬。“我没有恶意,”他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勇敢。我想上帝一定眷顾你。”

“不,”她看着前方加快了步子,“我压根不信上帝。”

他停下来吹了声口哨。“不是吧!”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走,他很快便蹦到她身边,扇着帽子。“像你这样女孩可不常见。”他用眼角瞥她。他们走到树林旁边时,他再次把手搭在她背后,把她拉过来,一言不发地重重吻了她。

这个力量大于感情的吻,能让其他女孩分泌大量肾上腺素,能让人从着火的房子里搬个塞得满满的箱子出来,但是对她来说,效力却立刻传递到了大脑。她的头脑始终清醒,疏离和嘲讽,即便在他松开她之前,她也像是远远地打量着他,既消遣,又怜悯。她之前从未被人吻过,她高兴地发现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一切都在头脑的掌控之中。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告诉他们那是伏特加,就连阴沟水他们都喜欢得很。男孩温柔地松开她,看起来期待而犹豫,而她转身继续走路,什么都没说,仿佛对她来说这样的事情再寻常不过。

他气喘吁吁地赶上她,看到一个可能会绊倒她的树根,便想帮她一把。他拨开荆棘藤摇晃的长枝,让她可以走过去。她走在前面,他喘着粗气跟在她身后。然后他们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山坡,山坡缓缓延伸到另一个小小的山丘。他们看到远处老谷仓生锈的屋顶,多余的干草就存在那里。

山坡上点缀着粉色的杂草。“这么说来你不会得救了?”他突然停下来问。

女孩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笑。“照我的经济观点来说,”她说,“我得救了,你完蛋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信上帝。”

似乎没什么能摧毁男孩崇拜的模样。他凝视着她,仿佛动物园里新奇的动物伸出爪子来怜爱地戳了他一下。她觉得他看起来像要再次吻她,于是没等他得逞便又往前走去。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他咕哝着,声音越来越轻柔。

“去谷仓吧。”她说。

他们飞快地赶到那里,仿佛那是一辆会开走的火车。谷仓很宽敞,有两层,里面又暗又冷。男孩指着通往阁楼的梯子说:“真可惜我们上不去。”

“为什么不能?”她问。

“你的腿。”他恭敬地说。

女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两手握住梯子,爬了上去,他在底下看着,肃然起敬。她熟练地钻进入口,然后向下看着他说:“想上来就快上来吧。”他开始爬楼梯,手里还笨拙地拎着箱子。

“我们不需要《圣经》。”她说。

“你可说不准。”他气喘吁吁地说。他爬上阁楼以后花了几秒钟才喘过气来。一道宽宽的阳光斜照在她身上,阳光里布满尘埃。她靠在干草垛上,转过脸去,望着谷仓前面的开口,干草便是经由那儿从车里被扔上阁楼的。两片点缀着粉色小草的山坡,后面是一排黝黑的树木。晴空万里,一片冷冷的蓝色。男孩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体底下,另一只手绕过她,开始不紧不慢地吻她,像鱼一样发出细小的声响。他没有脱下帽子,把帽子推到脑后,免得碍事。她的眼镜碍到了他,他把它摘下来,悄悄放进口袋。

女孩起初无动于衷,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也开始吻他,她吻了他的脸,又吻他的嘴唇,停在那儿,不断不断地吻他,像是要抽干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像孩子一样清澈甜美,那些吻也像孩子一样湿漉漉的。他喃喃说着爱她,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喃喃声就像是孩子被母亲哄睡发出的呓语。而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思考,也没有被感情冲昏了理智。“你还没说你爱我呢,”他终于呢喃着,松开她,“你得说啊。”

她扭头望向空荡荡的天空,又低头望向黑色的山脊,接着望向更远处两片碧绿的湖泊,湖水正在上涨。她没有意识到他摘去了她的眼镜,但是这片景色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原本就很少关注周遭的事物。

“你得说啊,”他重复着,“你得说你爱我。”

她的言行向来小心谨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开始说,“如果你宽泛地使用这个词语的话,或许是可以这么说。但是我不用这个词语。我没有幻想,我是那种看穿了虚无的人。”

男孩皱起眉头。“你得说啊,我说了,你也得说。”他说。

女孩近乎温柔地看着他。“可怜的宝贝,”她咕哝着,“你就是不能理解啊,”她挽住他的脖子,让他面朝下对着她,“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她说,“但是有些人摘掉了眼罩,发现一片虚无。这是一种救赎。”

男孩吃惊的眼神茫然地穿过她的发梢。“好的,”他几乎呜咽着说,“但是你爱不爱我?”

“爱,”她补充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但是我得告诉你。我们之间不能有欺瞒。”她抬起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三十岁了,”她说,“我有好几个学位。”

男孩的神情又愤怒又顽固。“我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你的一切。我只想知道你爱不爱我?”他抱住她,野蛮地亲吻她,直到她说,“爱,爱。”

“那好,”他放开她,“证明给我看。”

她笑了,做梦般地看着外面变幻的景色。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勾引他,便已经勾引了他。“怎么证明?”她问,觉得不能让他那么快就得偿所愿。

他靠过去,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给我看看你装木腿的地方。”他呢喃。

女孩短促地轻叫一声,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吓到她的不是这个猥琐的提议。孩提时,她有时会产生屈辱感,但教育抹除了最后一丝痕迹,如同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切除了肿瘤;就像她不相信他的《圣经》一样,她对他的要求并不感觉羞辱。但是她对那条腿很敏感,仿佛孔雀对自己的尾巴一样。除了她自己,没人碰过。私底下,她像别人照看自己的灵魂一样照看它,几乎不敢多看一眼。“不行。”她说。

“我知道,”他低声说着坐起来,“你只是在耍我玩。”

“不是,不是!”她叫着,“它装在膝盖上,只是装在膝盖上而已。你为什么想看?”

男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因为,”他说,“它让你变得与众不同。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坐着看着他。不管是她的脸,还是她冰蓝色的圆眼睛,都没有流露出任何被打动的痕迹;但是她感觉到心脏停止了跳动,只剩下头脑来传输血液。她感到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天真。这个男孩有一种超越智慧的本能,触碰到了她的本质。过了一会儿,她用沙哑尖利的声音说:“好吧。”像是彻底对他投降。像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又奇迹般地从他那里再次获得。

他非常轻柔地卷起她的宽松裤。穿着白袜和棕色平底鞋的假腿裹在帆布一样厚的布料里,上面有一个丑陋的关节和残肢相连。男孩看到它的时候,脸上和声音里都充满敬意。他说:“告诉我它是怎么摘下来和装上去的。”

她为他摘下假腿,又装了回去,接着他自己又摘了一次,举止轻柔,像是握着一只真腿。“看!”他像孩子般雀跃地说,“现在我也会了!”

“装回去吧。”她说。她想着她可以和他私奔,每天晚上他都能为她摘下假腿,第二天早晨再装回去。“装回去吧。”她说。

“还不行。”他咕哝着,让它立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在那儿放一会儿。你现在有我。”

她警告地轻叫一声,但是他把她推倒,再次亲吻了她。没有了腿,她感到自己完全依赖着他。她的大脑仿佛停止了思考,开始运作起其他不太擅长的功能。她的脸上不断呈现出各种表情。男孩的眼睛像钢钉一样,不时瞥向身后立着的假腿。她终于推开他说:“把腿给我装回去。”

“等等。”他说。他靠向另一边,把箱子拉过来打开。箱子的内衬上有淡蓝色的圆点,里面只有两本《圣经》。他拿出一本,翻开。里面是空的,藏着一小瓶威士忌、一盒纸牌和一个上面印着字的蓝盒子。他把这些东西在她跟前一字排开,每个之间的间隔相等,像是在女神的神龛前摆放祭祀品。他把蓝盒子放在她手里。本产品仅用于预防疾病,她念完赶紧丢开。男孩拧开酒瓶的盖子。他笑着停下来,指着那叠纸牌。那不是普通的纸牌,每张后面都有淫秽的图画。“喝一口吧。”他先把瓶子递给她。他把瓶子塞到她跟前,她像被催眠了一样动弹不得。

她开口时几乎是在哀求。“你难道不是,”她低声说,“你不是一个善良的乡下人吗?”

男孩歪着脑袋。仿佛刚刚开始意识到她在羞辱他。“没错,”他轻轻噘起嘴唇,“但是没用,我每天都和你一样善良。”

“把腿还给我。”她说。

他一脚把它踢得更远。“来吧。我们来享受一下,”他花言巧语地说,“我们还没好好了解过彼此呢。”

“把腿还给我!”她尖叫着,向前扑过去,但是他轻松地推倒了她。

“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他皱眉问,拧紧酒瓶的盖子,飞快地放回到《圣经》里。“你刚刚还在说你什么都不信,我以为你是那种女孩!”

她的脸都快发紫了。“你是个基督徒!”她嘘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你和他们一样——说一套做一套。你是一个完美的基督徒,你是……”

男孩愤怒地撇着嘴,“我希望你不要以为,”他用傲慢愤慨的口气说,“不要以为我相信那些废话!我可能是卖《圣经》,但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昨天刚刚出生,我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把腿还给我!”她尖叫。他一跃而起,她只看见他把纸牌和蓝盒子都放进《圣经》,再把《圣经》扔进箱子里。她看见他抓起假腿,接着她看见那条腿孤零零地斜躺在箱子里,两边各摆了一本《圣经》。他砰地合上盖子,提起箱子,从入口扔出去,然后自己也跨了出去。

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外面,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时候,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崇拜的目光不复存在。“我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他说,“有一次我就这样拿到了一个女人的玻璃眼珠。你不要以为能抓住我,因为波恩特不是我的真名。我每拜访一户人家都用一个不一样的名字,而且我不会在任何地方逗留。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哈尔加,”他不假思索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没那么聪明。我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信了!”接着烘焙色的帽子消失在了入口,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坐在干草上,布满尘埃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当她把扭曲的脸转向入口时,看到他蓝色的身影正奋力穿过斑斑点点的碧绿湖面。

霍普威尔太太和弗里曼太太在后牧场挖洋葱,过了一会儿看见他从树林里钻出来,穿过草地往公路走去。“哎呀,那好像是昨天来卖《圣经》的那个善良又无趣的男孩。”霍普威尔太太眯缝着眼睛说,“他肯定是回来向黑人兜售,他脑子太简单了。”她说,“但是我们如果都那么简单,世界或许会变得更好。”

弗里曼太太向前望去,正巧看见他快要消失在山脚下。接着她把注意力转向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洋葱嫩芽上,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简单,”她说,“我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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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乔伊(Joy)在英语里的意思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