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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难寻 弗兰纳里·奥康纳 3908 字 2024-02-18

“照我看来,”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耶稣不过是另外一种难民。”

他稍稍举起手,又放在膝盖上。“啊。”他嘀咕着,像是在思考这句话。

“我得让那个人走。”她说,“我对他没有义务。我对那些为国家作出贡献的人有义务,而不是那些随便过来占便宜的人。”她说得飞快,想起了所有论据。牧师的注意力像是退回到一间私人祈祷室,直到她讲完。有一两次,他的视线徘徊在外面的草坪,仿佛在寻找逃离的方法,但是她没有停下。她告诉神父自己如何在这个地方坚持了三十年,总是在对付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那些人只想要一辆车罢了。她说她发现他们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来的。她说,古扎克一家翅膀一硬,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她告诉神父那些看起来富有的人,其实是最穷的,因为他们有很多东西要维护。她问神父,他以为她是怎么支付饲料账单的。她告诉神父,她想要翻新房子,但是没钱。她甚至没钱修葺她丈夫的墓碑。她问神父知不知道她的保险金累积到今年有多少。最后她问神父,是否觉得她浑身都是钱,老头突然发出一声难听的大吼,仿佛这是一个滑稽的问题。

神父告辞以后,她没精打采,尽管她明显占了上风。她立刻决定月初便给难民三十天的期限,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肖特利先生。

肖特利先生沉默不语。他的妻子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她说波兰人是恶魔和神父派来的。肖特利先生很肯定神父对麦克英特尔太太施加了特殊的控制,不久麦克英特尔太太就会去他那儿做弥撒。她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吞噬着。她更消瘦,更焦虑,不再敏锐。她现在看着牛奶罐,却看不出它有多脏,他还见过她明明没有说话,却动着嘴唇。波兰人从没做错任何事情,但一直在惹恼她。肖特利先生自己做事情随心所欲——并不按照她的来——可是她仿佛并不在意。尽管她注意到波兰人一家都变胖了,却还是向肖特利先生指出,他们的脸颊凹陷,肯定是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是啊,夫人,有一天他会把你的地买了,再卖个精光。”肖特利先生大胆地说,他看得出来这番话吓到了她。

“我就等月初了。”她说。

肖特利先生也等着,然后月初来了又走,她没有解雇波兰人。他本可以告诉随便任何一个人。他不是一个粗暴的男人,但是他讨厌看到一个女人毁在外国人手上。他觉得男人不能袖手旁观。

麦克英特尔太太没有理由不立刻解雇古扎克先生,但是她拖了一天又一天。她担心账单和自己的健康。她晚上失眠,就算睡着也会梦见难民。她从没撵走过哪个人,都是他们自己离开她的。一天晚上,她梦见古扎克先生和他那一家子搬进了她的房子,而她搬去和肖特利先生住了。她吓坏了,醒来以后几个晚上都无法入眠;还有一天晚上她梦见神父来访,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亲爱的太太,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不会把可怜的波兰人赶走的。想想外面还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想想焚尸炉、运尸车、集中营,还有生病的孩子们,以及我主耶稣。”

“他是多余的人,他破坏了这里的平衡。”她说,“我是个有脑子的务实的女人,这里没有焚尸炉,没有集中营,没有我主耶稣,他走了以后会赚更多的钱。他能在工厂干活,买辆车,再也不用和我说话——他们就是想要辆车。”

“焚尸炉、运尸车和生病的孩子,”神父喋喋不休,“还有我们亲爱的主。”

“太多了。”她说。

第二天早晨,她一边吃早饭一边下定决心要立刻去通知他,她起身走出厨房,沿着路往下走,手里还拿着餐巾。古扎克先生正在冲洗谷仓,像往常一样佝偻着,手叉在胯上。他关上水管,不耐烦地看着她,仿佛她干扰他干活了。她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就过来了。她站在谷仓门口,严肃地打量着一尘不染的湿地板和滴水的柱子。“有事吗?”他问。

“古扎克先生,”她说,“我现在无法履行我的责任了。”接着她提高嗓门,又用更坚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得付账单。”

“我也是,”古扎克先生说,“账单很多,钱却很少。”他耸耸肩。

她看到一个高高的长着鹰钩鼻的身影像蛇一样从谷仓那一头滑过,太阳照在敞开的谷仓门上,身影停留在了那儿;她意识到一分钟前黑人还在她身后某处铲地,现在却寂静一片。“这是我的地盘,”她愤怒地说,“你们都是多余的人。个个都是。”

“是的。”古扎克先生说着再次打开了水龙头。

她用手里的餐巾擦擦嘴走开了,像是完成了任务。

肖特利先生的身影从门边缩了回去,他靠在谷仓旁边,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香烟点上。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从上帝安排,但是他清楚一件事:他不会闭上嘴干等着。

从那天早晨起,他开始对遇见的每个人抱怨和申诉自己的遭遇,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他在杂货店里抱怨,在县政府抱怨,在街角抱怨,直接对麦克英特尔太太抱怨,因为他从不偷偷摸摸。如果波兰人能听明白,肖特利先生也会对他说。“人人生来自由平等。”他对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出生入死证明了这个。在那里打仗、流血、赴死,回来以后发现是谁抢了我的工作——正是我的敌人。有一颗手榴弹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看见是谁扔的——一个戴着和他一样眼镜的小个子。他们可能是在同一家商店里买的。世界真小。”他微微苦笑一下。既然没有肖特利太太来替他说话了,便干脆自己说,他发现自己挺有天赋的。他有办法让其他人觉得他有道理。他对黑人说了很多。

“你为什么不回非洲。”一天早晨他们清理青贮窖的时候他问萨尔克,“那是你的国家,不是吗?”

“我不去那儿,”男孩说,“他们会生吞了我。”

“唔,如果你守规矩,就没有理由不能待在这儿,”肖特利先生和蔼地说,“因为你不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你祖父是被买下来的。他自己完全不想来。我讨厌那些从自己国家逃出来的人。”

“我向来觉得旅行没有必要。”黑人说。

“哦,”肖特利先生说,“如果我再次旅行,我就去中国或者非洲。去其中随便哪一个地方,你都能立刻说出你和他们的区别。你去其他地方,唯一的区别就是语言。而且不一定能发现,因为有一半人都说英文。我们就是在这里犯了错误。”他说,“——让所有的人都学说英文。如果每个人都只会说自己的语言,那就少了很多麻烦。我老婆说通晓两门语言就好像是在后脑勺长了只眼睛。你什么都瞒不过她。”

“当然瞒不过她。”男孩低声说,接着补充,“她很好。她是个好人。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的白种女人。”

肖特利先生转过身去,沉默地干了会儿活。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铲柄拍了拍黑人男孩的肩膀。他凝视了他一会儿,湿润的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然后他轻声说:“主说,申冤在我。”

麦克英特尔太太发现城里每个人都听肖特利先生说了她的事情,每个人都批评她的所作所为。她开始意识到她有道义要解雇波兰人,她在逃避,因为做起来太难。她再也忍受不了日积月累的愧疚感,一个寒冷的星期六早晨,她吃完早饭就要去解雇他。她听到他正在发动拖拉机,便向机器棚屋走去。

地面上结了厚厚的霜,田野看起来像是绵羊后背上蓬乱的羊毛;太阳几乎是银色的,树木像干干的鬃毛一样直插向天际线。棚屋周围漾起一小圈噪声,乡野仿佛向四周退去。古扎克先生蹲在小拖拉机旁边的地上,正往里装一个零件。麦克英特尔太太希望他在剩下的三十天里还能为她把土地翻一翻。黑人男孩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工具,肖特利先生正在棚屋下面,打算爬上大拖拉机,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到他和黑人走开后再履行自己不愉快的义务。

她看着古扎克先生,上升的寒气麻痹了她的脚和腿,她不得不在坚实的地板上直跺脚。她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系着红色头巾,上面压着一顶黑帽子替她遮挡阳光。黑色的帽檐儿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两次。古扎克先生盖过拖拉机的噪声嚷嚷着,让黑人递给他一把螺丝起子,他拿到以后就背贴在冰冷的地上,钻进机器底下。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脚、腿以及身体从拖拉机的一边贸然伸出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溅满泥浆的破胶鞋。他抬起一只膝盖,又放下,稍稍转了点身。在所有憎恨他的事情里,她最憎恨的一点是,他没有自己主动离开。

肖特利先生爬上大拖拉机,从棚屋下面往外倒。他像是被它温暖了,它的热气和力量一波波地传送给他,他立刻驯服了。他朝小拖拉机的方向驶去,却停在小坡上刹了车,跳下拖拉机,转身往棚屋走去。麦克英特尔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扎克先生平伸在地上的腿。她听到大拖拉机的刹车滑脱了,抬头看见它自说自话地向前驶来。后来她记得她看到黑人无声地跳开,像被地上生出来的弹簧弹了一下,她看到肖特利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转身,沉默地回头看,她记得自己朝难民喊,但是没有喊出声。她感觉到她的眼神、肖特利先生的眼神,还有黑人的眼神汇聚在一起,把他们永远定格成了同谋,她听见拖拉机碾过波兰人的脊椎骨时,他轻轻叫了一声。两个男人飞奔过去帮忙,她昏倒在地。

她记得她醒来以后跑去了什么地方,可能是跑进房子又跑出来,但是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跑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再次昏倒。等她最后跑回拖拉机旁边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古扎克先生的身体上伏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低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起初她还以为那是医生,后来她恼怒地意识到那是坐救护车一起来的神父,他正往被轧死的男人嘴里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她先是看到他沾血的裤腿,然后看到他的脸,他直视着她,但是一如四周的乡野,既萧瑟又冷漠。她只是看着他,因为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无法自处。她的头脑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的一切。当救护车把死者带走时,她感觉自己身处国外,伏在尸体上的人都是当地人,而她则如同异乡客。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不辞而别,另谋出路,黑人萨尔克突然想要去闯荡世界,出发去了这个州的南部。老头阿斯特无法单独工作。麦克英特尔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没有帮工了,因为她患了神经疾病,不得不去医院。她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操持不了这个地方,就把奶牛都交给了职业拍卖商(损失了很多钱),靠手头的余款生活,还得维持每况愈下的健康。她的一条腿开始麻痹,双手和头部发颤,最后不得不终日卧床,只有一个黑人妇女照看她。她的视力不断下降,嗓子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多少人记得来乡下看她,除了老神父。他每周定期过来一次,带着一包面包屑,喂完孔雀后,便进屋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解教会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