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旅(2 / 2)

美丽的青春 赫尔曼·黑塞 11860 字 2024-02-19

雅茄特就是这样的姑娘,她貌美如花,但比花更娇艳可人,这样的美女也许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几个,但具有她那种韵致的却不多见。她就像个大孩子似的,腼腆羞怯又令人乐于亲近,一见就使人有一种清新脱尘的愉快感觉。她那纯真无垢的眼眸,犹如森林的泉水一般泛着清澄的光辉,看到她们,不会使你有非非之念,只是令你觉得喜爱而已。不过,这也激起了我几许悲伤惆怅的感触:有朝一日,如此美艳的青春花朵,也难免要遭凋萎的厄运。

也许是因暖炉的温暖,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睡梦中我回到了南国,躺在小岛岩岸的沙滩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瞭望棕发少女独自划着小舟向浪心驶去,她的背影愈来愈小……

<b>清晨动身</b>

暖炉已冰冷,我的双脚冻得发僵,从寒冷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天已破晓,旁边的厨房传来生炉火的毕剥声,屋外的草原罩着薄霜,这是今秋的第一次降霜。昨夜,我将就睡在坚硬的板凳上,虽然睡得腰酸背痛,但还是一觉睡到天明。我起身来到厨房,和那位女佣打过招呼后,便在洗手台洗漱,顺便刷刷衣服,因为昨天风势强劲,衣服沾满斑斑灰尘。

我回到房间坐着开始喝热咖啡时,那位木材商客人走进来了,他热络地跟我寒暄一阵,便在我身侧坐下。我替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也从旅行用的水壶中倒出樱桃蒸馏而成的酒,怂恿我喝喝。

&ldquo;谢谢!我不喝蒸馏的酒。&rdquo;我说道。

&ldquo;真的?我倒是非喝这样弄成的酒不可,因为不这样就喝不下牛奶。嗨!真伤脑筋,每个人都有他各自的毛病。&rdquo;

&ldquo;不,这不算毛病,你也别自怨自艾了。&rdquo;

&ldquo;好!我不自叹了。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会养成这种毛病。&rdquo;

他似乎是个非常谦卑又喜欢自责的人,令人觉得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虽然热络得过火,但就令你像遇到故友似的彼此毫无隔阂。他的服装很称身潇洒,布料也极佳,却不俗气。

他也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看我穿着短西裤,于是问我是不是骑自行车来的。

&ldquo;不,我是走路来的。&rdquo;

&ldquo;原来如此!这就叫徒步旅行吧!的确,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这是一种很好的运动。&rdquo;

&ldquo;你是来买木材的吗?&rdquo;

&ldquo;不是做木材生意,我只买一点儿供自己家里用的。&rdquo;

&ldquo;我还以为你是经营木材的呢!&rdquo;

&ldquo;哦!不,不,我是做一点儿呢绒生意,一个零售小布商。&rdquo;我们边喝咖啡边吃奶油面包,当他伸出手取奶油时,我发觉到他的手指纤长而匀整。

他说,从此地到伊尔根贝克步程约需六小时。因他是搭马车来的,曾一再亲切地邀我一同乘车回去,但我没接受。我向他仔细问明徒步的路径,好不容易弄清楚路径,便招来女主人,付了少许餐费,将面包装入口袋中,向商人道声再见,就下楼而去,经过铺石的房门,踏进清晨冷冽的空气中。

门口摆着那位布商的座车,那是可以乘坐两人的一种轻便马车。这时正好佣人从马厩牵马出来。这匹马小而肥胖,红白两色斑驳间杂着,好像一头母牛。

穿过山谷后,我顺着小河一直向上走去,不久就开始向森林顶峰爬去。在这段踽踽独行的路程中,我不禁想到半辈子以来,我自己就是这样孤独走出来的,不但散步时如此,在人生所有的路程中也无不如此,虽然我时时都有亲戚、好友或爱人,但最后他们都不能使我慰藉和满足,没有人能把我从我一向所走的轨道拉进另一条轨道。也许人类就是这样,不管你身处何种地位,都像投掷出去的球一般,所滚动的轨迹是固定的,即使你嘲弄命运或打算强制命运,也必须依循着早已决定的路线。任谁莫不如此。命运是存在我们的内部,与外界并无关联,因此,人生的表面现象,也就是肉眼所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太重要,一般所认为的重大要事,甚至连一般所称的悲剧,也往往是无足轻重的无谓事情。为某种悲剧所屈服或者骤然呼天抢地的人,实际上他们是为了一种眼睛所看不到的事情。

我又想到,如今我本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为什么要被这伊尔根贝克小镇所驱策呢?那里的住家和住民已经与我毫无关系,旧地再临,除了给我带来烦恼和幻灭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任何目的了。走着走着,我也为自己的矛盾、犹疑、不安感到可笑。

这是个美丽的清晨,秋天的大地和空气,略带初冬的韵味,那种冷森森的清澄,随着太阳的上升已徐徐减退。成群的白头翁鸟排成楔形发出扑扑之声,掠过田野而去;放牧在山谷间的羊群缓缓地移动着,扬起的轻尘,和牧羊人的烟管所吐出的袅袅青烟混合在一起。这种景致,陪衬着山岭起伏、蓊郁青翠的森林以及柳树夹峙的小河,在透明如玻璃的天空下,仿佛如同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美丽的大地,仿佛在向世人尽情吐露它的朦胧憧憬。

山峦悄悄地耸峙天空,微风寂寂无声地在山谷中休憩,枯黄的白桦树叶从树枝飘落,成群的飞鸟越过苍空。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总觉奇妙得不可思议,它们比起人类精神上的各种问题或行为,更能引诱我的兴趣。看到这样的景致,你将会赞叹造物的神奇,而自惭己身的渺小而抛弃你的矜傲,并且会衷心感谢大自然的赐予,感觉身为宇宙过客而自豪。

森林旁边,一只雉鸡发出尖锐的叫声从我身前的草丛里跳出来。树莓的褐色长叶片向路上下垂,每片叶上都附着如丝绢般的透明薄霜,好像天鹅绒上所缀着的细毛一般,银光闪耀。

在森林中跋涉久久,好不容易才抵达一座山丘和一个很宜于眺望又开阔的山腰,这以后的路径,我隐约还可记忆出来。但昨晚投宿的小村始终不知其名,我也没去问它。

我一直是沿着森林边缘行走,经过一夜风雨,沿路潮湿不堪,到处是一池池的积水,我只得尽量挑选有树根的地方踩去,或者借着树枝和树干的弹力,跳来跃去的,忙得我不亦乐乎,已无暇多去胡思乱想。

<b>伊尔根贝克</b>

步行两个钟头后到达修夫达辛根村,以前我曾来过这里,所以知道它的名字。当通过村中的小路时,我看到在一家新盖的旅店前停着一辆马车,瞥见那匹毛色斑斑而特殊的小马,我立即了然那是那位伊尔根贝克商人的坐车。

他刚跨出门口走过来,好像正要跨上马车,一眼看到我,立刻远远地挥手大声招呼。

&ldquo;我因有点儿事情在这里停留了一下,现在就径自回伊尔根贝克去。一起上车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走路不方便的话。&rdquo;

一来他邀得很恳切,二来此时我也急着赶到旅行的目的地,所以也就接受下来。他给了旅店的佣人若干小费,自己拉着缰绳,策马出发。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轻快、安适地奔驰着。我折腾了好几天,如今俨然绅士模样舒坦地坐在马车上,也自有一番乐趣。

商人并没再多问些什么,耳根清净,也是一大享受,否则,我恐怕会立刻下车而去。他只是问我:此行是否属于纯粹游山玩水的旅行?从前曾否到过这里?如此而已。

&ldquo;现在到伊尔根贝克在哪里投宿最好?&rdquo;我问道,&ldquo;以前有一家鹿肉店是个好住处,主人名字叫做贝利葛。&rdquo;

&ldquo;哦!那个人已经过世了。现在那家旅店由一个巴耶伦地方的人顶过去经营,听说生意门可罗雀,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知确不确实。&rdquo;

&ldquo;不知修瓦本宾馆现在情形如何?当时的店主名叫修斯达。&rdquo;

&ldquo;这个人还健在。这一家风评似乎很不错。&rdquo;

&ldquo;那么就住这一家。&rdquo;

我的旅伴似乎好几度想作自我介绍,但我总是把话岔开,没让他讲下去。我们就这样在明灿美丽的秋阳下奔驰着。

&ldquo;到底乘马车还是比徒步舒服得多,不过步行有益身体就是了。&rdquo;

&ldquo;也得有一双好鞋子&mdash;&mdash;哦!你这匹马颜色斑杂,很惹眼的嘛!&rdquo;

他叹了一声然后笑道:&ldquo;你也注意到了吗?的确,它招来许多人的嗤笑,镇上的人都称它是&lsquo;母牛&rsquo;,虽不是恶意,还是很叫人生气。&rdquo;

&ldquo;照料起来很费事啰!&rdquo;

&ldquo;是的,简直可说无微不至。我实在很喜欢这匹马。你看,我们在谈这家伙的事情,它就把耳朵竖起来了。它已经7岁了。&rdquo;

最后的一小时中,他似乎很疲倦,彼此几乎没有交谈。重临青年时代所住的地方,令人不安的同时又自有一种甜蜜温馨的心境,每逼近一步,愈增亲切之情,心魂随之神往,许许多多的回忆,如梦幻般闪烁脑际。往事如烟,已不复挽回,所留下的只是怀念和怅惘。

马车加足马力越过一座小丘,镇上的景物立刻展现眼前,在住家、小巷、庭院等混然夹杂之中,两座教堂、镇公所的山形高墙、城墙边的高塔,傲然峙立着。不知怎么的,对着这座形状滑稽如葱头的铁塔,我竟激动得胸口怦怦跳动,真想挥手跟它招呼,这种心情是当时所未有过的。塔,仿佛还认得我似的,铜盖闪闪发光,仿佛无比欣慰地在对我横目注视,就像看到一个昔日的逃亡者或无赖汉,突然一变成为朴实端谨的人而回归故乡似的。

这里的一切都如往日,看不到新盖的建筑物,也没有新铺的道路。看到这,回忆的热流犹如南国的旋风向我袭来。我曾在这塔下,度过如童话般的青春时代,度过充满憧憬的许多昼夜,度过忧郁而美妙的春天;在那间温暖的顶楼房间里编织幻想,度过漫漫长冬。当我恋爱时,每晚每晚都到那条多树的小路,焦躁、绝望地徘徊着,抱着头苦思种种冒险性的计划。也是在那里,我与她接吻,与她腼腆地定下初恋的山盟海誓,尝到幸福的滋味。

&ldquo;喏!再走一会儿见到路尽头,就到我家了。&rdquo;商人道。

&ldquo;去你家!&rdquo;我心里忖道:好热情、好中听的话。

美丽的庭园以及如画般的场面,一幕接一幕地涌过,许多已经忘怀的事物,正列队对我迎接,我忍不住想下车去。

&ldquo;请你稍停一下,我要从这里开始走路去。&rdquo;

他惊愕半晌,然后拉紧缰绳,让我下去。我与他握手致谢,正要迈步前行时,他咳了一声说道:&ldquo;如果你住宿修瓦本旅馆的话,我们大概能再碰面。对不起!可否请教您的大名?&rdquo;

说罢,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海薛尔。没错!他必是尤的丈夫。

海薛尔氏,一个席丰履厚又敦朴的男人,虽然他是横刀夺去我的爱人的情敌,一向我恨不得杀死他,但我还是说出自己的名字,且脱下帽子,让他先行。想起当年在我心目中如天仙般美丽高贵的尤姑娘,想起当时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如梦呓般地向她诉说幸福的远景以及生活计划等,此时不由气得我喉头像被勒紧似的。我的怒意瞬间即消逝,带着深沉的悲伤,我怅然地通过白杨夹道落叶满地的小路,进入镇内。

旅馆的一切陈设,比起童年均较高尚和现代化,甚至连台球桌和形状如地球仪的镀镍餐巾夹都有了。店主仍是同一个人,不过葡萄酒和菜肴的种类已增多,并且也稍有改进。古意盎然的庭院中,那棵枫树依旧亭亭峙立,那有两支管的水桶还在流着水。从前,每当溽暑的黄昏时分,我常在这阴凉的庭院中猛喝啤酒,醉陶陶地度过一个傍晚。

吃过饭后,我出去街上溜达。小街依旧,我读着那些熟悉的招牌商号,到理发院刮刮胡须,买买铅笔,环顾每一家每一户,然后沿着围墙慢慢走到镇郊的小公园。我虽然能够预感到这次的伊尔根贝克之旅实在非常愚蠢,但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气氛,又是那样的摇撼着我的心弦,令人有回归故乡的快感,不由使我沉浸于美丽的回忆中。我几乎踏遍了每一条小巷,还爬到教会的铁塔上,读着钟架的横木上所刻的学生名字,又走下来去读镇公所的公告。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

然后,我在宽广而萧条的市场中站立一会儿,便走下并排栉比的古式山形墙住屋。因夜幕已垂,视线不明,我在人家门口的石阶上和铺石路上,还跌了好几跤。走着走着,我终于来到海薛尔家门口。这是一家小店铺,二楼的百叶窗刚卷起,四个窗口透出灯光。我只是呆呆地伫立,注视这一家。累极了,心里也很烦闷。这时,有一个小男孩用口哨吹着《新娘的头纱》这首歌,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看我站在那里,便停下口哨一直瞪着我。我给他12便士,将他支开。之后,又来一个做零工的男人,问我有什么事情让他做。

&ldquo;不!没事!&rdquo;说完,我毅然伸出手猛拉门铃。

<b>尤琍</b>

房门嘎嘎吱吱开着,门缝露出一个年轻女佣的脸孔。我问主人在家吗,她便引导我走上昏暗的楼梯。楼上的走廊挂着煤油灯,我刚摘下雾蒙蒙的眼镜,海薛尔已现身。

&ldquo;我知道你会来的!&rdquo;他低声说道。

&ldquo;你怎么知道?&rdquo;

&ldquo;我内人说的。我也知道你的过去。喏!请宽宽衣服,请进!请进&mdash;&mdash;我也很高兴&mdash;&mdash;请!请!&rdquo;

显然他是言不由衷。对我的造访,他并不太欢迎。我呢!何尝不是感到很别扭?进入他们的小房间后,看到铺着白巾的桌子上已点着灯,显然他们正准备进晚餐。

&ldquo;来,请进。尤!我来介绍一下,他是我早上刚结识的朋友。&rdquo;

&ldquo;知道啦!&rdquo;尤答道。对我的鞠躬她只颔首表示回答,并没伸出手,&ldquo;请坐!&rdquo;

我坐在藤椅上,她坐在沙发上。我打量她几眼:她比以前健壮,但个子看来反而矮了一点儿;她的手仍是那么美丽;脸颊胖了一点儿,虽然仍是冷若冰霜,但已失去昔时的鲜艳光泽;纤手挥动之间以及眉梢眼角还葆有昔日美丽的痕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ldquo;你是如何来到伊尔根贝克的?&rdquo;

&ldquo;徒步来的。太太!&rdquo;

&ldquo;来这儿有事情吧!&rdquo;

&ldquo;不,只是想再看一看这个小镇而已。&rdquo;

&ldquo;在这以前,你到过这里吗?&rdquo;

&ldquo;那就要数到十年前了,你是知道的。十年来,镇内大抵没什么改变!&rdquo;

&ldquo;真的吗?哦!这一向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你的信息呢!&rdquo;

&ldquo;但对你,我倒一直都有个耳闻。&rdquo;

海薛尔咳了一声道:&ldquo;你就在这里吃个便餐怎么样?&rdquo;

&ldquo;如果不打扰的话&mdash;&mdash;&rdquo;

&ldquo;欢迎,怠慢得很,只是一点儿奶油面包而已。&rdquo;

然而,还是上了一碟冻烤肉和扁豆沙拉以及白米饭和梨子,饮料是茶和牛奶。主人一边殷勤地伺候我,一边谈上几句话。尤几乎未开口,只是不时以冷傲的眼神注视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寻出我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其实连我本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ldquo;有孩子了吗?&rdquo;我问道。于是她才加入谈话圈,所谈的不外是教育、教养问题、学校生活、生病等等,完全一派世俗的口吻。

&ldquo;说来说去,子女的教育还是要靠学校的力量。&rdquo;海薛尔插嘴道。

&ldquo;是吗?不过我一向总认为做父母的应该尽量花费较多的时间专心去教育子女。&rdquo;

&ldquo;听这口气,我猜你大概还没有孩子。&rdquo;

&ldquo;我还没有这种福气。&rdquo;

&ldquo;那么!结婚了吧?&rdquo;

&ldquo;不!我还是单身汉。&rdquo;

一块扁豆的节没摘除干净,哽在我的喉咙里。

饭后,主人提议喝一瓶葡萄酒,我没拒绝,他就径自下地下室取酒。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好借这短暂的时间跟尤琍单独谈谈。

&ldquo;尤小姐!&rdquo;我开口。

&ldquo;什么事?&rdquo;

&ldquo;怎么见面时也不跟我握手呢?&rdquo;

&ldquo;我想那样做才对的。&rdquo;

&ldquo;随你的便好了&mdash;&mdash;看你生活得很幸福,我也很高兴。你过得幸福吧!&rdquo;

&ldquo;是的,我们都很满足。&rdquo;

&ldquo;那&mdash;&mdash;尤小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会想起当年的事情?&rdquo;

&ldquo;你叫我怎么说好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而且大家都过得好好的,我认为更应该如此。你当时不是认为伊尔根贝克不适于你住下吗?那也许是你一时想偏了,如果&mdash;&mdash;&rdquo;

&ldquo;的确如此!尤小姐,一切既已成事实,我也无意去挽回,你也不必为我的事情挂意。不过,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深意,我只是觉得青春年华的许多往事,很美很富诗意,值得重温,如此而已。&rdquo;

&ldquo;请你谈些别的话题吧!当时实在有许多说也说不出的话,也许你还不会如此。&rdquo;

我凝视着她。她当年的美已完全褪尽,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海薛尔夫人而已。&ldquo;诚然!&rdquo;我没好气地说道,并没加以反驳。这时,主人带着两瓶葡萄酒折转回来。

那是布鲁哥纽出产的一种烈性葡萄酒。海薛尔显然并不善饮,喝下第二杯后,样子就变了,还出口戏弄我和他太太的那段交往。她不让他说下去,他笑笑,转头又跟我干了一杯。

&ldquo;最先,我内人并不希望你到我家来。&rdquo;他吐露实话。尤琍站起身,&ldquo;对不起!我得进去照顾孩子们,小丫头有点儿不舒服。&rdquo;说着,她就走出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再折回来了。她丈夫边眨眨眼边开第二瓶酒。

&ldquo;你刚才实在不该说出那些话。&rdquo;我责怪他道。

他只是笑笑,&ldquo;没什么!她不是爱闹脾气的人,别介意,喝酒吧!怎么样?这种葡萄酒味道不坏吧!&rdquo;

&ldquo;嗯!很不错。&rdquo;

&ldquo;是吧&mdash;&mdash;喂!也许我问得无聊,你可否说说看,当年你跟我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rdquo;

&ldquo;不值得一提,我们别谈这些事吧!&rdquo;

&ldquo;是的&mdash;&mdash;当然&mdash;&mdash;我太莽撞了。那是10年前的事吧!&rdquo;

&ldquo;对不起!我得回去了。&rdquo;

&ldquo;怎么搞的呀!&rdquo;

&ldquo;我应该回去了,也许我们明天可再碰面。&rdquo;

&ldquo;多坐一会儿嘛&mdash;&mdash;稍等一下,如果你一定要回去的话,我替你打个灯照路。那么,你明天几时来?&rdquo;

&ldquo;明天下午。&rdquo;

&ldquo;好的。那我送你回旅馆去,我们可以一起再吃些东西。&rdquo;

&ldquo;谢谢!不用了。跋涉好几天,累得很,我想早点儿睡觉。明天见,请代向尊夫人致意。&rdquo;

走到门口,我把他推回去,独自离开。越过宽广的市场,迈向黑暗而寂静的街道,我徘徊很久才回房。我走着,想着,不禁大骂自己蠢蛋。现在,即使有哪家破房子的屋顶突然掉下瓦片把我砸死,也无所谓。蠢蛋!蠢蛋!

<b>雾</b>

一大早,我就醒来。我决定即刻动身继续旅行。雾很浓,探首窗外,几乎连街道也分辨不出。我抖着身子一边喝咖啡,付清餐宿费后,随即迈开大步踏进逐渐明朗而沉寂的清晨中。

不大工夫,周身已暖和起来。我将一家家的庭院和小镇,渐次抛在身后,走进了朦胧的雾中世界。雾,将骤看似结合在一起或比邻的东西,完全隔绝,它使各种形体都陷于孤立的状态。看到这,我常有一种微妙的感触&mdash;&mdash;公路上一个男人经过你身旁。他赶着山羊或母牛,也许是推着手推车或背着包裹,他的身后,一条狗摆动着尾巴奔驰着。你看他走过来,便道声&ldquo;早安&rdquo;,他也对你答礼。他通过你身旁后,还转过头目送你,但立刻他又滑失于蒙蒙的灰色中。住屋、树木、庭院的篱笆或葡萄园的围篱等也是如此。你也许认为对它们周遭的情形一清二楚的,然而现在,那道围墙离街道有多远?这棵树有多高?那小屋有多矮?实际情况将会令你惊讶。你认为紧邻的小屋,现在已距离非常远,远得从这家屋子的入口看不到那家房子。你只听到附近有人和动物的脚步声、活动声和喊叫声,就是看不到影子。一切的一切,充满神秘、奇妙的味道,仿佛此身已不在尘世间。经过片刻,你将会深深体会到,你也是其中的象征性的东西;同时也会感到,人与人、物与物间,根本是漠不相关的,我们所走的路,只不过是几步或几个瞬间的交会而已,所呈现的,不过是缘分、邻居、友情等虚幻的外观而已。

我脑海中浮起了诗句,于是边走边低吟着: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草木花卉都孤独,

彼此面对不能相见,

大家都孤伶。

当我生活在光明时,

世界到处是朋友;

现在雾,

一个也无法看到。

悄悄的,万物隔绝了我,

令你无由挣扎反抗;

不知道黑暗的人,

不是聪明的。

雾中的散步,真奇异!

人生是孤独的,

谁也不能了解他人,

大家都孤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