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2 / 2)

动物寓言集 胡利奥·科塔萨尔 4564 字 2024-02-18

“我让那个瘸腿弟弟去了,我不想去,一天实在太长。”

“那是,你应该去散散心。换衣服,咱们去帕勒莫区逛一圈。”

“好吧,随你的便。”

他穿上蓝色西装,戴上绣花围巾,我还见他洒了点塞丽娜的香水。我喜欢看他整帽子,把帽檐翻起来,还有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样子,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无可奈何地听他说了句“关键时刻,朋友必到”,第二瓶吉尔梅斯啤酒下肚,他把心里话全掏出来说给我听。我们坐的是咖啡馆最里头一张桌子,咖啡馆里没别人,几乎就我们俩。我由着他说,时不时给他倒杯啤酒。他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其实他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有句话我记得:“她在我这儿。”食指顶着胸口中央,似乎在展示痛苦,或炫耀奖章。

“我想忘掉她,”他还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醉酒,去舞厅,随便找个女人上床。您明白我的意思,马塞罗,您……”食指谜一般往上走,突然如拆信刀一般折了起来。到这份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圣塔菲舞厅,他说行,就去舞厅,比我先站起身来看时间。天热得要命,我们一路无言。我怀疑马洛的思绪又飘回到过去,又在惊讶胳膊上居然没有塞丽娜迈向舞场时火热的喜悦之情。

“我没带她去过圣塔菲舞厅。”他突然开口,“认识她之前,我倒去过。很低俗的米隆加舞厅,您常去?”

我的卡片里有对圣塔菲的详尽描述。它既不叫圣塔菲,也不在圣塔菲街上,不过确实在这条街旁边。遗憾的是,普普通通的大门、门上写满承诺的招牌、混乱不堪的售票处、守着入口从头到脚挨个搜身的保安,文字描述无法做到活灵活现。接下来进门,糟糕还不够,简直糟糕透顶。没什么清清楚楚,一切乱七八糟。解决混乱的方式是子虚乌有的秩序:黑乎乎的地方,黑乎乎的舞池,与考究的日式公园相比,那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门票二元五角,女士五角。空间分隔得一塌糊涂,舞池一个接一个:第一个是地道米隆加音乐,第二个是特色米隆加音乐,第三个是北方米隆加音乐,歌手在唱马兰博。站在中间过道上(我就是维吉尔),三边音乐都听得到,三边舞蹈都看得到。可以挑个最喜欢的,也可以三种风格一种接一种地跳过来,杜松子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过来,找桌子坐,找女人玩。

“地方不坏,”马洛带着淡淡的忧伤,“可惜有点热,应该装上排风机。”

(可以做张卡片:仿效奥尔特加,研究乡下人接触技术后的反应。原以为会产生抵触情绪,谁知道技术被大力吸收和利用。马洛谈起冷却或超外差,完全是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人胸有成竹理所应当的口气。)他依然心不在焉,盯着地道米隆加的歌台,歌手双手握着麦克风,慢慢晃动。我抓着他手臂,拖他往桌子走。我们俩胳膊肘撑在桌上,高高兴兴地对着两杯干啤。马洛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这地方喝啤酒正合适,米隆加舞厅真他妈的挤。”

他又叫了杯啤酒,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傻看。我们的桌子紧挨舞池,舞池对面靠墙放着一排长长的椅子,一大群舞女你来我往,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脸上是工作消遣时的心不在焉。大家话不多,地道风格的米隆加音乐声声入耳,唱得起劲,弹得也起劲。歌手执著地玩怀旧,奇迹般地将欢快无停顿的节奏演绎得感人肺腑。“我的中国女孩,我把她的辫子放在箱子里带来……”他带着疲惫的淫欲,肌体的渴求,死死抓住麦克风,好比呕吐的人死死抓住栏杆。有时,他把嘴唇贴在麦克风的镀铬隔栅上,话筒里传出粘得发腻的声音一“我是一个诚实的男人……”——;我思忖着肚子里塞上麦克风的橡胶娃娃一定热卖,歌手可以边唱歌,边把娃娃抱在怀里尽情温暖。不过,这种话筒不适合探戈,那个要镀铬落地话筒,顶上安一只闪闪发亮的小骷髅,隔栅上方是破伤风患者式的微笑。

至此,我认为应该声明:之所以选择这家米隆加舞厅,是因为妖怪,是因为其他任何一家舞厅都不会同时出现这么多妖怪。他们于夜间十一点露面,一人独行或两人结伴,不慌不忙、信心十足地从城市无法确知的地区赶来。女人们混血,个子矮小。男人们像爪哇人或莫科维人,身子紧紧地裹在格子西装或黑色西装里,头发硬邦邦的,梳起来费劲,发蜡在蓝光和粉色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女人们梳着高高的发髻,越发显得矮小。发型难度高,不易散,打理完一定既骄傲又疲惫。男人们倒乐意披散着头发,中间高,刘海长,女里女气,和头发下面那张粗野的脸、随时候命等待时机的挑衅表情、硬身板细腰肢完全搭不上。他们互相能认出对方,默默无言,惺惺相惜。那是他们的舞厅,他们的聚会,属于他们的五彩夜晚。(可以做张卡片: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白天靠什么职业掩饰,究竟是何种奴性心理作祟,叫他们各自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妖怪们手脚互相缠绕,一曲接一曲,无言地缓缓转圈,许多人闭着眼,终于享受到平等和完美。舞曲间歇,他们又缓过神来,在桌旁高谈阔论,自吹自擂。女人们尖声说话,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男人们则越发凶悍,我亲眼目睹一个巴掌飞过去,把一位喝着茴芹酒、白衣、斜眼的中国女人脸扇歪,一半头发扇乱。还有那味道,妖怪们的皮肤上那股湿滑石粉和烂水果的味道是辨识他们的标志。也许是洗得仓促,洗脸洗胳肢窝用的是湿湿的破毛巾。更要命的是,各种护肤品,睫毛膏,所有女人在脸上抹的粉,一层苍白色的痂掩盖着背后半透明的黑皮肤。粉也会氧化,黑人姑娘们从脸上洗去的是紧绷的玉米色。她们甚至学习金发姑娘的表情,穿她们爱穿的绿衣服,对自身的脱胎换骨确信无疑,对坚持原肤色的人不屑一顾。我斜着眼看马洛,研究他那张无黑人血统、无外省血统、典型意大利面庞、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郊居民的脸究竟有何不同。我突然想到:塞丽娜和妖怪们更亲近,亲近程度远甚于对马洛和我。我想,卡西迪斯选中她,是想取悦当时为数不多敢去舞厅的混血客人。塞丽娜做舞女时,我没去过卡西迪斯的舞厅。后来有个晚上我去了(想认出她被马洛带走前的工作场所),看到的都是白人舞女,皮肤白一点或黑一点,不过都是白人。

“我想跳支探戈。”马洛带着抱怨的口吻说道。第四杯啤酒下肚,他有些醉了。我在想塞丽娜,她在这儿会多么得如鱼得水。她的心在这儿,从来没被马洛带走过。安妮塔·罗萨诺从歌台上对观众挥手致意,掌声如潮。她高身价时我在新奇舞厅听过她唱歌,现在的她又老又瘦,好在还有一副唱探戈的好嗓子,听起来更有味道。她原本走的就是颓废路线,抨击谩骂的歌词需要更脏更哑的嗓音去衬托。塞丽娜喝完酒也是这副嗓音,我突然意识到圣塔菲舞厅和塞丽娜心意相通,她无处不在,几乎叫人无法忍受。

和马洛走是个错误。她爱他,所以她忍了。他将她带出卡西迪斯的泥沼,远离鱼龙混杂,远离客人动手动脚和粗重呼吸的间歇她喝下的那一杯杯甜水。可是,如果塞丽娜不必在舞厅以工作谋生,她是愿意留下的。她的胯,她的唇道出了真相,她为探戈而生,从头到脚散发着玩乐的天性。所以,马洛必须带她去跳舞。我见过她一踏进舞厅,一呼吸到炽热的空气,一听到手风琴的旋律,顿时像换了个人。如今,一头扎进圣塔菲舞厅,我在想塞丽娜的伟大,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跟马洛过上好几年买菜做饭、庭院喝茶的日子。她放弃了最爱的米隆加,放弃了最爱的茴芹酒,放弃了最爱的土生白人华尔兹,仿佛故意惩罚自己,为了马洛,为了马洛式的生活,只是偶尔要求他带自己出门跳个舞。

马洛挽着一位高挑的黑人姑娘,身材少有的标致,相貌一点也不丑。这种既出于直觉,又经过思虑的挑选,不禁让我哑然失笑。他挑的姑娘最不像妖怪。于是,我又一次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塞丽娜和他们一样,是个妖怪,只是外表看不出,白天显不出。我自问:马洛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担心他会责怪我带他来这样一个回忆无处不生的地方。

一曲结束,这次没有掌声。从探戈舞曲里出来,姑娘一下子有点傻。他带她走了过来。

“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我们按照布宜诺斯艾利斯人的方式互相说了声“很高兴认识您”,然后直接请她喝东西。见马洛融入环境,甚至和这个叫艾玛的女孩——这名字对苗条的女孩不合适——聊上了,我很高兴。马洛完全放开了,谈起各支乐队,言简意赅,见解精辟,令我佩服。艾玛沉浸在歌手的名字里,沉浸在对克雷斯波区和艾尔·塔拉尔区的回忆中。那时,安妮塔·罗萨诺宣布献上一首探戈老歌,妖怪们尖叫、鼓掌,普普通通的混血五官让她增色不少。马洛并非释然到忘却一切,随着一阵手风琴响,乐队开始演奏,他突然浑身绷紧,望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看见自己在拉辛,马洛和塞丽娜紧紧拥抱在一起,共舞这曲探戈。后来,她整晚哼唱,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也没有停口。

“我们去跳舞?”艾玛咕噜一声喝下石榴汁,问他。

马洛看都没看她一眼。我感觉就在此时,我俩一同探底。现在(写文章这一会儿),我眼前没有其他景象,只有二十岁的我跳入巴郎卡斯体育馆泳池,在池底发现另一个泳者,两人同时探底,在绿色刺鼻的水中对视。马洛将椅子往后挪,胳膊肘撑在桌上,和我一样看着舞池。艾玛夹在我们中间,受了羞辱,心情失落。好在她掩饰得不错,自顾自地吃炸薯条。安妮塔撕心裂肺地唱起来,一对对舞伴几乎原地起舞。看得出,他们充满渴望与忧伤,醉生梦死地聆听歌词,面向歌台,即便转圈,也在用眼神追随着微微前倾、向麦克风娓娓唱来的安妮塔。一些人跟着唱,另一些人似乎被人扯着脸蛋,傻乎乎地笑。她在手风琴的合奏声中以“过去,你是我的;今天,我找寻你,却找不到”结束歌曲。旋即,舞池恢复强劲的节奏,两侧的人跑来跑去,舞池中央是纵横交错的八字形光影。许多人大汗淋漓,一位个头到我外套第二个扣子的中国女孩紧贴桌子跳了过去,我见她发根上渗出汗,顺着脖子往下流,白花花的一大片。烟从相邻大厅飘来,那里有人吃烧烤,跳兰切拉舞。油烟和香烟汇成低低的一团雾,人脸和对面墙上的劣质油画扭曲变形。肚子里的四杯啤酒由内而外发力,马洛手背托着下巴,直盯盯地往前看。探戈的旋律依然飘荡在空中,我们没有在意。有那么一两次,我见马洛往歌台上看了一眼,安妮塔像在舞指挥棒,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向跳舞的人群。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自己既顺着他的目光,又在给他指出方向。不必对视,我们明白(我认为马洛明白)两人的视线朝着同一个方向,留意同一对舞伴,同一个人的头发和同一条裤子。我听见艾玛说了点什么,一个离开的借口吧。马洛和我看也没看,感觉桌子空出不少。无比幸福的一刻似乎降临到舞池上,我做了个深呼吸,想定定神,我觉得自己听到了马洛也在深呼吸。烟很浓,舞池那边的脸模糊不清。人影憧憧,烟雾重重,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看不见。“过去,你是我的。”真怪,安妮塔的嗓音在话筒里噼啪作响,跳舞的人又停了下来(他们总是动个不停)。塞丽娜走出迷雾,站在右手边,乖乖地在舞伴的引导下转圈,侧对着我,背对着我,另一侧对着我,抬头听音乐。我开口叫:塞丽娜。可那时候,人既明白,也不明白;塞丽娜既在,也不在。当然了,当时怎么可能弄明白呢!桌子突然抖了起来,我知道是马洛的胳膊在抖,要么是我的胳膊。不过,我们并不害怕,那种感觉近于恐惧、喜悦和反胃,实际上愚蠢透顶,是另一种不让我们缓过神来、苏醒过来的感觉。塞丽娜一直在那儿,没看见我们,沉浸在探戈中,烟雾的黄光破坏了她的容颜。任何一位黑人姑娘都比此时的她更像塞丽娜。幸福令她脱胎换骨,我几乎无法忍受此时此刻、这曲探戈里的塞丽娜。我没糊涂,看得出幸福对她的巨大威力,她痴痴地沉迷在终于获得的天堂里。如果不用谋生,不用接客,她在卡西迪斯的舞厅里就该是这幅模样。在只属于自己的天堂里,她无拘无束,每个毛孔洋溢着幸福,重新投入到马洛无法追随的生活状态。那是她占领的实实在在的天堂,为了她和她的同路人,探戈重新奏起,直到安妮塔唱完最后一句,碎玻璃声,掌声。塞丽娜的背影,塞丽娜的侧影,其他舞伴和迷雾。

我不想看马洛。现在,我镇定下来,拿手的犬儒主义全面控制住我的言行。一切取决于他如何开口,我一动不动,注视着慢慢走空的舞池。

“看到了吗?”马洛问。

“看到了。”

“看到她怎么出现了吗?”

我没有回答,心头的轻松胜过遗憾。他在这边,可怜的他在这边,无法相信我们共同看到的事。我见他站起身,醉醺醺地步入舞池,寻找像塞丽娜的女孩。我一动不动,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见他走过来走过去,知道他在浪费时间,他会筋疲力尽、口干舌燥地走回来,找不到迷雾和人群中的天堂之门。

<hr/><ol><li>[49]玛奇恰:风靡于二十世纪初的巴西民间舞蹈。</li><li>[50]米隆加:起源于阿根廷拉普拉塔河流域的一种民间歌舞,全盛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依然经久不衷。</li><li>[51]马兰博歌舞:阿根廷高乔人的歌曲舞蹈。</li><li>[52]《神曲》中,但丁曾让维吉尔引领自己游历地狱。小说中,科塔萨尔将圣塔菲舞厅比作地狱,哈多伊博士带马洛去地狱般的舞厅,类似维吉尔带但丁游历地狱。</li><li>[53]莫科维人:居住在阿根廷北部的地方土著。</li><li>[54]指阿根廷六角形或四角形手风琴,为米隆加和探戈音乐中必不可少的乐器。</li><li>[55]兰切拉:墨西哥民间歌舞。</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