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洛姬妮寄来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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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威利:
爸爸去世了,昨天火化的。我没想用这件事打扰你,因为我认为你不喜欢被打扰。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决定接管爸爸的静修处。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了很久,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没有什么宗教智慧,不能像爸爸那样给别人提供什么帮助。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把静修处变成一个静心冥想佛理的地方,我从沃尔夫那儿学到过一点点佛理。你说怪不怪,我这一生都很少接触这种地方,现在却要做这么一件事。但是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捉弄人的。让我过来看你吧。我想和你面对面地详细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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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看守要了一张格子纸,在地毯上躺下,身子微微向隔壁铺位倾斜,这样他就能伏在囚室低矮的窗台上写信了。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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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萨洛姬妮:
你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静修所信奉的是一种死亡存在于生命中的理念,这和你所信奉的一切背道而驰。我们在柏林谈到的那些仍然是对的。我很感激你帮助我面对自己,面对我的出身。我把这当作生活的赐予。我目前身处的这种困境,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这肯定不是静修能解决的,也不是我参加的那场愚蠢的战争能解决的。那场战争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更与我们声称为之战斗的村民无关。我们老是在说他们饱受压迫,但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剥削他们。我们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谈看得比他们的生命和理想还重要。这对我来说很可怕,而这一切甚至在这里继续,空谈者得到了优待,穷人的待遇一如既往那么可怜。这里大都是乡下人,又矮又瘦。他们最主要的特征就是矮小。你很难把他们和那些重罪及冲动犯罪——绑架啊,拐骗啊——联系起来。我想如果你是村民,你会认为他们是罪犯,他们很危险,但是如果你隔着一点儿距离看他们,就像我现在这样——尽管我现在日日夜夜和他们在一起——你就会被他们身上的人性所感动,在这些弱小的身体里人性是那么健全。他们那粗野饥饿的眼神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觉得他们承载着这个国家最深重的不幸。我认为没有哪一种简单的作为可以消除他们的不幸。你不可能拿一支枪就把这不幸消灭了。你所做的只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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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洛姬妮来看他了。她一袭洁白的纱丽——白色表示悲哀——当然,她不用和其他来探监的人一道在囚室外等候。她的举止、谈吐以及衣着,很快就为她赢得了特别关照。她不必像其他探监者那样,在全副武装的看守的严密监视下,服服帖帖地两人一排蹲在日头地里。她坐在监狱前面的一间屋子里,威利被唤出来与她会面。他喜欢她那身纱丽,以及她的风度,就像当初喜欢她在柏林时穿的牛仔裤和厚套头衫。
那些乡下人在烈日下排队等候探视亲人的情形把她激怒了。
他说:“他们毫无怨言。他们很高兴能排上队。有些人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等了整整一夜,却在第二天一早被拒之门外。因为他们没钱给看守塞小费,或者因为他们不知道要给看守塞小费。在监狱里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看守也得养家糊口,你知道的。”
“你这是在吓唬我。不过我想到这一点了。这说明你精神还不错。”
“我们的确可以想办法把我送到医院去。那儿大约有十六到二十个床位。病房宽敞通风,光秃秃的,不过也没人指望监狱里会有什么内部装修。如果我们每天都偷偷塞给看守三四十卢比,那我在监狱里就可以享清福了。我会有一张带床垫的铁床,比睡在地毯上强多了,而且一日三餐会直接从厨房送过来。早中晚饭都在床上吃,就像在宾馆里一样。”
“那真生病的人怎么办?”
“他们待在属于他们的地方,就在囚室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十分严肃地说:“如果我给看守钱,你会去医院吗?”
“我会。我厌倦了待在囚室里。我还想找些书读。那些人可以没完没了地讨论列宁和毛泽东。但是在公共囚室里他们只给你读宗教书籍。”
“等到释放的时候,你脑子都退化了。”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脑子里储备的东西就要耗尽了。有一次在非洲,我约了一个人在海滨小城见面,大概是在咖啡馆里。由于种种原因,我迟到了很久,有一个多小时吧。但我赶到的时候,那人还在那儿,平静地等着。他是个葡萄牙人。我觉得很抱歉。他说:‘没关系。我的头脑储备丰富。’我觉得这话说得真好。或许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我把这当作我的理想。自那之后,每次我在医生的候诊室里,或在医院的门诊部,我从不去翻那些破烂肮脏的杂志消磨时间,而是仔细检点我那储备丰富的头脑。我在囚室里也经常这样做。但现在我的头脑要让我失望了。储备快要耗尽了。我回忆了我们的双亲和我的童年。真的有许多回忆。我回忆了伦敦,回忆了非洲,回忆了柏林。非常重要。我回忆了参加革命的那些年。假如我有宗教信仰,我就会说我是在修复自己的精神生活。我一一回想了曾经睡过的床。”
萨洛姬妮探监之后的两个星期,他被转到医院病房。他收到她送来的书籍,重新开始读书。每本书都令他赞叹。每本书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每一位作家似乎都是天才。很久以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他过着一种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努力地写小说,有时会笔尖滞涩,思路壅塞。那个时候,他经常深陷在故事中不能自拔。他惊讶于居然有人有勇气写下句子。他甚至会凝视着阿司匹林或者止咳糖浆的瓶子,惊叹居然有人如此自信,写下了那些药品说明和注意事项。就这样,现在,任何人只要能把文字组织起来,他就会对他心生敬意,读到的任何文字都能让他心潮澎湃。这种体验真是令人激动,他甚至认为,单为了这个,为了这种高度的智性愉悦、这种生活中某种原先知之甚少的东西豁然开朗的感受,蹲监狱也值了。
他搬到医院病房五个多月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监狱长正在做例行巡视。威利觉得监狱长扫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想到自己住医院病房的日子怕是快到头了。果不其然,那天晚些时候,监狱长的一条命令经过层层转述,传到了他耳中。
第二天,威利来到监狱长那间墙上镶着暗褐色木板、通气口铁栅栏上饰有钻石图案的办公室里。
监狱长说道:“我看你是腿脚有伤。”
威利做了个手势,请求原谅。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我向你解释过,你在监狱里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使用这一特权。我们遵循英国时期的政策。你在投降的时候,曾经保证你没有犯下任何第三〇二条规定的十恶不赦的罪行。这是投降条件的一部分。你们所有人都做过保证。于是我们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我们有几百甚至几千人被你们的组织杀了,但我们却找不到一个做过这种事的人。你们所有人的供词都说动手的、扣扳机的另有其人。假如现在监狱里有人希望翻供,愿意指名道姓地说出来哪些人确定杀过人。”
威利问:“有这样的人吗?”
监狱长说:“也许吧。监狱里每个人都在战斗。我告诉过你的。”
他在监狱长办公室的时候,还十分清醒。但后来,当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脑海中起了阴霾,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仿佛有冰冷的液体在他体内流淌,仿佛真有什么疾病,令他一阵阵发冷。然而头脑中尚有冷静沉着的部分,使他可以继续思考,好像他正在将一些东西清理归档,以备将来之用:“干得漂亮。假如你不得不出卖或者毁掉某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没有人会想得到,不会留下证据。”
一个头戴无边白帽的犯人从监狱厨房为他送来晚饭。一如既往,一个塑料碗里盛着小扁豆汤,稠稠的,大概是加了面粉——要喝了才知道。还有六片薄面包,很快就冷了、干了。
当他半夜醒来,孤独地躺在医院病房里,他想:“昨天我还很快乐。”
他告诫自己要远离政治犯干活的菜地和果园。但第二天早上,当他走过去看他们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他害怕见到的人:爱因斯坦。他立刻就想到他是叛徒,而且他是第一次在监狱里看到他,这似乎是一种肯定。威利看到爱因斯坦第一眼就本能地不喜欢他(威利始终记着这最初的不喜欢),本能地不信任,但随后他们成了患难与共的同伴,而如今他又怀疑他了。威利知道,爱因斯坦对他的感觉也是一样。他渐渐发现,尤其是在树林的最后几年里,人与人的关系中有一种纯粹的互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就总能和他融洽相处;如果你觉得他难以相处,他对你多半抱有同感。在狱中,爱因斯坦和其他许多人也许已经恢复了昔日的仇恨,每个人都重新捡起自己早先的仇恨,就像是进入了某个秘密宝藏,在如今这前路未卜的时候,凝视着这宝藏有助于他们恢复活力。(威利还记得他们在树林里见过的那个夸夸其谈的无知的革命者,从老早之前被镇压的叛乱中幸存下来,三十年来一直怀揣着他那幼稚的杀人哲学在各个村子间流浪,如今不能理解任何高明点儿的思想,一有动静就畏缩不前。)不必费多少心思,就可以看出狱中的爱因斯坦是如何日日端详他心底的仇恨宝藏,无须理由,也许也不计报酬,出卖威利令他感到莫大的满足。
见到爱因斯坦后,威利回到医院病床上。他向看守要了一张信纸,给萨洛姬妮写了封信。
两个星期后,她来看他。他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说:“事情很严重。”
他一眼就看出,虽然过起了静修生活,虽然身穿素白的棉纱丽,但她作为调停者的头脑仍在运转。为全世界的政治犯奔走早已是她政治事业的一部分。他看得出,在这间狱中小屋里,她的头脑正在飞速思索着各种可能的办法。
她问:“你那本书,那本故事书,是由谁在伦敦出版的?”
他告诉了她。现在看来,那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家有名的左翼出版公司。是在一九五八年吧?”
“伦敦发生诺丁山种族暴乱的那一年。”
“显然那些暴乱对你产生了影响,是吗?”她的口气像一名律师。
“我不知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这也许是条路。你当时和什么重要人物有过联系吗?比如说,某个到大学里做演讲的人?”
“有一个牙买加人。他去过南美洲,和切·格瓦拉共过事,但他们后来不要他了。之后他回到牙买加开了一家夜总会。我猜这在你看来没有多大用处。另外还有一个律师,曾上过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他的。他为我那本书出过不少力。”
“过了三十年,他也许已经变得很有名了。”
他告诉了她那个律师的名字,而她则让他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仿佛一半回到了过去,在那黑暗的年代写下的那些荒诞的故事如今只剩下些模糊的记忆,令他局促不安,另一半仍在医院病房里,因为自己的困境一阵阵发冷。
威利告诉萨洛姬妮,律师名叫罗杰。威利的书出版几个星期后,罗杰曾写信给他谈及这本书。威利将这封信当作护身符,保存了很多年。他把它带到了非洲,在最初那几年还经常找出来看看。罗杰以他那老式知识分子的口吻写道:“诚如那位拉丁诗人所言,书自有其命运,而这本书留存世间的方式或许将会令你惊讶。”当时威利把这些话视作一个善意的预言。但并没有什么奇迹降临到他身上,后来他也就把这预言置于脑后了。离开非洲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把这封信带上;而且那时他多半已经找不到它了:又一件在非洲那场动乱中遗失的东西。但如今他在狱中又想起了罗杰信中的话,依旧把它视作一个善意的预言。
这预言似乎开始发动了,因为几个星期后,监狱长又把他叫去了。
“腿受伤了,行走还是有困难啊,”监狱长抬出那个旧玩笑。接着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从没听你说过以前是作家。”
威利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监狱长说着从桌上拈起一张纸,“据说你曾是现代印度小说的开拓者。”
威利知道,正如他父亲在三十年前给远在英国的大人物写信,最终将他送往伦敦,现在萨洛姬妮正在运用她丰富的政治经验,为他奔走活动。
六个月之后,威利被特赦,他再次前往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