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2 / 2)

印度三部曲1:幽暗国度 V·S·奈保尔 8017 字 2024-02-18

“我这个锡克教徒,烟瘾可大得很呢。”

正忙着舔食咖喱的妇人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来。车厢中的南印度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他们正在揉搓饭团,瞄了瞄我们两个,然后又纷纷转过头去,仿佛受到惊吓似的,不敢再看我们一眼。

“人渣!”锡克人嗖地板起脸孔。“瞧,这些猴子睁着眼睛正瞪着你呢。这副德行!”他倾身向前,悄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最大毛病是什么吗?”

“不知道。告诉我吧。”

“我对肤色存有偏见。”

“哦?这种态度不好。”

“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偏见。”

看来,这个锡克人可不是好惹的,我应该敬而远之,但我的特立尼达出身和教养却误导了我。“我对肤色存有偏见。”这句突如其来的陈述是特立尼达式的,它是一种高明的社交手腕,邀请对方进行一场半认真的、无伤大雅的闲聊。我响应他的邀请,而他显然也准备接纳我。我竟然忘了英语只是他的第二语言,而在日常谈话中,很少有印度人(包括锡克人)懂得使用和欣赏反讽。此外,尽管这个锡克人口口声声说,他很怀念伦敦的芬治礼路和菲茨章大道,但骨子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印度人——对这种人来说,阶级和教派的禁忌是不可违背的。他公然在火车上抽烟,但那只是一种虚夸的反抗和挑衅。其他锡克人不在场时,他才鬼鬼祟祟地把香烟掏出来,点上一根。他遵守锡克教的习俗,头上缠着布巾,脸上留着胡须,腰上配着一把匕首。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敢公然拒绝这个锡克人的友情,对他不理不睬呢?

点菜的时候,他特别交代餐车服务生:“我不要米饭。”显然这也是阶级禁忌的一种:米饭是“非雅利安人种”聚居的印度南方的主食。等待服务生把食物端上来的当儿,他伸出一根手指,一边蘸着口水,一边翻看《印度图画周报》。“瞧!”他翻到一页,递到我眼前叫我看,“在这张照片中,你能找到几只南印度猴子?”他让我看的是一篇有关雅加达亚洲运动会的报道。照片中的印度国家代表队几乎全都是锡克人——不戴头巾,把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用丝带绑起来,这些锡克人看起来挺陌生的。“这是哪门子的‘印度’代表队!没有我们锡克人,这个国家怎么存活得下去?你知道吗,如果我们锡克人袖手旁观,巴基斯坦军队肯定会长驱直入,占领全印度。你给我一师锡克部队——只要一师就够了,我保证三个月内横扫这个被神诅咒的国家。到时候你看看,这些南印度人渣敢不敢阻挡我们?”

我跟这个锡克人粘上了,如今想逃也来不及了。往后,我们还得在火车上共处二十四个小时。每到一站,我们一起从冷气车厢中钻出来,在月台上散散步,透透气,享受炽热的阳光。我们一起用餐。抽烟时,我站在一边把风,免得让其他锡克人撞见。“我不在乎,”我的锡克朋友说,“但我不想让其他锡克人看见我抽烟,免得他们难过。”我们聊起伦敦、特立尼达和咖啡店,也谈到印度和锡克人。我们都同意,锡克人是印度最优秀的族群,但是,他认为值得欣赏的锡克人却寥寥无几。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几个有名望的锡克人。我提到一位锡克宗教领袖。“他是该死的印度教徒!”我的锡克朋友说。我提到另一位。“他是被神诅咒的穆斯林!”我提到几位政治人物。他告诉我,这几个人全都是奸诈的政客,“有个家伙输掉选举,心里不甘,就叫几个手下抬着几个票箱跑过来说:‘等等,我们忘记数这些选票。’”我提到锡克人的活力和旁遮普省的繁荣。他嗤之以鼻:“对!清道夫都出头了。”我们谈起锡克作家。我告诉他,我很喜欢库雪旺·辛格的作品,他花费毕生精力,整理锡克教的经籍和历史。“库雪旺?他根本不了解锡克人。”根据他的看法,描写锡克人最有深度的作家是坎宁安(Cunningham),但他已经死了,就像所有杰出的锡克人一样。“今天,我们锡克人是一群没有希望的可怜虫。”我这位锡克朋友说。

他讲的那些故事,有许多确实很滑稽,令人发噱,但有时我会在他一本正经讲述的故事中——尤其是那些跟锡克教领袖有关的,看出一种无心的幽默。我们的交往是在相互的误解中开始的,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发展出一段情谊。随着旅程的进展,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而这正好反映出我自己的心情。一路上触目所见尽是吵闹不休的火车站、贫瘠的田野、残破的市镇、骨瘦如柴的牛群、憔悴苍老的人群。他对这幅景象的反应,跟我的反应太相似,因此我一时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反应对一个印度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说也奇怪,他的反应虽然激烈,但却稳定了我的心情——这个锡克人仿佛变成了我那个非理性的自我。铁路两旁的土地越来越贫瘠,他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暴,但他对我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对待一个侏儒那样。

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抵达一个接驳车站。我得在这儿换车。整座月台看起来就像医院的太平间:朦胧灯光下,只见地上躺着一排排身躯,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个皱缩的白色包裹;一双双骨瘦如柴的胳臂、一条条青筋毕露的腿、一张张布满灰色胡楂的脸庞,就从这个白色包裹中探伸出来。人们睡觉了,狗也睡觉了。其他人和其他狗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影影绰绰,迷迷蒙蒙,看起来就像是从尸体上冒出的气体。一列火车停靠在月台旁。静悄悄的三等车厢,挤着几百张黑黧黧汗淋淋的脸。装有铁栅的车窗顶端悬挂着黄色的牌子,显示这群旅客此行的目的地。火车头喷着气,嘶嘶响个不停。误点的班车通常会准时抵达目的地。风扇呼啸旋转。原野上四处响起凄凉悠长的狗吠声。一只狗瘸着脚,一拐一拐走到月台尽头,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它的一只前腿不知刚被谁砍断了,血淋淋的,只剩下一截血肉模糊的残肢。

我的锡克朋友帮我把行李拎下车厢。此时此刻,我格外感激他陪伴在我身边。在车上,我们已经互相交换地址,约定重聚的地点和时间。临别时,我们又再许诺一次:我们将结伴周游印度南方。印度还是有一些好玩的地方的。我们会一块儿去打猎。他会教我打猎。他说,打猎很简单,保证我一学就会。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那些大象。然后,他就回到他那个装有双重玻璃窗的冷气车厢中。汽笛响起了,火车轰隆驶出车站。然而,车站并没改变多少:依旧挤满旅客,依旧等待交通工具。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那列客车才开行。这会儿车厢停靠在月台旁。我把三等车票换成头等,然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沿着灯光朦胧的月台走下去,经过一排排躺在地上的人和狗,经过一节节闷热不堪、早已挤满乘客的三等车厢,一路走到头等车厢门口。售票员打开我那个包厢的门,让我进去。我把门闩上,拉下所有的百叶窗,试图把狗的嚎叫声和月台上那一张张愣瞪着眼睛的脸孔、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身躯,阻挡在车厢外。我没开灯。这会儿我只想躲藏在黑暗中。

我并不期望跟他再聚,但我们还是见面了,一如我们分手时的约定。地点是在印度南部一个城镇。在那儿,除了这个锡克人,我只认识一位经营糖果铺、家境相当富裕的印度人。他非常好客——好客得让我感到有点畏惧。每次去探望他,我都得尝一尝他铺子里卖的各种糖果。这些东西又甜又腻,只消尝几口,就会让你一整天吃不下饭。我那位锡克朋友也很好客,但我比较能够接受他招待朋友的方式。他先请我喝酒,让我恢复胃口,然后再请我好好吃一顿饭。他放下手边的工作,终日陪伴在我身旁。我感觉得出来,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一尽地主之谊,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展现他对我的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我实在无法响应这样的友情。幸好,这会儿我的心情比在火车上时平静多了。我再也不必随着他的情绪起舞。

“这个城镇原本是个军营,现在却变得乱糟糟的,”他告诉我,“以前他们不准黑鬼进入这座城镇,现在呢,黑鬼满城走动,到处都是。”

他还是那么容易动气。不同的是,在火车上,我能够从他的愤怒中看到一种幽默感或自嘲。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帮人!每次你招呼他们,都得大叫一声:‘仆欧(boy)!’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响应你。”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在旅馆,我也跟其他客人一样,动不动就大叫一声:“仆欧!”但我总是拿捏不准正确的发音和腔调。旅馆的仆欧和房客身上穿的服装,都是南印度式的,有时我难免会叫错人。因此,我的呼叫总是带着一种询问和抱歉的意味。

锡克人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你知道他们怎样回答你吗?你会误以为你在演一部电影,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群美国黑人。你叫他们一声‘仆欧’,他们回答你:‘是,主人。’天哪!”

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这个锡克人变成了我精神上的一大负担。他的愤怒就像一种自虐。他终日喃喃自语,不知在生谁的气。当初我没看清楚这个锡克人的真面目,而就在这样的误解中,我助长了他对我的友情和信赖。我们在车站黯然分手,后来我们又在这座城镇重逢,感觉十分温馨。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他为我拟定的一切计划。他已经安排好,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如今,我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可我又不想继续跟他混下去。进退两难,我只好任由他发牢骚,装着没听见,让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他的怒气。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亲昵,让我感到更加不安。身为主人,他对待我这个宾客可谓无微不至,他把照顾我当作他的天职。我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国家感到非常失望,心中充满怒气。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寂寞。印度的现状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这点,我的感觉和他完全相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究没有摆脱这个锡克人。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越长,而我介入他心中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但那是一种消极的、焦虑不安的介入,正在等待解脱的时机。

一天,我们结伴去探访一座十八世纪宫殿的废墟。经过一番清理和整顿,它变成了市民们休闲野餐的场所。在这儿,我们看到的印度是她那优雅殷实的一面;市场和火车站被远远地阻隔在围墙外。这座废墟,是我这位锡克朋友常游之地。这会儿他带领我漫游其间,一路指指点点,神态显得非常肃穆,甚至有点骄傲。附近有几间更古老的庙宇,但却引不起他的兴趣。我想我知道原因。他去过欧洲,曾经因为他的头巾、胡子和他那一头长长的、未曾修剪过的头发,被欧洲人嘲笑过(也许他太过敏感了,总是怀疑别人取笑他)。从此,他以另一种眼光看待印度和他自己。他知道欧洲人喜欢什么。这座已经荒废的宫殿是欧洲式的。能够带领我参观这样的废墟,让他感到很开心。我们漫步花园中。他又谈起他为我安排的狩猎之旅。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那些温驯安静的大象。我们流连在花园中的水槽旁,边吃三明治边喝咖啡。

回程中,我们顺道参观附近的一座寺庙。这是我提议的。孤苦无依的住持,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他打着赤膊躺在绳床上,看见我们走进庙门,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迎接我们。这位住持不会讲英语,只能比手画脚招呼我们。我的锡克朋友哈哈笑起来,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的神情。住持装着没听见,自顾自走在我们前头,引导我们走进低矮阴暗的庙堂,不时伸出他那只枯瘦的胳臂指指点点,以赚取一笔向导费。光线十分暗淡,我们看不清楚庙堂中的石雕。对住持来说,这些雕刻品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香火缭绕的神龛。龛中点着油灯,映照着一尊尊色彩鲜艳、装扮得像玩具娃娃一样的黑神像和白神像——这证明,自古以来,印度就是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①杂居的国家。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锡克朋友说。

住持睁着眼睛望着神像,等待我们的赞许。听锡克人这么一说,他点了点头。

“你去过吉尔吉特吗?”锡克人问我,“你应该到那儿走一趟。居住在那个地方的全都是纯种的雅利安人,长得漂亮极了。你让两三个德拉威人搬到那儿去住,没多久,他们就会污染雅利安人的血统,使他们堕落腐败。”

住持点点头,带领我们走出庙堂,站在一旁看我们穿鞋。我掏出一些钱递给他。住持一声不吭,回到他那间窄小的禅房。

“迁居印度之前,我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种族,”车子驶出庙门时,锡克人忧伤地说,“亚利亚,这是梵文中一个非常尊贵的词。你知道它的意思吗?贵族。你应该读几部古老的印度教典籍。这些书会告诉你,在以前那个时代,亲吻黑种女人的嘴唇,是一种非常不洁的行为。你以为这是锡克人在胡说八道?你读读那些书吧。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之间的恩怨,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现在它又冒出来了。报纸上不是说吗,这些黑鬼在搞独立运动,试图建立自己的邦国。这些人欠揍。总有一天,我们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车子经过的地方,土地贫瘠,人口稠密。广阔的田野上,最干净整齐的东西就是这条马路。马路两旁散布着一个个长方形坑洞——农民在这儿挖掘黏土,修建他们的茅屋。沿路栽种着一排浓荫密布的大树,根部整个暴露在日头下。田野中四处可见倾倒的树木——人类渺小的活动给大自然带来了浩劫。路上车辆稀少,但却挤满行人,他们无视天上那轮毒日头、满路飞扬的尘土和我们的汽车喇叭声。妇女身上穿着鲜艳的紫色、绿色和金黄色衣裳,男人则衣衫褴褛,不堪入目。

“这些人全都拥有投票权。”

我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的锡克朋友,发现他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充满怒气。他神情显得更加倨傲冷漠,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喃喃自语。他到底是用哪一种语言在说话呢?他究竟是在祈祷还是在念咒呢?此刻,我又感受到了几天前在火车上体验过的那种歇斯底里。而今,我觉得,我必须负起双重责任。这个锡克人看每一样事情都不顺眼,他的火气越来越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而我也热切盼望这块土地和这群民众能够改变。锡克人的嘴唇依旧蠕动不停。于是,我试图以我的咒语制衡他的咒语。我感觉到灾祸降临,我渐渐丧失了理智。我试图对我们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没饭吃的穷人,展现我的爱心。但我失败了,我知道我失败了。面对我身旁这个锡克人的愤怒和轻蔑,我终于屈服。不知不觉,我的爱心转变成了一种自戕式的歇斯底里——我渴望看到更多的腐败、贫穷和饥饿,我渴望看到更丑陋、更怪诞、更畸形的人。此时,我只想看一看人究竟能够堕落到什么程度。我恨不得把人类的沉沦,全都吸纳进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这就是终点,这就是我个人的失败。我知道,这一刻的污点会永远烙印在我心灵中。

工务局修筑的一条高耸的白色排水沟上,一个男人伫立着,乍看之下就像一尊雕像。破破烂烂的衣裳悬挂在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躯上,遮掩着他那细瘦的、宛如烧焦的木棍一般的四肢。

“哈!瞧那只猴子,”呵呵一笑,我的锡克朋友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天哪!这是人吗?即使是动物,如果它们想存活下去……即使是动物。”一时间,他竟也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只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即使是动物。人?那个、那个东西是人吗?他拥有什么?本能?他拥有本能,晓得什么时候吃喝拉撒?”

他以为他代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感觉,就像几天前在火车上那样。他不知道,现在我已经觉悟了,不想再跟他一样陷入歇斯底里中。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是他自己的,与我无关。他施展在我身上的魔咒,已经破除了。

我们的车子奔驰在公路上,扬起一团一团尘土,遮盖了路旁的农民、树木和村庄。

有时我觉得,我们实在太过愚蠢,太过优柔寡断,太不诚实。这趟旅程结束时,我们之间的交往就应该终止了。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不想再跟他见面,会让双方都感到很痛苦,但这可以避免。我可以悄悄换一家旅馆,从此消失。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但不知怎的,这回我并没这么做——黄昏来临时,我发现我又跟他一块儿喝酒了,把农民和尘土,黑神和白神,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全都抛到脑后。刚才在路上,我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许是酷热的天气和过度的疲劳所引发的吧。这会儿,喝了几杯浑浊的印度啤酒,感觉好多了。我们兴奋地聊起伦敦、咖啡店和那个“滑稽的小家伙”。

黄昏转变成黑夜。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摆满玻璃酒杯的桌子旁。除了我和锡克人,还有一个刚加入的英国人。这个身材肥胖、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是做生意的,讲起英语来带着浓浓的英格兰北部口音。几杯酒下肚,我只管静静坐在一旁,聆听他们谈论锡克人的历史和军功。刚开始时,英国佬显得兴致勃勃,但没多久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我洗耳恭听。我的锡克朋友说,兰吉特·辛格③死后,锡克人就开始衰微了。印巴分治后,锡克人的处境更是每况愈下。他也谈到一九四七年锡克人展开的报复和种种暴行。④我感觉得出来,这些暴行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今天下午一路驱车回到城里,他早就盘算好怎样教训我了。这家伙心机太深,让我不寒而栗。

肚子饿了,我们要吃晚饭了。于是我们转到附近一家餐馆。那个英国佬有事先走。

餐馆灯光明亮。

“他们瞪着我!”

餐馆闹哄哄的,密密麻麻坐满客人。

“你看,他们在瞪我。”

我们走到一个拥挤的角落。

我坐下来。

啪!我的锡克朋友伸出手来,一巴掌打过去。

“这些可恶的德拉威人,竟敢瞪着我。”

坐在隔壁桌的客人挨了一巴掌,仰面躺在地板上。旁边一把没人坐的椅子,正好可以充当他的枕头。他满脸惊惧,睁大眼睛,双手交握在一起,模样既像哀求又像致敬。

“军爷!”他仍躺着哀声呼号。

“竟敢瞪着我,你这个南印度人渣!”

“军爷!刚才我听到朋友说:‘瞧,一个军爷走进来了。’于是我就转过头去望一眼,并没别的用意。我不是南印度人。跟您一样,我是旁遮普人。”

“人渣!”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初在火车上,一看到这个锡克人,我就本能地觉得很不对劲儿——有些人浑身散发出暴力的气息,让害怕暴力的人一看就会觉得不寒而栗。我既然交上他这个朋友,难免就会重新评估我对这种人的看法。然而,在我们友情中所有的谬误和别扭的背后,我却一直对他保持戒心。很自然,这一刻我会感到惊恐,甚至自我厌恶,但这一刻也正是我一直期待的时机。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出餐馆,搭乘人力车回到旅馆。街上空荡荡的,悄无人声。由于我跟这个锡克人的交往,从一开始,这座城市就仿佛被扭曲了——不管是出于轻蔑或是出于某种爱心,我透过这个锡克人的种族主义眼光,观看和评估这座城市。如今,这种偏见却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刚才目睹的暴力让我觉得恶心。

我叫车夫掉转车头,把我载回餐馆。我的锡克人朋友早就走了,但那个挨揍的旁遮普人还待在餐馆里头。他睁着眼睛,气咻咻的,跟几个朋友站在柜台旁。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那个朋友给杀了!”一看见我,他就扯开嗓门咆哮起来,“明天,我就去杀那个锡克人。”

“你可不能杀人。”

“我不但要杀他,还要杀你。”

我回到旅馆。电话铃响了。

“喂,人渣。”

“嗨!”

“我碰到一点小麻烦,你就开溜了。你还自称是我的朋友呢!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看法吗?你是一只脏兮兮的南印度猪猡。你别睡觉,我马上过去把你痛打一顿。”

他在旅馆附近打电话给我。几分钟后,他就出现在房门口,使劲敲了两下,深深一鞠躬,然后大摇大摆高视阔步走进我的房间,就像演戏似的。我们两人的脑子现在都清醒多了,但我们的谈话依旧充满醉意,就像玩跷跷板似的,一上一下,一进一退,摆荡在两极之间,时而惺惺相惜,把酒言欢,时而反唇相讥,撂下狠话。每次我们的谈话摆荡向其中一个极端,肯定会有一个人(要么是他,要么是我)出面纠正。我们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份情谊。我们边聊边喝咖啡。我们的谈话摆荡来摆荡去,变得越来越虚假。最后,连剩下的一点情谊都被消磨光了。

“哪天我们一块儿去打猎吧,”临走时,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是一流的、好莱坞式的退场台词。也许,他是诚心诚意邀我打猎。我摸不清这个人的心意。印度人讲英语,往往会引起奇奇怪怪的误解。折腾了一整天,这会儿我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尽管我们一块儿喝咖啡,尽管我们共同演出一出好戏,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终结了,从此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松了一口大气,但心中却也觉得有点遗憾和惋惜。毕竟,我们曾经相知相惜,结伴同游,而我对他的误解竟是那么深。

一觉醒来,我却感到莫名的恐慌。我看过一九四七年旁遮普屠杀事件和“加尔各答大杀戮”的照片;我曾听说,当年火车(令人难忘的印度火车!)运载一车厢一车厢的尸体,穿越边界;我亲眼看见旁遮普公路两旁立着一座座坟茔。然而,跟我的锡克朋友决裂以前,我从不曾把印度看成一个暴力国家。而今,我却在空气中嗅到了暴力的气息。这整座城市,仿佛沾染了我亲眼看到的那种暴力和自虐。我只想趁早逃离这个地方,可是,火车票和公车票早已被预订一空。这几天,我走不了。

我去探访我那位经营糖果店的朋友。他看见我走进铺子,登时眉开眼笑,一面招呼我在桌旁坐下来,一面吩咐店员端上一盘最香最甜的糖果,请我品尝。主仆两个陪伴在我身边,看我吃糖果。这些印度糖果甜得跟什么似的!“别吃肉,吃糖果吧。”我忽然想起小说家吉卜林说的这句话(也许我的记忆有误),越想感触越深:“肉”可是一个血淋淋的、令人怵目惊心的字眼。我感谢这座城市让我体验到它那温柔、脆弱、甜美的一面,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

第二天黄昏,在这家糖果店里,主人向我介绍他一位正巧来访的亲戚。听到我的名字,那人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在做梦呢。他正在阅读我写的一本书,对他来说,我可是一位居住在数千英里外的遥不可及的作家,不料,我竟然出现在一座荒僻的印度城镇,坐在市场里吃糖果!他原以为我是个老头儿,没想到我竟然是一个“巴查”——小伙子!能够认识我,他感到非常荣幸。我可以告诉他我住在哪一家旅馆吗?

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馆,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一股辛辣刺鼻的白烟汹涌而出。这可不是一场火灾。有人在我房间里点上檀香。我赶忙掏出手帕蒙住脸,走进房间,推开窗门,打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然后鬼赶似的冲到走廊上。我那两只眼睛被烟熏得泪汪汪。过了好几分钟,烟雾才逐渐消散。一大束一大束香四处插着,乍看就像一根根即将熄灭的火把,灰烬滴落在地板上,宛如一堆堆鸟粪。我的床铺撒满鲜花,枕头上放着一只花环。

<u>①</u>汉普斯特德,伦敦西北部的一个享有自治权的行政区。

<u>②</u>德拉威人,居住在印度南部的非雅利安系的种族,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在相貌和身材上与居住在北部、皮肤比较白皙、个子比较高大的雅利安系印度人有相当大的差别。锡克人属于雅利安人种。

<u>③</u>兰吉特·辛格,克什米尔锡克教徒的领袖。参见本书第六章。

<u>④</u>1947年,印巴分治,随即引发一场种族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