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演出(2 / 2)

死屋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 7264 字 2024-02-18

序曲《塞尼,我的塞尼》又奏了起来,帷幕再次徐徐拉开。

第二幕“贪吃的克特里尔”开始了。克特里尔有点像唐·璜[29],主仆二人在剧终时都被魔鬼带入地狱。囚犯们演得相当好,但是看起来整出戏没头没尾的,剧本的开始和结束部分一定都遗失了。因此大家对这一幕较没有感觉。故事发生在俄罗斯的一间客栈里。旅店老板将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圆顶帽的老爷引进房间,在他身后是他的仆人克特里尔,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拿着一只包在蓝纸里的鸡。克特里尔穿着一件短外套,戴着仆人的帽子。他就是那个贪食好酒的人。扮演他的是囚犯鲍采金——巴克罗星的竞争对手。第一幕里饰演善良地主太太的伊凡诺夫扮演老爷。旅店老板由涅兹维塔耶夫扮演。老板告诉他们那房闹鬼之后就离开了。阴郁焦虑的老爷自言自语说他知道,并要克特里尔打开行李、准备晚饭。克特里尔是个胆小鬼,嘴又馋。当他听说屋里有鬼,脸色马上转为苍白,身子颤抖得像一片叶子。他想逃跑,但又害怕主人。再说,他很饿,又想吃东西。他好色、愚蠢,又非常狡猾,还是个懦夫。他时常欺骗他的主人,但同时又像怕火一样地怕他。这是仆人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类型,他们的主要特征有点像莱波雷洛[30],但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太明显。这个角色由鲍采金演得惟妙惟肖。他确实是个人才,在我看来,他的确演得比巴克罗星更好。当然,隔天我与巴克罗星相遇时,我并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否则我肯定会让他不高兴的。

那个演老爷的囚犯也演得不错,他在台上说的那些话是没有意义的胡言乱语,但他措辞的语态是正确的,手势也是适当的。在克特里尔摆弄行李箱的时候,老爷在舞台上忧郁地走着,公开宣布,今天晚上是他旅程的终结。克特里尔好奇地聆听着,扮着鬼脸,时而在一旁插入回应老爷的短话,每一句话都逗乐了观众。他并不可怜他的主人,但他听见有魔鬼,他想知道它们长什么样。于是他开始说话,向老爷提问。老爷最终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当他遇到死亡威胁时,他曾转身到地狱寻求帮助,魔鬼帮助了他,但是现在他求得的时间已到期了,也许魔鬼今天就会来取走他的灵魂。克特里尔开始真正害怕了。但是主人仍然很冷静,指使他准备晚饭。听到晚餐,克特里尔又开始活跃起来,把鸡和酒拿了出来,自己偷偷撕下一块先吃了起来,惹得观众大笑。这时门吱吱作响,风叩击着百叶窗,克特里尔颤抖了一下,匆忙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但一时又无法顺利吞咽下去。观众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晚饭准备好了吗?”老爷问道,他仍然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马上好了,先生……我正在……准备……”克特里尔一边说一边坐下来,开始悄悄地大口吞食着主人的饭菜。很显然,观众很欣赏这个愚弄主人,敏捷而又狡猾的仆人。我必须承认,鲍采金的表演真的是值得称道。他的那句台词“马上好了,先生……我正在……准备……”说得极其漂亮。

克特里尔坐在桌边,开始贪婪地吞食,主人的每一个脚步声都使他吓得颤抖,生怕主人发现。主人一转身,他就赶紧拉了鸡肉躲到桌子底下。最后,他终于填饱肚子,这才想到主人。“克特里尔,快好了吗?”主人喊道。“好了,好了。”克特里尔巧妙地答道,这时才发现盘里几乎一无所有,留给他主人的只剩下一只鸡腿了。老爷在阴郁焦虑中没有注意到,在桌前坐下,克特里尔拿着餐巾,站在主人的椅子后面。克特里尔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手势,扮的每一个鬼脸,都引起观众抑制不住的笑声。他有时转向观众,点点头,欺骗着他的主人。就在这时,魔鬼出现了。它们一点不像人类,也不像人间的任何东西。布景上的侧门打开,魔鬼进来了。它们一身是白,头上亮着一盏灯,手中拿着一把镰刀。为什么点着灯,为什么拿着镰刀,为什么是白色的?没有人能给我解释。然而,没有人在乎这些。他们很确定,这些就应该是这样的。老爷勇敢地迎了上去,对它们呼喊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它们可以把他带走。但是,克特里尔害怕得像兔子一样,爬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尽管他非常恐惧,却没有忘记从桌上抢了一瓶酒。一瞬间,魔鬼隐没了,克特里尔从桌底下钻了出来。但当老爷正要开始吃鸡腿时,三个魔鬼又冲了进来,抓住老爷,把他带回地狱里。“克特里尔!救救我!”老爷呼喊着。但克特里尔已顾不了这些了。他这次把酒瓶、碟子甚至面包都拖到桌子底下。他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没有魔鬼,也没有主人。克特里尔爬出来,向四周张望,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狡猾地眯着眼,坐在主人的椅子上,向观众点点头,小声说道:

“嗯,我现在一个人了……没有主人了!”

“没有主人”这句话又引得大家发笑。他继续对着观众挤眉弄眼,轻轻地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老爷被抓到地狱里去了!”

此刻观众的热情几乎没有上限!加上他说话时的表情,那张洋洋得意的鬼脸,真的使你不得不拍手称快。但是克特里尔的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刚抓了一瓶酒,倒了一杯酒要喝的时候,魔鬼又蹑手蹑脚地潜回来了。它们一下抓在他的臀部上。克特里尔高呼着,害怕得不敢转身去看。他也不能反抗,他无法离开手中的酒瓶和杯子。他恐惧得张开嘴,坐了半分钟,向观众翻起白眼,投去胆怯恐惧的眼神,简直像一张静止的画一样。最后,他终究被魔鬼带走了,手里还拿着瓶酒,双脚乱踢,尖叫着、呐喊着。即便到了幕后还能传出他的哭喊声。大幕落下,观众们都哈哈大笑,每个人都非常兴奋……乐团开始奏起了卡玛林司卡耶曲。

一开始声音轻轻柔柔的,几乎听不到,但主旋律渐渐响了起来,节奏加快,传出巴拉莱卡琴板上雄壮的叩击声……这是卡玛林司卡耶曲中最好的一段,如果格林卡[31]无意间在我们监狱里听到他这首曲子,那该多有意思啊。音乐伴奏的默剧开始了。在整出默剧中,卡玛林司卡耶曲一直伴奏着。故事发生在一间农舍小屋里。舞台上是一个磨坊主人和他的妻子。磨坊主人在角落修理马具,妻子在另一个角落纺织亚麻布。妻子由希洛特金扮演,磨坊主人由涅兹维塔耶夫扮演。

我注意到,我们整体的布景是非常简陋的。在这场戏里和前面的那场戏,还有其他的几部戏里,更多时候,你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你所看到的。用一条地毯或毛毯代替墙壁,旁边再放几张破旧的屏风。左侧没有东西遮挡,连睡觉的铺板也被看到。但观众并不苛求,愿意用想象力去弥补现实,特别是囚犯是很擅长这么做的,“说是花园,就把它当作花园好了,说它是屋子,就把它当作是屋子好了,说它是农舍,就把它当成是农舍好了。都是一样的,没有关系。”

希洛特金扮演的年轻农妇很漂亮,观众里传出一些低语的赞美声。磨坊主人做完工作,拿起他的帽子和鞭子走到妻子跟前,用手势告诉她,他要出门了。但如果在他外出时,妻子接待任何人,那么……他指了指手中的鞭子,妻子听了点点头。这鞭子可能是她非常熟悉的。丈夫刚走出门,他的妻子就在背后挥起了小拳头。有人敲门了,一打开,是个邻居,也是一位磨坊主人,留着胡子,穿着大衣,手里拿着一件礼物——一条红围巾。农妇笑了,邻居刚要拥抱农妇,突然又有人敲门。躲到哪里去呢?她迅速地把他藏在桌子底下,她又开始装作纺麻。门口出现了另一个崇拜者,这是一位穿军服的书记官。演到这里,这场默剧是无可挑剔的,手势是明白无误的。甚至有人可能会怀疑,从这些即兴演员身上,不禁会联想到在俄罗斯有多少这样的天赋和精力被扼杀了,有多少处于失去自由的痛苦命运中!但那个扮演书记官的囚犯可能曾在省级或家庭剧院里演过戏,他认为我们的演员个个都不合格,连在舞台上如何走步都不会。于是在他上场的时候,摆出那种在旧式剧院里经典的英雄走步姿态,还没有跨出另一只脚时突然停住,折腾着整个身体,仰头自豪地看一眼周围,然后又再迈出另一步。如果这样走步是对经典英雄的调侃,那么对于一位军事书记官来说,就更是一个有趣的漫画场景。但是,观众心里大概想,可能就应该是这样的,因此这个瘦高个的书记官所走的步数就成为一个既成事实,没有太多的批评。

书记官才刚走进舞台中央,又听见敲门声。农妇再次受到震惊。现在把书记官藏到哪里去好呢?把他藏在箱子里锁上吧。书记官于是爬进了箱子,女人为他阖上盖。这一次的嘉宾是特殊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爱。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僧服的婆罗门僧人[32],观众一下子再也无法控制他们的笑声。婆罗门僧人是囚犯考斯金扮演的,演得非常优美。他有着婆罗门式的身材。他用手势向农妇表达了自己的爱。他向天举起双手,然后将它们交叉放在胸上。他刚要对农妇做出温柔的举动时,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从敲门声中可以听得出这是屋子的主人。吓坏的女人不知所措,婆罗门僧人发狂一样旋转着,恳求她把他隐藏起来。她急忙把他藏在柜子后面,而自己却忘了去开门,径自奔向她的纺织机纺纱,忽略了她丈夫的敲门声,恐惧得搓捻着手中并没有的线,把纺锤掉在地上,却好像还在转动纺锤似的。希洛特金演得非常好,成功地塑造这个恐惧的农妇的形象。

主人把门踢开,拿着鞭子走向他的妻子。他躲在屋外看到了一切。他比了三只手指向妻子表示,他知道她在屋子里藏了三个人。然后他开始寻找那几个隐藏着的男人。首先发现了他的邻居,边打边把他推出房间。缩头乌龟书记官想逃跑,他刚用头把箱盖顶起,就马上被磨坊主人发现了,甩鞭向他打去,这次书记官可不用他的那种古典脚步跳跃了,飞快地逃出屋子。现在只剩下那个婆罗门了,主人找了很久,终于在角落的柜子后面找到他,先是礼貌地对他一鞠躬,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胡子把他拉到舞台中央。婆罗门试图为自己辩护,高喊:“你这个该诅咒的,该诅咒的!”(这是在这部默剧中唯一发出声音的台词)但农妇的丈夫不听他的,依自己的方式处置他。他的妻子眼看接下来就快要轮到她了,于是扔掉手中的纱和纺锤跑了出去,却把一个土盆撞倒在地上。囚犯们笑了起来。阿雷,眼睛没有看着我,却拉着我的胳膊,大声对我说,“你看!婆罗门,婆罗门!”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幕落下。开始了另一幕……

没必要描述所有的戏了。其余两、三出也都很逗趣。如果不是他们编的,至少也加进了不少他们自己的东西。几乎每个演员都即兴发挥了一段,所以一连几天晚上,虽然同样的演员演同样的角色,但演得都略有不同。最后的那场默剧表演得非常出色,是以芭蕾舞形式结束的。里面有个死者葬礼的情景。婆罗门和众多的仆人在棺材前做着不同的法术,但没有任何帮助。终于传来了“太阳下山”的乐曲,死者活了过来,大家开始与死者一起喜悦地跳起舞来。婆罗门跳的舞蹈非常特殊。到第二天晚上,演出全部结束了。我们大家都很快乐地离开剧场。耳中听到的全是对演员们的好评和对士官的感谢。没有任何争吵声。每个人都异常高兴,并很快入睡,非常宁静地睡着了。你可能会奇怪怎么会这样的呢?

然而,这不是我的幻觉。这是真实的,真实的。只要让这些可怜的人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生活,哪怕只是一点点,像人一样有点乐趣,哪怕只要过上一个小时的非监禁生活,他们的精神道德就会变化,虽然这只是几分钟的变化……

夜已很深了。我浑身抖了一下,醒了过来。那个老信徒仍然在炉台上祈祷,一直祈祷到天亮。阿雷静静地睡在我身边。我记得,他睡前还在笑,与他的兄弟谈论着戏剧。我不由得看了一眼他那张平静的娃娃脸。我一点一滴地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假日的最后一天,整整一个月……我在恐惧中抬起头,环顾四周,我的同伴们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睡着了。看着他们那些可怜的脸,看着他们那些惨不忍睹的铺位,这完全是不可逾越的贫穷和悲惨。我凝视着,我只是想确信,这不是一个噩梦的延续,而是真正的现实。但是,这是真的。你听到有人在呻吟,有人重重地把手一甩,铁链随即发出了震耳的响声。另一个人又开始说起梦话,老信徒在炉台上为所有的东正教徒祈祷,听到他那安静和缓的声音:“主啊,耶稣基督,可怜我们吧!……”

“唉,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只是几年而已。”我这么想着,把头躺回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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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相连押韵的两行诗,当时戏剧中通用的对话形式。

[29]西班牙家喻户晓的传说人物,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著称,一生周旋于无数贵妇之间,在文学作品中是“情圣”的代名词。法国作家莫里哀、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爱尔兰作家萧伯纳等人都以这个传说为题材,创作出自己的经典作品,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也把该传说改编成歌剧。

[30]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仆人。

[31]米哈伊尔·格林卡(Михаил Иванович Глинка,1804—1857),俄罗斯著名民族乐派作曲家。

[32]约在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500年间,印度河流域当地人们的原始信仰,英国人称之为婆罗门。以后的佛教是其分支之一。中国的阎罗王也源自该教。婆罗门教等级森严。后与佛教合为印度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