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阿雷,你有妹妹吗?”
“有,你问这干什么?”
“她一定很美丽,如果她像你的话。”
“我怎么了!她是很美,整个达吉斯坦没有比她更美的。哦,我妹妹真的很美!你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女子!我母亲也很美丽。”
“你爱你母亲吗?”
“啊!你在说什么?她肯定因为我的事悲痛而去世了。我是她最喜欢的儿子。她爱我甚于爱我的妹妹,甚于爱其他人……我今天梦见她了,她对着我哭泣。”
他沉默了,那天晚上不再说一字一句。但从此,他寻找每一次和我说话的机会。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先开过口。但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很高兴。我问了他有关高加索地区的事情和他以前的生活。他的兄长们并不阻止他跟我说话,他们甚至觉得很不错。他们看到,我越来越喜欢阿雷,因此对我非常亲切。
阿雷在工作中给了我很多帮助,在牢房里尽力照顾我。很明显地,他很高兴能够为我尽点力。在这种帮助中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屈辱,或者想从我这里寻找一些好处,而只是表达一种温暖亲切的感情。他没有对我隐瞒这样的感情。他学会缝制像样的衣服、修补靴子和一些机械技能,他还学会了木工。他的兄长们称赞他,为他感到骄傲。
“听我说,阿雷,”我有一天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学习俄语呢?你知道,以后在这里,在西伯利亚,这可能对你有用?”
“我真的想学。但是谁能教我呢?”
“你不知道这里有很多人识字吗?是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啊,你可以教我,那拜托你了!”他从铺上坐起身,合上双手,真诚地看着我。
我们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我有一本新约圣经的俄译本——这是监狱里唯一没有被禁止的一本书。从不识任何一个字母,单单靠着这本书,阿雷在几个星期里学会了阅读。三个月后,他已经非常了解书上的语言。他满怀激情地学习着。
一天,我和他一起读《登山宝训》[12]。我注意到,有一些段落处,他仿佛用一种特别的情感在读。我问他是不是喜欢那些段落。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发出夺目的光彩。
“哦,是的!”他回答说,“是的,耶稣真是神圣的先知,他说着上帝的语言。太美了!”
“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是哪段。”
他说:“宽恕吧,去爱吧,不要去伤害人,要爱自己的敌人。”哦!他说得多好啊!
他转身对着在听我们谈话的兄长们,开始热烈地告诉他们。他们严肃地谈了很久,互相肯定地点着头。然后,带着郑重恳切的微笑,那种纯粹的穆斯林微笑(我爱这种微笑,爱这种郑重的微笑),他们向我证实,耶稣是伟大的先知,他创造了伟大的奇迹,他用黏土做了鸟,朝它吹了一口气,鸟就活了,立刻飞走了……这在他们的书里写着。他们相信他们这样称颂耶稣肯定会使我非常高兴。而阿雷高兴的是,他的兄长们肯定并批准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对我说了些感激的话。
教阿雷学习写字也进行得非常顺利。阿雷自己花钱买了纸张(他不让我用我的钱来买),也买了钢笔和墨水,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学会写字,并且写得很好。这甚至使他的兄长们感到惊讶。他们为他感到非常自豪和满意。他们不知该怎么感谢我。如果我们碰巧在一起工作,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帮助我,并认为这是他们的荣幸。阿雷爱我就像爱他的兄长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当他出狱时。他把我带到牢房里,抱住我的脖子哭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吻过我,从来没有哭过。“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他说,“我的父母也没有为我这么做。你使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上帝赐福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呢?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阿雷!……
在我们牢房里,除了切尔克斯人还有一小群波兰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团体,几乎不与其他囚犯打交道。我已经说过,他们排斥他,他们仇恨俄罗斯囚犯,他们因此也被其他人嫉恨。这自然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病态的性格。他们有六个人。其中有些是受过教育的人,我会留到后面详细说明。我在监狱里最后一段日子里,正是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几本书。我读的第一本书,给我非常深刻奇特的印象。关于这些印象,以后我会特别一提的。这些印象对我来说太新鲜了,但我敢肯定,它们是很难被理解的。在没有亲身经历的情况下,你无法去判断一些事情。我要说的是:精神上的贫乏要比身体上的折磨痛苦得多。普通人到西伯利亚去,进入到他们的社会里,甚至也许进入到较之前更发达的社会里,他自然失去了很多——住宅、家庭和一切,但是他周围的环境还是保持不变。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依照法律受到同样的惩罚,往往他失去的远大于普通人。他得放弃所有的需求、所有的习惯,转入不能满足自己的环境中,他必须习惯呼吸不同的空气……
这等于像把鱼从水里捞到沙滩上一样……法律上对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处罚,对他来说却是十倍的痛苦。这是……事实……即使有人认为那只是物质上的牺牲。
然而我现在说的,是波兰人自己组成一个小团体,一共六个人。他们生活在一起。在我们牢房的所有囚犯中,他们只喜欢一个犹太人,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他会逗他们发笑。然而,我们大家都喜欢这个犹太人,无一例外,虽然大家都笑他。他是我们那里唯一的一个,甚至我现在想起他也无法克制不笑。每次我看着他,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果戈理在《塔拉斯·布尔巴》中描绘的那个犹太人杨凯尔,那天晚上,他脱去衣服和他的犹太女人在一个橱柜里过夜时,就像一只供人食用的鸡一样。伊萨·弗米奇,我们的小犹太人和那只鸡,完全如两滴水一样相像。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五十岁左右,矮小、羸弱的身材。他很狡猾,同时又确实非常愚蠢。他趾高气扬地傲慢,同时却又非常懦弱。脸庞和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脸颊上有一个在刑室里被烙上的印记。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忍受得住六十鞭的笞刑。他到这里来是因为被指控犯下谋杀罪。他身上藏匿着一张配方,是他的犹太女人在他被判刑后立即从医生那里要来的。按照这个配方,你可以配制一种油膏,擦了以后两个星期就可以去掉他脸上的烙印。他不敢在监狱里使用这一配方,等十二年刑期期满释放后一定要使用这个配方。“否则我没有办法结婚,”他对我说,“但有一天我一定要结婚的。”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的精神状态一直非常好。监狱里的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很容易,他是一名金匠,从城里得到很多订单,因为城里没有任何一家珠宝商,从而他被免去监狱里繁重的工作。当然,同时他还向囚犯抵押放债,囚犯用自己所有辛勤劳动的钱只为支付他高额的利息。他比我先入狱,一个波兰人向我详细描述他到来时的情况。那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我以后会讲的,我会一再讲到伊萨·弗米奇的。
说到其他囚犯,首先,我们营房里还有四个老教徒,他们全是老迈的博学者。其中一个是从斯达洛杜博夫斯基村来的老人。另外有两三个乌克兰人,整天郁郁寡欢。一个年轻的罪犯,有着一张消瘦的脸和一个精雕细凿似的鼻子,二十三岁模样,却已经杀过八个人了。还有一伙造伪币的囚犯,其中一个会逗得整间牢房的人哈哈大笑。最后,还有几个黑暗阴沉的人物,他们被剃光了头,毁了容貌,沉默,嫉妒、仇恨地看着周围。他们始终在这段时期里这样皱着眉、绷着脸。这一切都在我新生活第一个凄凉的夜晚,在我的面前闪现——在烟雾和污垢中,在虐待和难言的玩世不恭中,在叮叮当当响的脚镣声中,在诅咒和无耻的笑声中闪过。我躺在空无一物的铺板上,把衣服垫在头下,我还没有枕头,用羊皮大衣盖着身体,可是我睡不着。虽然第一天得到的印象都是可怕和意想不到的,但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我期待往后还有许多更意想不到的事物,我始料未及的,无法预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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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基督教义中的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