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挂在墙上的那张脸,又一次看见那个女人:神情颓丧,穿着湿裙子坐进汽车里,避人耳目从门房前面溜过,登上楼梯,赤脚走进公寓,在那里一直住到外来人脱离她的身体。几个月后,她再把他们两个都抛弃。
拉蒙到鸡尾酒会时心情很不好
尽管在卢森堡公园见面结束时,拉蒙有过同情的感觉,但是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达德洛属于他不喜欢的一类人。是这样,即使他们两人尚有共同之处:喜欢语惊四座;出人意表说出一个有趣的想法;众目睽睽之下勾引女人。除了拉蒙不是一个那喀索斯。他追求成功但是又怕招人嫉妒;他喜欢受人欣赏却又远离崇拜者。自从他在私生活中遭遇几次伤害,尤其从去年起他不得不加入到死气沉沉的退休者队伍,他的谨言慎行变成了对孤独的爱;他的非正统言论从前使他充满朝气,如今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切合实际、脱离时代,因而也是年迈的人,尽管表面还不至于如此。
所以他的老同事(还没退休)邀请他参加鸡尾酒会他决定谢绝,只是等到夏尔和凯列班向他发誓说,唯有他的光临才使他们还可忍受那份愈来愈乏味的服务员工作,他才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可是,他到得很晚,在一位客人发表大捧主人的演说之后很久。公寓里挤满了人。拉蒙不认识一个人,他朝着长桌子走去,他的两位朋友在桌子后面提供饮料。为了驱散坏心情,他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要模仿巴基斯坦语的嘴唇动作。凯列班也用同样的嘴唇动作给了他一个正版回应。
然后,他手拿一杯酒,心情依然不好,在陌生人中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朝着前厅的门转身,他被这阵骚动吸引。一个女人出现在前厅,身材修长,貌美,五十岁左右。她头向后仰,好几次把手插入头发,姿势优美地挽起又放下,对着每人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的表情;客人中谁也不曾见过她,但是个个都根据照片认识她:拉弗朗克。她走到长桌子前停下,俯身,注意力非常集中地向凯列班指她爱吃的各种不同的开那批。
她的盘子立刻放满了,拉蒙想到达德洛在卢森堡公园跟他讲的事:她不久前失去了热爱的伴侣,多亏上天的一项神奇指令,在他去世的时刻她化悲痛为欢乐,对生的欲望百倍增长。他观察她:她把开那批往嘴里塞,脸因用力嚼而动作很大。
当达德洛的女儿(拉蒙见过她)看到那位修长身材的名人,嘴巴不动了(她也在嚼什么),两腿开始跑动:“我亲爱的!”她要拥抱她,但是名女人端在肚子前的盆子阻挡了她这样做。
“我亲爱的,”她重复说,这时拉弗朗克正在对付嘴里的一大块面包和萨拉米。她没法一口都吞下,就利用舌头把那口食物推到臼齿与腮帮之间;然后她用力尝试对少女说出几句话,少女一句没听懂。
拉蒙往前走两步,为了更近观察她们。小达德洛吞下了嘴里的东西,声音响亮地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们决不会让您一个人的!决不会!”
拉弗朗克眼神茫茫的(拉蒙明白她不知道这个跟她说话的人是谁),把一小团食物推到嘴巴中央,咀嚼,咽下一半,说:“人即是孤独。”
“哦,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小达德洛叫道。
“层层孤独包围的孤独,”拉弗朗克又说,然后她把其余东西吞下,转过身去别的地方。
拉蒙还没体会,脸上已经露出一丝有趣的微笑。
阿兰把一瓶雅马邑放到橱顶上
差不多在这丝微笑意外地照亮拉蒙面孔的同时,一声电话铃响打断了阿兰对一个赔不是的人起源的反思。他立即知道是玛德兰。这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东西实在不多,然而彼此交谈又那么长时间那么开心,这是怎么一回事教人难以明白。当拉蒙解释他的天文馆理论,说天文馆建立在历史的不同点上,人们从那些天文馆说话就不可能彼此听懂,阿兰立即想到了他的女友,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白的交叉,总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比如说——他从不知道玛德兰念错从前的名人的名字,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还是她有意滑稽摹仿,好让大家明白她对于发生在她本人生命以前的事丝毫不感兴趣。阿兰对此并不感到为难。跟她这样的人这样待着他觉得有趣。他尤为满意的是当他独自待在工作室时,他在那里挂上了博斯、高更(我不知道还有谁)复制品的海报,这些给他划出了他的私密空间。
他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若早生六十年,他会是个艺术家。这个想法确实是模模糊糊的,因为他不知道艺术家这个词在今天是指什么。一位改行当了玻璃工的画家?一位诗人?诗人还存在吗?最近几星期教他高兴的是参加了夏尔的幻想剧,他的木偶戏,这个正因为没意思而令他迷惑的没意思的事。
做自己爱做的事(那么他知道自己爱做什么吗?)是没法养活自己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在完成学业以后选择了一份工作,工作中不需要发挥他的独创性、他的创意、他的才干,而只是他的聪明,也就是说可以用算术来表示的能力,不同的人在数量上比高低,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阿兰还是多的,所以他赚得多些,可以时不时给自己买一瓶雅马邑。几天前,他买了一瓶,当时他看到标签上的千位数恰好是他出生的年份。他对自己承诺要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一起庆祝自己的荣耀,大诗人的荣耀;由于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他发誓再也不写一句诗了。
跟玛德兰聊了很久,很满意,几乎很快活,他拿了那瓶雅马邑登上一把椅子,把它放在一只高(很高的)橱的顶上。然后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盯着瓶子看,慢慢地瓶子在他眼里变成了王后。
卡格里克召唤好心情
当阿兰瞧着橱顶上的酒瓶时,拉蒙不停地责备自己为什么到这个他不愿待的地方来;所有这些人都教他不喜欢,他尤其是尽量避免遇到达德洛;这时候他看见他才离几米远,面对着拉弗朗克,试图用口才来吸引她;拉蒙为了避开,又一次躲到长桌子旁边,凯列班正在往三位客人的玻璃杯里倒波尔多酒;他又是比画又是做鬼脸,要让他们明白这酒质地少见。先生们懂得餐桌礼仪,举起玻璃杯,握在掌心好长时间给酒加温,然后在嘴里含上一口,相互对看一眼,脸上表情先是绝对专心,然后惊讶钦佩,最后高声表示满意。这一切约持续一分钟,直至这场品酒会粗暴地被他们的对话打断,拉蒙观察着他们,印象中是在参加一场葬礼,其间三个掘墓人在埋葬葡萄酒的醇味,同时把他们的闲言闲语如灰土般洒落在棺木上。又一次他脸上露出有趣的微笑,同时一个很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更像是一声口哨而不是语句,在他背后响起:“拉蒙!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转身:“卡格里克!你在这里干什么,你?”
“我在寻找一位新女友,”他回答,他的那张实在毫无可取之处的小脸发亮了。
“亲爱的,”拉蒙说,“你一直是我以前认识你时候的样子。”
“你知道,厌倦,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换女友。不这样,心情不会好!”
“啊,好心情!”拉蒙叫了起来,好像被这三个字触动了灵感。“是的,你说出来了!好心情!重要的是这个,不是什么别的!啊,见到你真高兴!几天前,我对朋友谈起了你,哦,我的卡基,我的卡格里,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
在同一个时候,他窥见几步外他认识的一个少妇的美丽面孔;这令他迷惑;仿佛这两次偶然的遇见,神奇地与同一个时间相关联,让他充满了活力;在他的头脑里,“好心情”这些字的回音像一声召唤那么响亮。“原谅我,”他对卡格里克说,“有话以后再说,现在……你懂的……”
卡格里克微笑:“我当然懂的!去吧,去吧!”
“朱丽,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拉蒙跟那个少妇说。“我有一千年没遇见您了。”
“这是您的错,”少妇回答,放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直到此刻为止,我不知道是什么没道理的道理引导我来参加这个死气沉沉的派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一下子,死气沉沉的派对不再死气沉沉了,”朱丽笑。
“是您把死气一扫而光,”拉蒙也笑着说。“但是您怎么会来的?”
她朝着一个小圈子做了个手势,小圈子围着一位年老的(非常年老的)大学名人,“他总是有什么要说,”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指的微笑,“我急于想在今晚晚些时候见您……”
拉蒙兴致勃勃,窥见夏尔在长桌子后面,一副神不守舍的怪相,眼睛朝着上面什么地方看。这种奇异的姿势引起他兴趣,然后他在心里说:不用去操心上面的事是多么快乐,身处在这下面是多么快乐;他瞧着朱丽走远;她屁股的颠动在招呼他,在邀请他。
<hr/><ol><li>[3]canapé,餐前开胃小食,多为烤面包片、饼干上放冷肉、干酪、酱料等。​</li><li>[4]armagnac,法国西南部出产的一种白兰地酒。​</li><li>[5]Hieronymus Bosch(1450-1516),荷兰画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