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塞德丝十分茫然地朝母亲望了一眼。父母非常恩爱,因此这孩子看不出这些话暗藏的玄机。这丝毫不令人惊讶。其实,旧法律剥夺了女性向丈夫提出离婚的权利。
“下面是现在的说法。”孔查兴高采烈地继续念道:
家庭受到国家保护。
婚姻建立在两性的平等权利之上,双方共同协议或由一方起诉,均可使婚姻解体。
尽管这条法律并不会对拉米雷斯一家产生直接影响,但婚姻中新型的平等关系是共和国时期一项代表性的变革。现在,针对全民教育的兴起,各种文化都开始繁荣,精英统治论似乎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
一九三一年,除了政治进展令人喜悦,拉米雷斯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伊格纳西奥首次进入斗牛场表演斗牛。当时他是个花镖手——负责用披肩和锋利的宝剑激怒并刺伤公牛,好让斗牛士进入斗牛场执行最后的杀戮的人。
多年的游戏和幻想之后,伊格纳西奥终于可以真正感觉到公牛炽热的呼吸了。
斗牛在格拉纳达很流行,有一段时间,城中甚至有两个斗牛场——旧场和新场——同时在使用。拉米雷斯一家去过斗牛广场很多次,但看着家人出现在斗牛场中却是件历史性的大事。除了埃米利奥,全家欣然前往去见证这一时刻。在兴高采烈的人群面前谋杀一头无辜的动物,这让埃米利奥恶心。而对于梅塞德丝来说,这是大人第一次允许她去看斗牛。她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正值骄阳似火的七月,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夏天会有多热,它用七八月份才会有的高温戏弄着每个人。气氛十分狂热,简直像狂欢节。
“你为什么老扇扇子?”梅塞德丝问,“我们在树荫底下啊。”
从他们能记事起,一家人就一直坐在最好的座位上,远离太阳的照射。
“我没扇,”母亲答道,仍将扇子前后扇动,“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快点开始。”她显然焦躁不安。
一阵嘹亮的号声响起,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然后,游行开始了。入口处,一支队伍阔步向前,那是三名斗牛士和几列骑着高头大马、肩扛长矛的人(骑马斗牛士,也称长矛手或长枪手。),以及几位花镖手和一位剑侍。
“那真是我们的儿子吗?”孔查悄声对丈夫耳语道。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
一群穿着制服、像电影明星般俊朗的青年在斗牛场中绕场游行。傍晚的阳光中,他们表演服上灿烂的刺绣令观众眼花缭乱。淡紫、粉红、嫩绿、赭黄的糖果色衣服,镶嵌着点点水钻,展现出一种大胆的阴柔之美。在那群女性崇拜者眼中,他们更是前所未有地迷人。在这节日中的节日,伊格纳西奥穿着一件华丽的绿松石色外衣和一条绷紧的灯笼裤,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这一身轻狂的鲜艳装束更加凸显了他夺目的男子气概。
青年们右手托帽以示敬意,沉重的粉色披肩披在左侧,向主席台上的达官贵人们深深鞠躬。他们已然享受过人群的奉承。名字列在当天海报最顶端的斗牛士正挥舞手臂,答谢追随者的欢呼,随后,整个游行队伍继续向前。伊格纳西奥追随的斗牛士在海报上排在第二位。
第一场杀戮的场面有些乏味。公牛行动迟缓,对花镖手都无法构成挑战。马队拖着它的尸体在斗牛场中展示时,几乎没有什么回应,只有寥落的几阵掌声。
片刻之后,小号再次吹响。大门摇摇晃晃地打开了,一头愤怒的公牛雷鸣般狂奔进来。这是一头巨大的野兽,皮毛是深深的巧克力色,脖颈粗大,肩膀宽阔,弯曲的牛角像刀尖一样锋利。
“太漂亮了!”巴勃罗·拉米雷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它真大啊!”梅塞德丝兴奋地喊道。
通常来说,当日遭逢屠杀的六头公牛中,最优秀的一头会留在最后才出场。很难想象还有哪头公牛比这头更棒。
刚开始,第二位斗牛士和他的花镖手——包括伊格纳西奥——都在戏弄公牛,他们用披肩挑战它的耐性,让它迷惑不解。披肩忽左忽右,引得它左右奔突,以致精疲力竭。在这个阶段,公牛与人似乎条件均等,公牛还没有发怒。但他们继续与它游戏时,这头动物嗅到了对方的一丝轻慢,愤怒开始增长。它或许会低下头,用比人更快的速度狂奔,怒不可遏地向前猛冲。至少有一刻,它是斗牛场中的王者。
不像其他同类,这头公牛几乎是在原地转动。考虑到它庞大的身躯与体重,可以说它十分灵活。斗牛士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挑战它,留意它在直觉的驱动下会从左侧还是右侧冲过来。它果真冲了过来,斗牛士们全部从场中撤出。孔查松了一口气——伊格纳西奥仍然活着。她攥紧了梅塞德丝的手,女儿感觉忧心如焚的母亲手上已是又湿又冷。
接着,骑马斗牛士进入斗牛场,身下的马背负沉重的护垫,身体压得很低,眼睛也被蒙上了眼罩。几秒钟之内,这个男人就完成了要做的事:将长矛深深地刺进公牛脖颈上鼓胀的肌肉。鲜血渗出,那抹殷红渗透了公牛的脊背,它像披着一条红毯。
尽管如此,公牛仍试图反击。它头伏得很低,一头冲过来撞在马身上,用牛角刺入马毫无防护的腹部,随即将之高高抛起,仿佛那马比空气还要轻。身下的坐骑翻腾着跌倒,斗牛士挣扎着想保持平衡。马的声带仿佛被撕裂了,这匹受伤的牲畜甚至连号叫都无法发出。
“可怜的马!”梅塞德丝惊恐地尖叫起来,“它会死吗?”
“我想会,亲爱的。”母亲回答。在这个地方,除了现实主义,什么都没有。
拉米雷斯一家继续观看斗牛表演。伊格纳西奥与其他花镖手一起再次进入斗牛场,他们将公牛从垂死的马和束手无策的骑马斗牛士身边引开。在孔查看来,在斗牛场的舞台上、在两万名观众的眼中,当花镖手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只拿着一块粉红色的布,不带任何可以自卫的武器,面对这头迷乱而狂暴的六百公斤巨兽时,最有危险、最为无助的就是她儿子。
在这群花镖手中,伊格纳西奥第一个扔下披风。现在,他拥有了渴望已久的机会——拿着刀上场。他想向人们展示,他比斗牛士更能让观众激动,更能让他们兴奋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的目标就是让今夜在酒吧里痛饮的人们全都欢呼他的名字。
他双腿挺直,双臂高高举起两把刀,站在地上正对着公牛。横冲直撞的公牛从斗牛场另一边向伊格纳西奥迎面冲来。就在牛角离他的胸部只有一掌远时,他灵敏地跳到旁边,空出刺杀需要的空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锋利的刀刃娴熟地插进公牛脖颈处的肌肉中,随即躲开了公牛的冲撞。利刃深深刺入了公牛肩头的肌群,它流苏般的长毛在空气中颤抖。伊格纳西奥刺中的伤口离斗牛士先前刺入的地方很近,鲜血顿时弥漫开来,公牛背上仿佛戴上了一副闪亮的红色鞍鞯。
伊格纳西奥在刹那间把握了时机。在过去,也许这只会被视作危险的蠢行,但现在,人群沸腾起来。他们开始喘气,欢呼。这恰恰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消遣:千钧一发的刺激感和目睹人类流血的机会。
伊格纳西奥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他让观众惊声尖叫,战栗而陶醉。他们惊羡他的勇敢,惊叹他曾经距离危险仅咫尺之遥。凭借奇迹般的成功,伊格纳西奥赢得了人们的崇拜与追捧。
见过伊格纳西奥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这项运动与古代克里特人的“跳牛”的关联。这位优雅敏捷的花镖手在一瞬间摆脱了公牛。稍微错开几厘米,他就可能落到公牛的正前方。这是高超的绝技。此刻,他站在那里,不穿披风,不带刀剑,没有匕首。公牛也转过身来,逼视着对手。
“我连看都不敢看。”孔查说着将头埋在双手中,她以为片刻之后儿子必死无疑。安东尼奥拉起母亲的手臂,轻轻挽住,说道:“他会很好的,妈妈。”
安东尼奥说得对。伊格纳西奥现在能当着公牛的面穿过斗牛场,而且毫发无损。公牛的体力在渐渐衰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没过一会儿,伊格纳西奥就退回到了“巷子”里——那是斗牛场木头围栏后的一条小路。
最后,公牛被斗牛士杀死了,但最关键的环节是三位花镖手完成的。他们干得太漂亮了。斗牛士披着鲜红的披风出现在斗牛场中时,公牛已经疲惫地跪在了地上。身穿金黄铠甲的斗牛士开始表演,可这头野兽几乎没有力气跟随绯红披风的挥舞而动了。在剑刃刺入公牛心脏的最后时刻,没有一人激动。
这头野兽被一支马队拖着在斗牛场中绕行一周,作为永远的告别。马队把公牛的尸体当作一支巨大的画笔,在沙土上画出一圈完美的殷红。这是它最后的耻辱。
那天下午,伊格纳西奥的第二次出场如同第一次一样,让人刻骨铭心。“傲慢少年”的职业生涯一开始就壮丽辉煌。很多斗牛运动的狂热爱好者都注意到他了。
之后几天,城中各家餐馆菜单上的主菜都是炖牛尾和大盘的炖牛肉。这些美味的野兽只不过是在丰美的草场上度过了无辜的一生。格拉纳达的鲜肉市场中到处都是牛肉,拉米雷斯一家也饱飨了几天牛肉大餐。只有埃米利奥例外,他压根儿不许牛肉接近餐盘。
后来孔查发现,再去斗牛场欣赏儿子的表演已不那么容易。尽管之前也有过许多次,但现在,她臀部瘦瘦的爱子被牛角刺死的幻觉更是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她为此深受折磨。巴勃罗偶尔试着安慰她,说死在斗牛场中的斗牛士很少,但终究无法减轻她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