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我在机场为史密斯夫妇送行。小皮埃尔没有露面,但总统候选人的离开后来在他的专栏里还是确凿无疑地占据了一段篇幅,尽管他或许是迫不得已地省略了最后在邮局外发生的那可怕一幕。半路上,史密斯先生请我在广场中央停车,而我还以为他是想拍张照片。结果他下了车,手里拿着他太太的手提包,许多乞丐纷纷从周围拥过来——四下里响起一片叽里咕噜含混不清的低沉乞讨声,我还看见一个警察跑下邮局的台阶。史密斯先生打开手提包,开始随意地抛撒钞票——海地古德和美钞都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一两个乞丐发出高亢刺耳的尖叫声:我看到哈米特站在他的商店门前目瞪口呆。傍晚绯红的天光给水池和泥浆染上了一层红土般的色彩。待最后几张钞票撒完后,警察们便开始围捕他们的猎物。有两条腿的人踢倒那些只有一条腿的人,有两条胳膊的人伸手抓住那些没胳膊的人的躯干,将他们摔倒在地。当我带着史密斯先生挤过人群匆忙回到车上时,我竟然看见了琼斯。他在一辆轿车里,坐在他的通顿·马库特司机的背后,显得不知所措、烦恼担心,而且有生以来头一次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史密斯先生说:“好了,亲爱的,我猜他们再怎么挥霍这笔钱,也不会比我刚才做得更糟了。”
我把史密斯夫妇送上飞机,独自用了晚餐,然后开车前往克里奥尔别墅——我的好奇心让我想去会会琼斯。
那个司机懒洋洋地斜靠在楼梯口。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但还是放我过去了。从头顶的楼梯平台上传来一声愤怒的高喊——“真他妈见鬼了!28”紧接着,一个黑人从我身边走下楼,他手上戴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琼斯跟我打招呼时,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他在学校里的一个老朋友,已经很多年没见了,而且口气里还带着一丝降尊纡贵的味道,因为从那些日子开始,我们的地位已经相对发生了变化。“进来吧,老兄。很高兴见到你。昨儿晚上我还等着你来呢。抱歉我把日子给记混了。坐那把椅子试试吧——你会觉得它很温暖很舒服。”椅子的确很暖和:它还带着上一位愤怒客人的体温。三副纸牌在桌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飘着蓝色的雪茄烟雾,一只烟灰缸被打翻了,地板上掉了几只烟屁股。
“你的朋友是谁?”我问。
“财政部的人。输不起的家伙。”
“金罗美?”
“他不该打到一半就把赌注往高里抬,在他遥遥领先的时候。但你可不能跟财政部的人吵嘴,不是吗?不管怎样最后黑桃A出场,赌局一下子就结束了。我净赚了两千块。但他给我的却是古德,不是美元。你想喝点什么酒?”
“有威士忌吗?”
“我这里几乎什么酒都有,老兄。你就不想来点儿干马提尼?”
我本来还是想喝威士忌,但他似乎急着要炫耀一番自己丰富的酒藏,于是我说:“好吧,如果它很干的话。”
“十比一哦,老兄。”29
他打开橱柜上的锁,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皮革旅行箱——里面有半瓶杜松子酒,半瓶味美思酒,四只金属大酒杯,一只摇酒壶。这是一套精致昂贵的调酒器,他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就像拍卖商在展示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我禁不住想评论几句。“阿斯普雷30?”我问。
“差不多。”他飞快地回答,然后开始调鸡尾酒。
“它肯定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在这里,”我说,“离伦敦西区那么远。”
“更奇怪的地方它都去过,”他说,“战争时期它陪着我待在缅甸。”
“它倒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后来我把它重新擦亮了。”
他转身离开我去找酸橙,我凑近皮箱仔细察看。阿斯普雷的商标在箱盖内侧清晰可见。他拿着酸橙回来,正好看到我在端详。
“被你抓包了,老兄。它的确是阿斯普雷的名牌货。我刚才不想太炫耀,仅此而已。实际上,那只箱子背后很有一些故事。”
“跟我说说。”
“先尝尝酒吧,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挺好。”
“这只皮箱是我跟部队里的几个弟兄打赌赢来的。以前我们旅长手里就有一套,我实在忍不住很羡慕他。我也曾经梦想着能有一套那样的调酒器,巡逻的时候带在身上——摇酒壶里的冰块叮当响。我身边有两个伦敦来的小弟兄——以前从来没去过比邦德街31更远的地方。家里很有钱,他们两个都是。他们经常拿旅长的调酒器跟我开玩笑。有一次,我们的水马上就要喝光了,他们俩就跟我打赌,看我能不能在天黑前找到一条小溪。如果我做到了,下次有人回家的话,就会给我带一套同样的调酒器。不知道我以前告诉过你没,我能用鼻子嗅出水源……”
“就是那回你弄丢了一整个排?”我问。他抬头越过玻璃杯看了我一眼,我敢说他读透了我的心思。“那是另外一次。”他说,然后突然转换了话题。
“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都还好吗?”
“你看到在邮局外发生的事情了吧。”
“没错。”
“那是最后一批美国援助。今天傍晚他们已经坐飞机走了。他们让我转达对你的问候。”
“我希望以前能多去看看他们,”琼斯说,“他身上有一种……”他让我吃惊地补充道,“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不是指长相方面,我的意思是,不过……好吧,他给我一种慈祥亲切的感觉。”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记得我父亲是什么样子。”
“实话告诉你,我对我父亲的印象也有点模糊。”
“这么说吧,他就像我们理想中的父亲。”
“就是这个,老兄,一点儿没错。别把你的马提尼酒放热了。我总觉得史密斯先生和我有些共同点。就像来自同一间马厩里的马。”
我惊愕地听着他的话。一位圣人和一个骗子怎么可能有共同点呢?琼斯轻轻合上鸡尾酒箱盖,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皮革表面,动作轻柔得就像史密斯太太抚摸她丈夫的头发那样,而我则心想:也许,是纯真吧。
“很抱歉,”琼斯说,“关于孔卡瑟尔那件事。我告诉他了,要是他再碰我的朋友一下,我就和他们那帮人断绝来往。”
“你说话要小心。他们都很危险。”
“我根本不怕他们。他们太需要我了,老兄。你知道小菲利波来看过我吗?”
“知道。”
“想想吧,我要是帮他的话,能干出多大的事情来。他们明白这个。”
“你有布伦式轻机枪卖吗?”
“我有我自己啊,老兄。这可比布伦式强多了。起义军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会打仗的老手。想想吧——在天气好的时候,从多米尼加边境可以一直望见太子港呢。”
“多米尼加人决不会进军海地。”
“不用他们帮忙。给我五十个海地人好好地训练一个月,‘爸爸医生’就得坐飞机逃往金斯敦了。我当年在缅甸可不是白待的。对这件事我想了很多。我也研究过地图。海地角附近的那些袭击干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很清楚要在哪里佯攻,在哪里发动袭击。”
“那你干吗不去找菲利波?”
“我很想啊,哦,我是真的很想去,但我在这儿还有笔交易要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好机会。要是我能顺利脱身,就能发一笔大财呢。”
“去哪儿?”
“去哪儿?”
“脱身以后去哪儿?”
他高兴地大笑起来。“全世界上哪儿去都行啊,老兄。以前有一次,我在斯坦利维尔32就曾经差点弄到手呢,可是我在跟许多野蛮人打交道,他们起了疑心。”
“这里的人就不起疑心吗?”
“他们都念过书。你总能把那些书呆子哄得团团转。”
他又倒了两杯马提尼酒,我则心想,他会用什么方式布下骗局。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他现在可比以前在监牢里过得好多了。他甚至还发了点福。我直接问他:“琼斯,你在搞什么名堂?”
“为发大财奠基铺路啊,老兄。干吗不入伙跟我一起干?这又不是什么长期项目。现在我随时都能把这只肥鸟捉到手,但我还可以再找一名搭档。我以前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可你一直不过来。有二十五万美元在里头哪。要是咱们胆子再大一些,也许还能赚更多。”
“搭档要做什么?”
“要做成这笔交易,我得出国跑两三趟,不在的时候我想找个靠得住的人看着这里。”
“你不相信孔卡瑟尔?”
“他们我一个都不信。这不是肤色的问题,但你想想,老兄,二十五万美元的纯利润啊。我不能抱任何侥幸。我得扣一点出来作开销——一万美元应该就够了,然后剩下的我们来分。你家酒店现在的生意不太好,是不是?想想你拿到你那份钱以后能做多少事情。加勒比海有很多岛屿都等着人上门开发呢——海滩,酒店,飞机跑道。你会成为百万富翁的,老兄。”
我猜是我在耶稣会受过的教育让我想起,在沙漠中的一座高山上,魔鬼曾将世上的万国都展现出来。33我心想,魔鬼到底是真能拿得出手,还是只不过在虚张声势糊弄人而已。我在克里奥尔别墅的这个房间中四下环顾,寻找着彰显权力与荣耀的证据。屋里有一台留声机,肯定是琼斯在哈米特的商店里买的——他不可能乘坐“美狄亚”号把它一路从美国带过来,因为这是个便宜货。在它旁边很相称地放着一张艾迪特·比阿夫34的唱片《不,我从不后悔》,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迹象能显示出他拥有私产,并能从中预支开销去购买要运的货物——是什么货物呢?
“怎么样,老兄?”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得先知道你肯跟我干才行,否则我没法告诉你内情,不是吗?”
“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确定要不要跟你合伙?”
他越过那堆散乱的纸牌注视着我,那张幸运的黑桃A面朝天地躺在桌上。“归根结底这还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对吧?”
“当然。”
“要是战争期间我们曾在同一支队伍里待过就好了,老兄。在那些个情况下,你会学会信任……”
我说:“当时你在哪支部队?”他毫无半点犹豫地回答:“第四军。”他甚至补充了一点细节:“第七十七旅。”他回答得很对。那天晚上,在“特里亚农”酒店,我查阅了以前某位客人落下的一本关于缅甸战役的历史书,找到了它们,可是即便如此,我那多疑的头脑还是想到,他手上可能有同一本书,那些资料是他从里面找出来的。但我这样想他有失公平。他的确在英帕尔35待过。
“你对酒店的生意抱多大希望?”
“很小。”
“你尽管试试看,肯定找不着买家的。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剥夺财产。他们会说你没有好好经营你的产业,然后把酒店接管过来。”
“有可能会这样。”
“那又是为什么,老兄?跟女人有麻烦了?”
我猜是我的眼神出卖了我。
“要讲对爱情忠贞不渝这一套,你的年纪也太大了吧,老兄。想想看,有了十五万美元,你什么事情不能做啊。”(我注意到这笔金额提高了。)“你可以去比加勒比海更远的地方。你知道博拉博拉岛36吗?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飞机跑道和一家客栈,可是只要投入一点资本……还有那些姑娘,你可从没见过像那样的姑娘,二十年前她们的母亲和美国人生的。凯瑟琳妈咪都找不出比她们更好的姑娘给你。”
“你以后打算拿你的钱怎么用?”
我从来没有想到,琼斯那双无精打采、像铜币一样的棕色眼睛里居然也能闪烁出梦想的光彩,它们现在微微湿润,流露出某种激动的情感。“老兄啊,我心里看中了一个特别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一座珊瑚礁小岛,周围遍布白沙——那种可以用来建城堡的真正的白沙,背后是绿色的坡地,就和真正的草皮一样平滑,还有上帝创造的天然障碍物——这里简直就是一块完美的高尔夫球场啊。我要盖一家俱乐部,还有很多带淋浴的平房套间,它会比加勒比海地区其他任何一家高尔夫俱乐部都要高级。你知道我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吗?……叫‘绅士之家’。”
“你不打算让我在那儿做你的搭档。”
“在梦里可不能有搭档啊,老兄。会起冲突的。我已经按照我的心意把那地方规划好了,连最后一丝细节也没放过。”(我心想,菲利波之前见到的那些文件会不会就是设计蓝图。)“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么远,但现在它已经近在眼前了——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第十八号球洞要挖在哪儿。”
“你热衷打高尔夫?”
“我自己不打。不知怎的,我一直没有时间。是这个想法让我特别感兴趣。我要找一流的交际花来做招待。要既长得好看又有背景的那种。起先我确实想过让她们扮成兔女郎,但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在有品位有格调的高尔夫俱乐部里,兔女郎会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在斯坦利维尔谋划这一切的吗?”
“我已经为此谋划了二十年,老兄,现在时机马上就要成熟了。再来一杯马提尼?”
“不了,我得走了。”
“我要用珊瑚修建一座长长的酒吧,名叫‘荒岛’酒吧。酒保要在巴黎丽兹酒店接受过培训。我还要用浮木做椅子——当然我们会配上软垫,让它们坐起来舒服。窗帘上要有鹦鹉,窗前还要装一架黄铜大望远镜,对准第十八号球洞。”
“我们以后再聊这个吧。”
“我以前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我是说,任何能理解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在斯坦利维尔,我曾经一边想着细节一边对我的小男仆说话,但那个可怜的小畜生一点也听不懂。”
“谢谢你的马提尼。”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调酒箱。”我回过头一看,只见他已经又取出了那块抹布,正在重新擦拭皮箱。他在我背后喊道:“我们不久以后再谈。只要你原则上同意……”
二
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如今已经人去楼空的“特里亚农”,而我也一整天没有得到玛莎的任何消息,于是我又回到了赌场,那里最像是我的家,但它现在也有了许多变化,和当年我遇见玛莎时的那座赌场大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游客,而太子港的居民们很少有人敢在天黑后出门冒险。只有一张轮盘赌桌还在转,玩家也只有一人——一个名叫路易吉的意大利工程师,我和他不太熟,只知道他在经常停摆的发电厂上班。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哪家私人企业能经营好一家赌场,所以政府接管了这里;现在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赔钱,但好在赔的是古德,而政府总能多印些钞票出来。
赌台管理员一脸不高兴地坐着——也许他在寻思自己的薪水从哪里来。即使轮盘赌桌上有双零位,让庄家赢面大增,37但玩家人这么少,只要押全注赌输个一两次,庄家当天晚上的赌本就要见底了。
“赢钱了?”我问路易吉。
“赢了一百五十古德,”他说,“我不忍心丢下这个可怜鬼。”可下一轮他又赢了十五块。
“你记不记得这里以前的样子?”
“不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来呢。”
赌场为了节约电费调暗了灯光,弄得我们好像在洞穴里一样。我兴味索然地玩着,把筹码押在第一栏上,然后居然也赢了笔钱。赌场管理员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想发发善心,”路易吉说,“把赢的钱都拿来押红色,给他一个翻本的机会。”
“但你也有可能会赢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