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2 / 2)

幸福过了头 艾丽丝·门罗 8104 字 2024-02-18

“我有工作了。听着,我来这里是想让你帮一个忙。我想问你借卡车。明天,带老虎去看兽医。我没法用汽车,它的体型太大了。我讨厌要你帮忙。”

罗伊说没问题。

带老虎去看兽医。他想。这可真够累的。

“你不用卡车吗?”她问,“我的意思是,或者你用汽车?”

既然今天要把活儿干完,他自然是原打算第二天早上去树林的。他现在决定,他今天下午去树林。

“我帮你加好油。”黛安娜说。

那么,他自己也要记得加好油,以防万一。他刚想说:“你知道,我想出去,因为正好有点事儿,所以我老在想……”不过,她已经去找莉了。

等她们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立刻收拾好了东西,钻进了卡车,往昨天那地方开去。他想顺路停车问问珀西,但最终觉得还是没用。表现出这么浓厚的兴趣,只能让珀西开始杜撰。他又想和林场主谈一谈,但是结论和昨天一样,还是算了。

他把车停在进树林的小路上。这条小路很快就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便拐了弯。他四处走走看看。树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区别,没看出任何破坏计划的迹象。他随身带了链锯和斧子,他有种感觉,觉得要赶紧。要是有人来了,要是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就说林场主同意的,他没听说过别的买卖。另外,他还要说,他会继续砍下去,除非是林场主亲自来让他出去。要是真这样,他当然得走。不过,这种事儿大概不会发生,因为那个苏特是个胖子,屁股沉得很,并不常常在自己的土地上转来转去。

“没有许可……”罗伊自言自语,像珀西那样,“我要看白纸黑字。”

他在对一个他根本没有看见的陌生人说话。

通常来说,树林的地面要比周围的土地更加崎岖不平。罗伊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树倒下,把泥土也拔了起来,然后就在原地慢慢地腐烂。树木堆积腐烂的地方成了一座土丘,树根把泥土拽出来的地方则成了洞坑。不过,他从哪里看到过—应该就是最近,他真希望自己还记得是哪里—真正的原因是很久以前形成的,就在冰河时代之后。当时地层之间结了冰,就把泥土往上推,形成一个个小土丘,如今在北极地区也是这样,那里土地还没有消失,形成的土丘还在。

这回发生在罗伊身上的事儿,是最为普通的,也是最难以置信的。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在丛林里漫步的恍惚的空想家身上,发生在任何一个呆呆地盯着自然美景观赏的度假者身上,发生在任何一个以为树林就是用来散步的公园的人身上,发生在穿着便鞋却没有穿靴子,也没有留心看地面的人身上。罗伊钻进树林上百次,这事儿从来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连差点发生也不曾有过。

已经下了一会儿小雪了,地面和落叶都开始打滑。他的一只脚滑了一下,扭伤了。然后,另一只脚猛地踩进了盖着雪的灌木丛中,地面远比他想象得低。他走路太粗心了,几乎是跌了进去。这些地方,本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试着踩踩看,要是附近有更合适的地方,连试都用不着试。即使如此,又怎么样?他没有重重摔一个跟头,一头摔进土拨鼠的洞里面。他失去了平衡,心不甘情不愿地晃了晃身体,甚至可以说,怀疑地。然后,他跌倒的时候,那只滑倒的脚基本上被压在另一条腿的下面。摔下来的时候,他把锯子反对着自己,把斧子也抛了出去。不过,抛得不够远,斧子把手重重地打在他扭伤的腿上。锯子拽他过去,不过,好在他没有直接跌在它身上。

他觉得自己跌倒的样子几乎像是慢动作。深思熟虑,精心设计的动作。他本可能摔断肋骨,但是没有。斧子把手可能飞起来,打在他脸上,但是也没有。他还可能砍伤自己的腿。他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没有立刻如释重负,而是没敢马上就相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这一切开始的方式—他滑了一下、踩进灌木丛、跌倒的方式—这么愚蠢、笨拙,这么难以置信,简直不知道会有什么荒诞后果。

他开始让自己站起来。双膝都受伤了。一只膝盖被斧子把手砸伤了,另外一只重重撞在地上受伤了。他抱住一棵小樱桃树的树干—本来樱桃树也可能会抽打他的脑袋。他慢慢地抬起身体,试着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一只脚上,另一只滑倒扭伤的脚压在身下,只是碰了碰地面。花了一分钟,他成功了。他弯下腰去捡锯子,差点又摔倒。疼痛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他的脑门。他忘记了锯子,站直身体。不知道疼痛从何而来。脚?他弯腰的时候把重量压在这只脚上了?疼痛缩回到脚踝。他尽力伸展这条腿,考虑着脚的情况,异常小心地在地上试了试,试着把重量压上去。钻心的疼痛。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疼。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被疼痛打败。脚踝一定不只是扭伤了,韧带肯定拉伤了。难道断了吗?它在靴子里,看起来和另一只没受伤的脚踝没什么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忍。他只能适应它,走出树林。他不停地试,但是什么进步也没有。他没法把重量压在上面。肯定断了。断裂的脚踝。这只是小伤。老太太在冰上滑倒,也会摔断脚踝。他很幸运。一只断掉的脚踝,一个小伤。然而,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没法走路了。

他终于明白了,要想回到卡车里,他不得不放弃他的链锯、斧子,用手、用膝盖爬出去。他尽量让自己轻轻地伏下去,沿着自己的脚印拖动身体。现在,他的脚印已经盖上了一层雪。他想检查一下口袋,看看钥匙在不在,把口袋的拉链拉上。他把帽子从头上抖落,随它掉在地上,因为帽舌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雪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不过不是太冷。一旦觉得爬行也是一种移动的办法,它也确实不算太坏了。就是说,尽管对他的手、对他尚好的膝盖来说不容易,但至少不是不可能。他现在足够小心,缓慢地把自己拖过灌木丛,穿过小树丛,爬过了起伏的圆丘。他经过一个斜坡,原本是可以滚下去的,他也没敢—他还得小心地护着自己受伤的腿。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走过沼泽地,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耽搁就动身回去—雪越来越大,他的脚印就快给盖住了。没有脚印,视线又和地面平行,他就很难判断到底是不是回去的路了。

一开始,他都不能相信这种状况是真的,现在却已经变得越发自然了。贴近地面,用双手、双肘和一只膝盖前进。试试看这段木头有没有烂掉,然后,拖着身体趴在上面,用肚子压住它。他的手上全是腐烂的落叶、灰土以及雪泥。他不能戴手套了,否则抓不住东西,也没法清楚地感觉到地面的东西,他只能露出冰冷、擦伤的手。他已经不再为自己感到惊讶了。他也不再想留在那里的斧子和链锯,尽管一开始,他简直没办法让自己从它们身边爬开。他没怎么想事故本身。无论如何,它已经发生。这件事已完全不显得不自然,也不至于让人没法相信了。

前面有一个相当陡峭的坡要爬,到坡下的时候,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已经爬了这么远了,他松了一大口气。他把手伸到夹克里暖和了一会儿,一只一只轮流取暖。不知道怎么着,他想起黛安娜穿的那件不合身的红色滑雪夹克,他决定她的生活是她的,操心这些没用。他也想起了他的妻子看电视的时候装腔作势的笑。她的寂静。至少她吃得饱,穿得暖。她不是拖着脚爬在路上的难民。还有更糟的,他想。有更坏的。

他开始上坡了,用他的双肘撑住,还有他疼痛的,但是还能用的膝盖。他继续前进。他咬住牙,仿佛咬牙能防止他滑下去似的。他抓住能抓得到的根,或者他看见的不太坚固的茎。有时候,他抓的东西断了,他就往下滑。他停下来,继续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爬。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看还得爬多远。要是他假装这个坡永远没有尽头,万一爬到了顶,就算是一份额外的礼物、一个意外的惊喜了。

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他终于把自己拽上了平地。透过树的间隙、飘落的雪花间隙,他看见了卡车。他忠诚的老朋友是一辆红色的旧马自达,它奇迹般地仍然在等候。已经到了平地,这让他重新燃起了对自己的期望。他撑起身体,那只受伤的膝盖轻轻地、轻轻地挪动。他战栗地抬起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拖动另一条腿,像醉汉一般摇摇摆摆。他试着单脚跳。效果不好,他会失去平衡的。他试着将一部分重心转移到受伤的腿上,动作轻柔。疼痛让他知道还是不可能。于是,他又回到以前的姿势,爬行。但他没有直接穿过树林朝卡车的方向爬,而是转了弯,朝他知道的脚印方向爬。等他找到了地方,他加快了速度,以弥补失去的时间。他沿着坚硬的印记爬。在白天阳光的照耀下,地面已经化成了泥浆,现在又再次开始冻结。这对他的双手和膝盖来说,实在很残酷。但是与之前他爬的路线相比,已经轻松了许多,那条路,他一看就头昏眼花,精神崩溃。他能看见前头的卡车。卡车也在看着他,等着他。

他应该能开车。还算幸运,受伤的是左腿。现在,伴随欣慰而来的除了一大堆的麻烦以外,还有最糟糕的那个问题。谁帮他去拿斧子和链锯?他怎么告诉别人它们在哪里?再过多久雪会把它们盖住?他什么时候能重新走路?

没用。他把这些念头抛出脑海,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看卡车。他又停下来休息,暖暖手。现在,他可以戴手套了。但是,已经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毁了手套呢?

一只大鸟从树林中飞了出来,他伸长脖子去看是什么鸟儿。他想是只鹰,但也有可能是只鵟鸟。要是鵟鸟,应该会以为自己撞大运了,会盯住他,看看他是不是受伤了?

他等它转回来,要是看到它飞的样子、它的翅膀,他大致就知道是什么鸟儿了。

他这么等待的时候,他看见鸟的翅膀、发现它的确是鵟鸟的时候,对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的事儿,他也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卡车在移动。什么时候发动的?他看见大鸟的时候?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动静,地上的车辙颤动了一下—也有可能只是幻觉。可是,他听到了引擎声。车走了。难道就在他思绪纷飞的时候,有人钻进了车里?还是车里一直有人?他肯定锁了车的,钥匙还在身上。他又摸了一下口袋的拉链。有人就在他的眼前把他的车偷走了,没用钥匙。他在自己蜷缩的地方大喊、挥手,仿佛这样有用似的。不过,车子并没有转向回车道并开远,而是沿着他的足迹一路颠簸,直接朝他开了过来。这会儿,开车的人在鸣喇叭,声音不像是警告,而是庆贺。然后,车子放慢了速度。

他明白了是谁。

唯一还有一套钥匙的人。也只可能是这个人。莉。

他努力用一条腿站起来。她跳下卡车,跑出来帮他。

“我摔了一跤,”他喘着粗气告诉她,“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蠢的事儿。”然后,他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会过来的。

她说:“哦,我又不会飞。”

乘小汽车来的。她说。听她的语气,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放弃开车。她开车过来,把车留在了公路上。

“这一路地面太软。”她说,“我还以为会被困住,不过没有,泥浆又冻了。

“我看见卡车就过来了,开了锁,坐在车里。我看见下雪,觉得你很快就要回来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是用膝盖和手回来的。”

也许是因为走过来,也许是因为太冷,她的脸色发亮,声音也变尖利了。她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脚踝,说他的脚肿了。

“可能更糟。”他回答。

她说,今天她本来一点也没担心。她没担心,结果反而是应该担心。(他懒得告诉她,这几个月以来,她看上去其实什么也没担心过。)她没有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我只是赶来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实在迫不及待要告诉你。”她说,“那个女人给我治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的。然后我就看见你在爬。我就想,我的天哪。”

什么想法?

“哦,想法。”她回答,“嗯,好吧,嗯,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先去把你的脚治好。”

什么想法?

她的想法是,珀西听说的事儿根本就不存在。珀西确实听到一些传说,但其实不是外人拿到了砍伐许可证,其实他们说的就是罗伊。

“因为埃利奥特·苏特喜欢说大话,我知道这一家人。他的太太是安妮·普尔的姐姐。他到处吹牛说他拿到了大生意,添油加醋地说。刚开始可能说的就是你,最后变成了河畔酒店的永久供应商,一天一百捆。有人在喝酒的时候听到别的客人说,最后传到了你这里。你已经得到了合同—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好吧,听起来挺蠢的……”罗伊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想想……”

“听起来是挺蠢的,不过,五分钟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事实正是如此。当他仰望鵟鸟的时候,正是这个念头跳进了他的脑袋。

“你也想到了。”莉的笑声中带着满足,“和酒店有关,但是关系不大,这种传说最后都变成大话。越来越夸张的大钱的故事。”

就是这样。他想。他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他内心的所有骚动都回来了。

鵟鸟没有再来。带链锯的男人们不会在这里济济一堂。梣树、枫树、山毛榉、铁树、苹果树都安全了,暂时都安全了。

莉用力扶着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还是勉强能说话:“英雄所见略同。”

现在不是提醒她她的变化的时候。就像不要向站在梯子上的人报告好消息一样。

他站起来的时候脚撞了一下,被搀扶着进了卡车的客座。他呻吟。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呻吟就不一样了。不是因为他想把疼痛戏剧化,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对他的太太描述一下这种疼痛。

或者只是送给他太太的礼物。因为他知道,要是她的活力回来了,他也不会有自己当初想象得那么糟糕了。呻吟可以掩饰他的需要,至少能当成借口。当然了,他自然会警惕的,他不知道她是永远好了,还是只是昙花一现。

但,就算是永远的,即使全好了,依然会有别的问题。有些损失会使收获变得不甚清晰。即便他有足够的精力,这些损失他仍然是羞于承认的。

天色阴暗,还有浓密的雪,他只能看见第一排树。今天早些时候,他经过这里时,冬天的夜幕还没有降临。不过,这会儿他才注意到,他才发现,以前来树林的时候,他错过了一些东西。树林竟然这么纠缠不清,这么稠密,这么隐秘。它不是一棵树,然后另一棵树,而是所有的树在一起互相支持,互相帮助,然后编织成一样东西。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的一种变形。

这片树林还有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溜溜达达,进进出出,他几乎要抓住它了,但是还没有。是个大词儿,听起来不太吉利,不过,无关紧要。

“我把斧子丢了。”他机械地说,“我把斧子丢了。”

“丢了就丢了,我们可以找个人拿回来。”

“汽车在这儿。要不你去开汽车,让我开卡车?”

“你疯了吧?”

她的声音显得心不在焉,因为她正在倒车,进回车道,慢慢的,但也不是太慢。车子在车辙上颠簸,不过保持住了平衡。从这个角度看后视镜,让他很不习惯,所以他摇下了车窗,伸着脖子看。雪落在他脸上。他不光是要看看她倒车;车子里的暖意让他有点糊涂,他要让自己清醒清醒。

“放松。”他说,“对。慢点。好了。不错,干得不错。”

他说话的时候,她也在说话,说医院什么的。

“……让他们给你看看。最重要的事情先来。”

据他所知,她从来没有开过卡车。她开得很棒。

森林。原来这个词儿是森林。根本不是一个奇怪的词儿。不过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词儿。只是因为它有一种正式的意味,所以他通常不会这么措辞。

“荒无人烟的森林。”他说着,仿佛要给什么戴帽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