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告诉你的?”
“嗯,比彻家不是在麦奎恩家隔壁吗?”比彻太太教四年级,阿尔玛教三年级。“格蕾丝看见他们了。她也看见新闻了,所以知道是谁。”
“她什么样子?”我不由自主地问。
“不年轻了。格蕾丝说。和他差不多大吧。我不是告诉你是他妹妹的朋友吗?外表上看,她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提醒你一下。她也就是一般吧。”
“高还是矮?”我停不下来了,“黑发还是金发?”
“她戴了顶帽子,格蕾丝看不清楚她头发的颜色。不过她觉得是黑头发。高大啊,格蕾丝说她的臀部像架三角钢琴。也许她有钱吧。”
“格蕾丝这么说?”
“没。我说的。我只是猜。”
“克莱尔没必要为了钱结婚。他自己有钱。”
“有钱也是我们的标准,也许不是他的。”
那天下午,我不停地想,我觉得克莱尔会来看看我,至少也会给我打电话。那么,我就可以问他,他以为他在干什么。我自己在心里设想他会给我的几个发疯的理由,比如这个可怜的女人得了癌症,只能再活六个月,她一直穷困潦倒(是他住的酒店里的清洁工),因此他想给她一段安宁时光。或者她因一桩不道德的交易敲诈他妹夫,因此他娶了她,以便让她闭嘴。不过,我没有时间编太多故事,客人川流不息。老太太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楼,送给我一个个给孙子买生日礼物的故事,看来朱比利的每一个孙子都是三月过生日。他们应该感谢的是我,我想,难道不是我给他们的生日增添的乐趣吗?就连阿尔玛,看起来也比冬天的气色好了。我想我不是责备她,只不过是个事实。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我也一样,如果唐·斯通豪斯像他的威胁那样跑来强奸她,给她从头到脚留一身发紫的伤痕—这是他的话,不是我说的。我肯定会很难过,会尽我所有地帮助她。但是我可能会想,好吧,出事儿都这么可怕,出了事儿,这个冬天真漫长啊。
即使我不想回家吃晚饭也没用,事情要由妈妈来告一段落。她做了大马哈鱼面包、甘蓝和胡萝卜沙拉,里面还放了葡萄干,都是我喜欢吃的,还有苹果布丁。但是,吃了一半,眼泪就流过她脸上的胭脂。“我就是觉得,如果必须有人要哭,应该是我。”
我问:“你有什么倒霉事儿?”
“嗯,我这么喜欢他。”她说,“我那么喜欢他。到了我这把年纪,不会有多少人是我整个星期都会盼望他来的了。”
“嗯哪,我也为你难过。”我说。
“不过,一旦男人对一个女孩失去了尊重,他就会很快厌倦她的。”
“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妈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你应该觉得羞愧。”我也开始哭。“对自己的女儿说这样的话。”好了!我一直以为她根本就不知道。不怪克莱尔,当然,怪的是我。
“不会,应该觉得羞愧的不是我。”她抽泣,继续说,“我已经老了,但是我知道。要是男人对女孩不尊重,就不会娶她了。”
“要是真这样,咱们镇大概就没有婚姻了。”
“你自己毁了自己的机会。”
“他来这里的时候,你这种话一句也没有说过。现在,我不想听了。”我说完,转身上楼。她没有跟上来。我坐下来,抽烟,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我没有脱衣服。我听到她上楼,上床。然后,我下了楼,看了一会儿电视,交通事故的新闻。我穿上外套,出了门。
一年前的圣诞节,克莱尔送给我一辆小车,一辆小型莫里斯。我不会开车去上班,两个半街区也开车去,实在太蠢了,就像炫耀似的,尽管我知道有人会这么做。我进了车库,把车倒出来。星期天我开车带妈妈去塔珀镇看住在养老院里的凯姨妈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用过车。夏天的时候,我开车的机会多一些。
我看了看表,吓了一跳。十二点二十分。坐的时间太长了,我虚弱得直哆嗦。这会儿,我想要吃一颗阿尔玛的药了。我有种只想飞起来开出去的念头,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我绕着朱比利的大街开,一路上,除了我自己的车,没看见别的汽车。所有的房屋都在黑暗笼罩下,街道黑漆漆的,最后一场雪让院子发白了。我似乎觉得,这每一幢房子里住的人,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许早就知道将会是如此结果,而我是唯一不知情的人。
我开出了格罗夫街,上了明尼街,看见了他家后面。没有灯光。我绕到前头看。他们难道也要蹑手蹑脚上楼,再打开电视机吗?我想知道。屁股像三角钢琴的女人,估计是做不到的吧。我敢肯定他直接带她上楼,进老太太的房间,说:“这位是麦奎恩家的新太太。”
我停了车,摇下车窗。我甚至都没想要做什么,便靠在了喇叭上,让它响,响到我自己不能忍受为止。
这种声音让我如释重负,我可以尖叫了。于是我尖叫。“咳!克莱尔·麦奎恩,我想和你谈一谈。”
没有人回答。“克莱尔·麦奎恩!”我冲着他黑暗的房子大喊大叫,“克莱尔你出来!”我又按响了喇叭,两声,三声,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声。不按喇叭的时候,我就嚷嚷。我感觉仿佛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我握紧拳头,尖叫,按喇叭。我失态地继续胡闹,怎么想就怎么做。某种程度上说,我颇为享受。我甚至都快忘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我有节奏地按喇叭,同时大叫道:“克莱尔,你不打算出来?克莱尔·麦奎恩五月果,要是他不来,我们就离开他[1]……”我一边哭,一边叫,就在大街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海伦,你是不是要把全镇人都叫醒?”巴迪·希尔兹说,脑袋贴在我的车窗户上。他是值夜班的巡警,我以前在周日学校教过他。
“我只是为新婚夫妻表演一曲喧闹的庆祝。”我回答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得不告诉你,请不要发出这种噪音。”
“我还不想停下。”
“哦,是的,海伦,你不过是有点心烦而已。”
“我叫了又叫,他还是不出来。”我说,“我只是想叫他出来。”
“嗯,好吧,你得做个好姑娘,不要再按喇叭。”
“我想叫他出来。”
“停。不要再按喇叭,一次也不行。”
“那你能叫他出来?”
“哦,海伦,如果一个人不想走出自己家门,我不能叫他出来。”
“我以为你是法律,巴迪·希尔兹。”
“是,不过,法律能做的也有限。要是你想见他,为什么你不能白天再来,敲开他家的门,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更适合女士?”
“要是你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他结婚了。”
“哦,海伦。他晚上和白天一样,都结婚了。”
“你觉得很好笑吧?”
“哦,不,不太好笑,我想是真的。现在,要么你换个位置,让我开车送你回家?看看这条街的灯,格蕾丝·比彻在看着我们。我看见霍姆斯家的窗户开了。你不会想再给他们添上谈资吧?”
“反正他们除了说话以外,也没别的事儿可做,说我有什么不可以。”
巴迪·希尔兹站直身体,离车窗稍稍远了一点,我看见有个穿黑衣服的人穿过麦奎恩家的草坪。正是克莱尔。他穿的不是睡衣,他穿戴整齐,衬衫、长裤和夹克衫。我坐在那儿等着听,听我自己会说什么。他径直向车子走过来了。他一点也没变,他是个胖胖的,愉快的,神情带有睡意的男人。仅仅是他的外表,和平时一样的随和表情,便让我不再想尖叫,不再想哭泣。我本可以又哭又叫,直到自己的脸变绿。不过,这也不会让他的表情有什么改变,甚至没能让他起床和穿过他家院子的速度快一点点。
“海伦,回家吧。”他说,仿佛我们在一起看了一晚上的电视,现在到我回家上床睡觉的时候了,“转达我对你妈妈的问候。回家吧。”
这就是他想说的话。他看看巴迪说:“你开车送她?”巴迪说是。我看着克莱尔·麦奎恩,想,这是一个一意孤行的男人。当他做了弃我而不顾的事情时,我的感受也不会让他烦恼;即使是他结婚的当时,我在街上大吵大闹,也不会让他烦恼。他是不会解释的那种男人,也许根本没有解释,要是有什么他没法解释的,好吧,他会直接忘掉。现在,他所有的邻居都在看着我们,但是明天,在街上遇见的时候,他会和他们说笑话。那么,我呢?也许某一天,他在街上遇见我,他只会说:“你还好吗,海伦?”然后和我开个玩笑。要是我早想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要是我早点留心克莱尔·麦奎恩,和他的相处开始就会大为不同,也许感受也会不同,尽管老天才知道那样到最后又有什么要紧呢。
“现在,你有没有觉得闹这么大的动静很抱歉?”巴迪说。我滑到旁边的位置上,看着克莱尔回家。我想,是了,我本就应该留心。巴迪说:“现在,你不会再打扰他和他的太太了吧?海伦?”
“什么?”我问。
“你不会再打扰克莱尔和他的太太了吧?因为,他现在已经结婚了。结束了,就是这样。你明天早上起来,想想你自己今天晚上干的事儿,感觉会很糟糕。你会不知道怎么继续生活,怎么面对别人的。不过,让我告诉你吧,什么时候都有事情发生,唯一需要做的事儿就是前进。记住,你不是唯一一个。”看来,他似乎没有想到,他滔滔不绝的演讲颇为可笑,我毕竟是那个以前听他朗读《圣经》,抓到他偷看《利未记》的人。
“我想告诉你,就像上个星期,”他说着,在格罗夫街减了速,并不急于把我送回家并结束他的演讲,“上个星期,我们接了个电话,就去了篱雀湿地,有辆汽车陷在那里。那个老农场主拿装了子弹的枪挥来挥去,说如果这一对不走,就要因为他们非法侵入私人领地而开枪。天黑后,他们只能跟货车走。这种季节,连白痴也知道车子会陷在里面。要是我说出他们的名字,你就知道是谁了,你也就知道,他们两人在同一辆车上没什么事儿可做。女士已经结婚了。最糟糕的是,这时候她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唱诗班排练结束了,她还不回家。我不告诉你是哪位,反正他报警了。所以,我们只好找辆拖车,把他们的车拖出来,把男人留在那儿受惩罚,让老农场主镇定,天色大亮的时候单独送她回家。一路上都在哭。这些事情就是我要说的,昨天,我看见那个男人和他太太,一起采购生活用品。他们看起来算不上非常快乐,不过就是这样子。所以,当个好姑娘,海伦,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前进,很快春天就要到了。”
哦,巴迪·谢尔德,你可以继续说下去,克莱尔会开玩笑,妈妈会哭到她自己恢复了为止。而我,永远不会明白的是,为什么,恰恰是现在,明白了克莱尔·麦奎恩是不会解释的男人之后,我第一次感觉想伸出手去抚摸他。
[1] 此处原文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