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兄弟的放牛娃(2 / 2)

快乐影子之舞 艾丽丝·门罗 6896 字 2024-02-18

“什么没见过的你都觉得稀奇。”诺拉回答道。她走动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古龙水的味道飘了过来。衣服一换掉,她的声音也随之变化,仿佛更友好,更青春洋溢了。“但这不是罂粟花,只不过是花罢了。你去帮我抽些凉水,上好的凉水,我给孩子们做点喝的。”她从碗柜里拿出一瓶沃克兄弟的浓缩橘汁来。

“你告诉我你是沃克兄弟的推销员!”

“这是真的,诺拉。要是你不信的话,可以去我车里看看,车里还有样品呢。我负责的地区就在南边。”

“沃克兄弟?真的?你替沃克兄弟卖东西?”

“千真万确,伯母。”

“我们一直听说你在邓甘嫩养狐狸。”

“我以前是养狐狸,不过,我在这一行的运气已经耗光了。”

“那你现在住哪里?你出来卖东西有多久了?”

“我们搬到图柏镇了。我在这一行,哦,嗯,两三个月吧。能让我们不至于饿死,差不多把死神挡在院子篱笆外头吧。”

诺拉笑了起来:“好了。我想有份工作,你应该算很走运了吧。伊莎贝尔的丈夫在布兰特福德,已经失业很久了。我觉得,要是他不赶紧找到工作,我就得把他们全家都接到这里来养了。跟你说实话吧,我可真不想这样。我和妈妈生活就够紧巴的了。”

“伊莎贝尔结婚了,”我爸爸说,“穆里尔也结婚了?”

“她没有,她在西边一所学校教书。她有五年没在家了,我想她大概找到更好的办法把假期消磨掉了。要是我是她,我也这样。”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叠照片,给爸爸看,“这是伊莎贝尔的大儿子,已经上学了。这是小的,在婴儿车里。穆里尔,和她的室友在一起。这个人,以前和她约会过。喏,这是他的车。他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银行工作。这是她的学校,有八个班,她教的是五年级。”爸爸摇了摇脑袋:“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她上学的时候很害羞。我去见你的时候,偶尔在路上碰见她。她一句话也不说,连天气不错这样的招呼也不回答。”

“她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你们在说谁?”老太太发问了。

“穆里尔,我说她没以前那么害羞了。”

“去年夏天她回来了。”

“没有,妈妈,回来的是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全家去年夏天都来了。穆里尔在西部。”

“哦,我说的就是伊莎贝尔。”

没一会儿,老太太就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张着。“对不起啊,这么仪容不整的,人老了。”她给她妈妈盖了一块阿富汗披肩,叫我们去前面的房间说话,在那儿说话不会打扰她妈妈睡觉。

“你们两个,”我爸爸说,“是不是想到外面玩?”

外面有什么可玩的?反正我想待在屋里。前面的房间比厨房有意思多了,虽然装饰更少。这里有一台留声机,一架脚踏风琴,墙上挂了一幅马利亚的图片。耶稣的妈妈,我只知道这些。画像的背景是明亮的蓝色和粉红色,锥形的光环围在她脑袋四周。我知道只有罗马天主教徒的家里才有这种画像,那么,诺拉肯定就是教徒了。我们不了解罗马天主教徒,从来没有熟悉到可以到人家家里去参观的地步。我想起来了,住在邓甘嫩的时候,奶奶和蒂娜姑姑经常说哪些人哪些人是天主教徒。某某人是踩铲子用错脚的异教徒。她们是这么说的。她是踩铲子用错脚的异教徒。她们也会这么说诺拉吧。

诺拉从脚踏风琴上面拿了一个瓶子,里面还有一半东西,她把东西倒进两个玻璃杯,就是她和我爸爸喝完了橘子汁的空杯子里。

“留在这里生病的时候喝?”我爸爸问。

“绝对不是。”诺拉回答,“我从来不生病。我留着,就是因为我留着。一瓶就能喝很久了,因为我不在乎自己一个人喝。嘿,祝你好运!”她和我爸爸都喝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威士忌。妈妈告诉过我,爸爸从来不喝威士忌。现在我看见他是喝的。他喝威士忌,他谈起一些人,这些人的名字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不过,一会儿,他就提到了我知道的事儿。他说起人家往窗户外头倒夜壶。他说:“想想,我站在那儿,热情洋溢地叫喊,哎呀,女士,我是沃克兄弟公司的推销员,有人在家吗?”他大叫大喊,咧嘴大笑的样子很是荒诞,先是以一种喜悦的期待神情抬头看着,等着,紧接着,猛然一闪,用胳膊抱住脑袋。他的样子仿佛是在乞求怜悯—其实他根本没有,我当时都看见了。诺拉笑了起来,笑得和弟弟当时一样乐不可支。

“肯定不是这样的!没一句真话!”

“哦,女士呀,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沃克兄弟公司有英雄排行榜的。你觉得可笑,真让我高兴呀。”爸爸阴郁地说。

我怯生生地求他:“唱支歌吧。”

“什么歌?原来你成了个超级歌星呀?”

爸爸尴尬地说:“得了,是我开车时胡编的。开车的时候打发时间,编一些节奏韵律啥的。”

不过,几经催促,他还是唱了。唱歌的时候,他用一种抱歉的滑稽表情看着诺拉。她笑得太厉害了,他只能停下来几次,等她笑够了再继续唱,因为她把他也逗笑了。然后他又说了几段推销员的演说辞。诺拉手臂交叉,笑的时候双臂就压在她硕大的胸脯上,说:“你看你疯疯癫癫的,你就是这德行。”她看见弟弟朝留声机里面探头探脑地看,跳起来走了过去,“我们聊得热闹,把你忘记了,是不是很讨厌呀?你是不是想要我放唱片?你想来张好听的唱片吧?你会不会跳舞?你姐姐会不会跳?她会跳舞吗?”

我回答说不会。“像你这种年纪的姑娘,而且还长得这么好看,竟然不会跳舞!”诺拉说,“现在就是学的时候了,我打赌,你一定能跳得很好。来来来,我放一张以前我跳舞用的吧,就连你们的爸爸在他也跳舞的日子里,也跟着这张唱片跳过,是吧?你们的爸爸很有天赋的!”

她把留声机盖子放了下来,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我的腰,抬起我的胳膊,开始推着我往后走。“就这样,好,他们都是这么跳舞的。跟着我走。看,这只脚。一,一,二。一,一,二。真不错,很好,不要看脚!跟上脚步。对了,明白了吧,多简单啊。你一定能跳得很好的。一,一,二,一,一,二。本,看看呀,你女儿在跳舞!”

当你拥我入怀中,轻声细语。轻声细语,在没有人能听见的地方……

绕着油毡,一圈又一圈,我一腔的自豪,专心致志。诺拉一直在笑,轻快地转动,她奇异的兴奋把我包围了。她散发出威士忌的味道、古龙水的香气,还有汗水的气味。她胳膊下面,衣服已经湿了,微小的汗珠沿着她的上嘴唇往下淌,悬挂在贴近她嘴角的,柔软的黑色汗毛梢上。她带着我在爸爸面前旋转,把我转得脚步趔趄。明显,我完全不是她说的机灵的学生。终于,等她放开手,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和我跳舞。本。”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跳得更糟。诺拉,你不是知道吗?”

“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你会这么觉得的。”

她站在他面前,仿佛充满希望似的,双臂张开。她的胸脯,刚才还让我觉得尴尬,因为温暖,而且还硕大。这会儿,她的胸脯在宽松的花衣服下起伏不止,她的脸因为刚才的活动和喜悦而闪闪发光。

“本。”

爸爸低下头,静静地说:“我不跳。诺拉。”

她只好走开,把唱片取了出来。“我能一个人喝酒,却没办法一个人跳舞。”她说,“除非,我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疯。”

我爸爸笑了:“诺拉,你没疯。”

“留下来吃晚饭吧。”

“嗯,不行的。我们不能麻烦你。”

“没麻烦。我会高兴的。”

“再说,他们的妈妈会担心的。她会以为我把车开到沟里去了。”

“嗯,这倒也是。”

“我们已经占用了你很长时间了。”

“时间。”诺拉讥讽地说,“你会再来吗?”

“能来的话,我会来的。”爸爸回答道。

“带上你的孩子们。还有你太太。”

“会的。”爸爸说,“要是我能来的话。”

她送我们朝汽车走过去,他又说:“你也来看看我们吧,诺拉。我们就住在林荫道,左手进去,就是朝北走,第二个门,贝克街东面。”

诺拉没有重复路怎么走的话。她穿着她那一身轻柔的衣服,亮丽的裙子,站在车边。她碰到了挡泥板,在挡泥板的灰尘上留下了一个难以觉察的记号。

回家的路上,爸爸没有给我们买冰激凌,也没有买汽水。不过,他进了一家乡村小店,买了一包甘草糖。他和我们分了这包糖。踩铲子用错脚,我想起这句话。以前这句话从来没有让我觉得这么悲伤,这么黑暗,这么不合情理过。爸爸也没叫我回家别提,不过他的心事重重,他递给我们甘草糖时的心不在焉,让我明白,有些事不能提。也许是威士忌,也许是跳舞。至于我弟弟,不用担心,他什么也没注意。他至多可能记得瞎了眼的老太太,圣马利亚的画像。

“唱歌。”弟弟命令爸爸说。爸爸黯然回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想不出来了。你看着窗外,要是有兔子,告诉我一声。”

所以,爸爸开车,弟弟看着窗外找兔子。我感觉到爸爸的生命从车里飞了回去。这是下午的最后时分,天色渐渐变暗,变得陌生,仿佛一幅被施了魔法的风景画,当你望着它,它看起来熟悉,平凡,而又亲切,但一转身,就变成了一种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有着各种各样的天气,以及根本无法想象的距离。

接近图柏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了。正如往常一样。湖边的夏夜,几乎永远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