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2 / 2)

好女人的爱情 艾丽丝·门罗 16601 字 2024-02-19

她提出,艾尔娜对我有点过度在乎了,而且照料自己的孩子一天半时间,对吉尔来说也不算过分。

“对吗,吉尔?”

吉尔表示同意。

艾尔娜假装她不是因为想留下来照料我。她说,大热天她会晕车。

“你又不用开车,你只用坐着,”艾尔莎说,“而我呢?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开心。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希望我们去呀。”

艾尔娜得坐在后座,她说这会让她的晕车更严重。艾尔莎指出,要是让她们妈妈坐后座,那更不合适。科克汉姆夫人表示自己无所谓。艾尔莎却不同意。艾尔莎发动汽车时,艾尔娜摇下车窗。她盯着楼上的窗子看,早上给我洗过澡、喂过奶之后,她把我放在那间屋子里睡觉来着。艾尔莎冲站在门口的吉尔挥挥手。

“再见啦,小妈妈。”她欢快地、带点挑衅地嚷道,这不知怎的让吉尔想起乔治。能够离开这房子,离开房子里这个不安分的新威胁,似乎让艾尔莎兴奋起来。没准把艾尔娜摆回她正常的老位置,也让艾尔莎感觉不错—这下安心啦。

她们大约早上十点离开,接下来要度过的这一天,将成为吉尔有生以来最漫长、最糟糕的一天。即便是我出生、她噩梦般的分娩的那天都无法与今天相提并论。车子大概还没开到下一个镇子,我就痛苦地醒来,仿佛我能感觉到艾尔娜从我身边被支开了。艾尔娜刚刚才喂过我,所以吉尔觉得我不可能又饿了。不过她发现我尿尿了,尽管她在书上看过,婴儿不需要每次尿尿都换尿布,而且他们通常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哭,但她还是决定给我换掉。她以前做过这事,不过从没顺利地做好过,事实上,大多数时候艾尔娜总会在她忙完之前就接过手,帮我换好。我勉力给她添乱—我挥舞着胳膊和腿,拱起背,尽可能扭过身体,当然还不断号哭着。吉尔手抖个不停,几乎没法把别针穿过布片。她假装平静,试图跟我说话,学着艾尔娜跟宝宝说话和哄宝宝的那一套,毫无用处,这类笨拙的骗术反而令我更愤怒了。她别好我的尿布,打算抱起我,让我伏在她的胸部和肩膀上,可我全身绷紧,仿佛她的身体遍布炙热的针头。她坐下来,摇晃我。她又站起来,上下抛动我。她给我唱一首甜蜜的摇篮曲,唱得声音颤抖,充满绝望和愤怒,以及某种足可以称为厌恶的情绪。

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恶魔。吉尔和我。

最后,她把我放下,动作更加刻意地轻手轻脚,我也安静了,看来是因为能离开她而倍感欣慰。她踮着脚尖走出房间。没多久,我再度爆发。

就这么继续着。我并非没完没了地哭泣。我会歇上两到五分钟,或者十到二十分钟。等她用奶瓶给我喂奶,我喝了,一边喝一边浑身僵硬地躺在她怀里,威胁地抽泣着。一旦灌下半瓶牛奶,我就重新发起进攻。在号哭的间隙中,我几乎心不在焉地终于喝光了奶瓶。我松懈下来睡着了,她便把我放下。她悄悄爬下楼梯,站在大厅里,好像盘算着往哪儿走是安全的。她因为这一天的磨难和炎热汗流浃背。在这段宝贵而脆弱的寂静中,她朝厨房走去,斗胆把咖啡壶放到炉子上。

咖啡还没煮好,我就在她头顶上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号叫。

她意识到她忘了件事。她忘了在我喝完奶后给我拍嗝。她毅然朝楼上走来,抱起我,拍打按摩我愤怒的背部,很快我就打出嗝来,却不曾停止号哭,她绝望了,把我放下。

婴儿的哭声中,究竟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强悍,足以将你体内体外赖以生存的秩序悉数摧垮?就像一场风暴—持续不断、惊天撼地,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却又纯净无邪。它与其说在哀求,毋宁说在谴责—它源自一种难以对付的愤怒,一种与生俱来的怒火,它毫无爱或怜悯,随时准备碾碎你的大脑。

吉尔能做的只有到处乱走。在起居室地毯上来回踱步,绕着餐厅桌子一圈圈打转,出门走到厨房,那里的钟告诉她时间过得是多么、多么缓慢。她连安安生生喝口咖啡的机会都没有。她饿的时候,甚至没办法停下来做个三明治,只得抓把麦片直接送进嘴里,麦片渣掉了一路。吃、喝,或者甚至做任何寻常的事情,都像在一艘暴风雨中的小船上,或者在一幢横梁被飓风吹弯的屋子里一样危险。你不可能分心,只有全神贯注于暴风雨,否则它就将撕裂你最后的防御。为了不失去理智,你试图集中注意力盯着周围能让你平静的某样东西,然而狂风的号叫—我的号叫—足以盘踞住哪怕一个软垫、地毯上的一朵花纹,或者窗玻璃中的一个小涡儿。我让人无处可逃。

房子门窗紧闭,像个箱子似的。艾尔莎的羞耻感可能有点传染给吉尔,也有可能吉尔自己产生了一丝羞耻之心。一个哄不好自己宝宝的妈妈—还有什么比这更丢人的呢?她把门窗紧紧关着。她没打开可移动落地电扇,因为事实上她忘了还有这玩意儿。她再也不考虑任何实际的慰藉可能了。她不曾想到,这个周末是今年夏天最热的几天之一,而或许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一个有经验,或者有点本能的妈妈,都肯定会给我扇扇风,而不是一心认定我是个恶魔。她会意识到这灼人的暑热,而不是一味沉沦在绝望中。

下午某个时候,吉尔做了一个愚蠢的,或者说绝望的决定。她不是走出门,离开我。她困在我铸就的监狱里,想着要创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空间,一种从内部的脱逃。她取出小提琴,自从试拉音阶的那天起,她就没碰过它,那次行动被艾尔莎和艾尔娜编成了一则家族笑话。她的演奏不可能把我吵醒,因为我已经醒得不能再醒了,而它还能让我比现在愤怒多少呢?

在某种程度上,她给了我以尊严。不再有伪造的安慰,也不再有装模作样的摇篮曲或者操心我肚子痛,不再来哄玩具娃娃的那一套了。相反,她要演奏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她在演奏会上拉过这首曲子,毕业前还必须再演奏一次,以得到毕业证书。

她选的是门德尔松—而不是她更热爱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她相信门德尔松会让她拿更高分。她觉得她更能拿得准它—而且确实做到了。她相信她可以尽情炫技,震住考官们,不会有任何演砸的顾虑。她决定不让这成为一首令她终身烦恼的曲子。这不会是一样需要她永远不得不为之挣扎,力图证明自己能掌握的事物。

她只需要顺手演奏出它。

她调好琴,试了几段音阶,试图把我从她耳朵里驱逐出去。她知道她很生硬,不过这回她已有准备。她希望拉着拉着就能好起来。

她拉起曲子,她继续拉着,她拉了又拉,她从头一直拉到尾。拉得糟透了。简直是种折磨。她继续拉着,相信这会变的,她会让它改变,但是没有。所有音都不在调子上,她拉得就像杰克·本尼[5]的模仿表演一样拙劣。小提琴仿佛受了蛊,它憎恨她。她所尝试的每个音,它都回馈以固执的歪曲。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比她看进镜子,发现好端端的脸凹陷下去,变得嘴歪眼斜的还要糟糕。她被捉弄了,感觉难以置信,不断看看别处再看回来,看看别处再看回来,一遍遍重复,想证明其实并非如此。她就这样继续拉着琴,试图摆脱这种捉弄。但没成功。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越拉越糟了。汗水从脸上、胳膊上和身体两侧淌下,她的手使不上劲—拉得如此糟糕,简直没底线可言。

完了。她彻底完啦。这首她几个月前就掌握,之后不断完善,一直练到没有任何高度,甚至没有任何难点可言的曲子,已经彻底击垮了她。它让她意识到自己被掏空、被摧毁了。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

她没放弃。她干了件最傻的事。在绝望中,她又试了一把。她要试一试贝多芬。当然没用了,越来越糟啦,她体内仿佛在号叫,在翻腾着。她把琴弓和琴放在起居室沙发上,又抓起它们,塞到沙发底下,设法不让自己看到它们,因为她能想象自己在一场病态的大发作中,把它们在椅背上砸个稀巴烂。

整个期间,我都没停下。面对如此的竞争,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吉尔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天蓝色锦缎沙发上睡着了,这里平时没人会躺,甚至坐都不会坐,除非有客人。她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滚烫的脸压在锦缎上,脸上压出布面的花纹,她淌了点口水,弄湿了天蓝色锦缎。我的哭闹声仍旧,或者再度忽高忽低地响着,像一下下敲击的头痛。她的头也确实痛着。她站起来,一路费力地穿过—至少她感觉是这样—滚热的空气,走到艾尔莎放222药片的碗橱前。闷热的空气让她想到下水道。又怎能不如此呢?她睡着的时候,我尿湿了尿布,捂出的味道已经慢慢弥散在整幢房子里。

吃222药片。再热一瓶奶。上楼。她没把我从婴儿床里抱起,直接就给我换了尿布。毯子和尿布都弄得一团糟。222药片尚未生效,她一弯腰,头痛便加剧。把弄脏的东西收拾走,把我清洗干净,别上一块干净尿布,把脏尿布和毯子拿到浴室准备洗涤。把它们丢进消毒桶,里面已经满了,因为今天的婴儿用品都还没洗呢。然后把奶瓶给我。我再次安静了些,开始喝奶。我居然还有力气做这事,真是个奇迹,不过我确实还有。喂奶比通常时间晚了一个小时还要多,我除了怨恨的力量之外,又加上了饥饿—也可以说,或许饥肠辘辘让我忘掉了一点怨恨吧。我喝着奶,喝光一整瓶,精疲力竭地睡倒,这回是真熟睡了。

吉尔的头痛缓解了一点。她迷迷糊糊地洗着我的尿布、衬衣、袍子和毯子。刷洗、漂洗,甚至还煮沸尿布,防止我得尿布疹。她徒手把它们拧干,挂在屋内,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要是星期天屋外还晾着东西,艾尔莎回来看到会不高兴。反正,吉尔也宁愿不出门,尤其是在夜色渐深,人们都坐在屋外乘凉的时候。她害怕被邻居看到—即使只是被友好的尚茨夫妇问好—因为他们想必都听到今天的折腾了。

今天实在过得太慢了。拖得长长的阳光和拉长的影子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失,可观的高温过了好久才出现一点点动荡,敞开了几道甜美的凉爽缝隙。然后,眨眼间,星星一簇簇涌现,树木像云团一样膨胀开来,泻下满地宁静。不过这没持续多久,也绝非吉尔所能消受。午夜不到,一声尖细的哭声传来—你不能说它是试探的,但至少是尖细的、试验般的,仿佛尽管白天做了那么多练习,我还是有点忘了这项本领似的。或者,也像是我确实在考虑是否值得这么干。之后是片刻的安静,一种假惺惺的放松或放弃。然后,彻底、愤怒、永不宽恕的新一轮开始了。这当儿,吉尔正好继续煮起咖啡,打算对付残余的头痛。她还一心以为这下可以坐在桌边喝它来着。

她只好关掉炉子。

约莫到了喂今天最后一瓶奶的时候。如果之前的喂奶没推迟的话,我现在应当可以喂了。没准已经可以喂了?热奶的时候,吉尔决定再服两片222药片。随后她想,那或许没啥效果;她需要点更猛的东西。在浴室柜子里,她只找到了胃药、泻药、浴足粉,都是对她毫无用处的处方药。不过,她知道艾尔莎服用一种强劲的药对付痛经,她走进艾尔莎的房间,翻起抽屉,找出一瓶镇痛药,它符合逻辑地躺在一堆卫生巾上面。这些也是处方药,不过上面的标签清楚地说明了它们的用途。她取出两片药,回到厨房,发现锅子里炖着奶瓶的水已经煮沸,牛奶热过头了。

她把奶瓶放在水龙头下冲凉—我的哭喊声朝下向她袭来,好像觅食的喧闹鸟群掠过汩汩河流—她看看搁在台子上的药片,思忖道,就这么干吧。她拿起一柄刀,从一枚药片上刮下一点屑子,揭下瓶子的奶嘴,用刀刃托着药粉,撒进—就那么一抹白色粉末—牛奶中。她自己吞下了那一又八分之七,或者一又十二分之十一,或者甚至是一又十六分之十五的药片,把奶瓶端上楼。她抬起我立即绷得硬邦邦的身体,把奶嘴塞进我谴责的嘴里。奶对我来说仍有点烫,起初我把它朝她喷去。过了一阵,我决定这奶可以喝了,便一口气把整瓶喝下了肚。

艾尔娜惨叫着。吉尔醒来时,满屋子刺眼的阳光和艾尔娜的惨叫声。

原先的计划是,艾尔莎、艾尔娜和她们的妈妈在圭尔夫市亲戚家待到下午迟些再走,免得在一天最热的时候开车。但是,早餐刚吃完,艾尔娜就坐立不安。她想回家照料孩子,她说她担心得整夜都没睡着。当着亲戚的面和她争论未免太丢人,因此艾尔莎让步了,她们快中午时就回到家,开门发现屋里一片死寂。

艾尔莎说:“哟。这里莫非一直就是这么股子味道,只是我们以前习惯了,没在意?”

艾尔娜掠过她身边,冲上楼梯。

现在她惨叫着。

死啦。死啦。谋杀犯。

她对药片的事一无所知。那她怎么会喊出“谋杀犯”这个词呢?是因为毯子。她看到毯子一直拉到我脑袋上。窒息。而不是下毒。她毫不迟疑,半秒钟都没停顿,就从“死了”直接过渡到“谋杀犯”。瞬间完成这个飞跃。她把我从婴儿床上一把搂起,顾不上扯掉致命的毯子,便把毯子裹住的包袱紧贴在胸前,惨叫着从房里冲出,冲进吉尔的房间。

吉尔正挣扎着爬起,睡了十二或十三个小时之后,她昏昏沉沉的。

“你杀死我的宝宝啦。”艾尔娜冲她嘶叫。

吉尔没纠正她—她没指出,是我的。艾尔娜谴责地把我举起来给吉尔看,没等到吉尔真正看清,她又猛地把我收回。艾尔娜呻吟着,折着身子,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枪似的。她仍旧紧搂着我,踉跄冲下楼梯,一头撞上正往楼上赶的艾尔莎。差点把她撞飞。艾尔莎抓住扶手稳住身子,艾尔娜却视若无睹。她似乎正竭力把我这个包裹填进她身体中央一个新出现的可怕伤口中。她渐渐明白过来,发出痛楚的呻吟,断续地迸出个把字眼儿。

宝宝。我亲爱的。亲亲。哎哟。哎哟。快去叫。给闷死了呀。毯子。宝宝。警察哟。

吉尔睡觉时没盖毯子,也没换睡衣。她身上穿的仍是昨天的短裤和挂脖装,搞不清自己是睡了一夜呢,还是仅仅只打了个盹。她搞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艾尔娜说什么来着?她仿佛在一大桶热乎乎的羊毛中摸索着往外爬,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是看到艾尔娜在哭喊,感觉就像她闭上眼,看到眼皮上的灼热血管闪动的红光似的。她沉浸在奢侈的迷糊劲儿中不愿醒来,不过突然间她意识到她反应过来了。她知道这事和我有关。

不过吉尔觉得艾尔娜弄错了。艾尔娜进入的是错误的那段梦境。那部分已经过去了呀。

宝宝没事呢。吉尔照管好宝宝了。她出门找到宝宝,给他盖好毯子。一切正常嘛。

楼下大厅里,艾尔娜努了把力,喊出几句连贯的话。“她把毯子一直拉到娃娃头上。她闷死了娃娃哟。”

艾尔莎抓住扶手支撑着身体,朝楼下挪去。

“放下,”她吩咐,“放下娃娃。”

艾尔娜搂紧我,呻吟着。又把我朝艾尔莎一举,嚷道:“瞧吧。瞧吧。”

艾尔莎把脸扭到一边。“我不看,”她呻吟道,“我不要看呀。”艾尔娜凑过去,把我直戳向艾尔莎的脸—我仍旧严严实实地裹着毯子,不过艾尔莎不知道这个,艾尔娜则是没注意,或者没顾得上注意。

现在轮到艾尔莎尖叫了。她逃到餐厅桌子的另一头,尖叫着:“放下,放下娃娃。我不要看死人呀。”

科克汉姆夫人从厨房里走来说:“姑娘们。哎呀,姑娘们。你们俩怎么了?我不允许这样的,你们知道。”

“看哪。”艾尔娜顿时忘记了艾尔莎,一心绕过桌子,把我递给她妈妈看。

艾尔莎走到大厅电话边,对接线员报出尚茨医生的号码。

“哟,一个宝宝。”科克汉姆夫人掀开毯子说。

“她把娃娃闷死啦。”艾尔娜说。

“哎哟,不会吧。”科克汉姆夫人说。

艾尔莎正在电话上和尚茨医生通话,用颤抖的声音请他马上过来。她转过身,瞪着艾尔娜,咽了几下口水,勉力平静下来,命令道:“现在,你给我安静。”

艾尔娜发出一声抗议的尖叫,跑开了,穿过大厅冲进起居室。她仍旧紧搂着我。

吉尔走到楼梯顶上。艾尔莎看到了她。

她说:“下来,到这儿来。”

她也不知道等她把吉尔弄下来之后,该对她做什么或说什么。看起来她好像想扇吉尔耳光。“现在弄得歇斯底里的没啥好处。”她说。

吉尔的挂脖装扯歪了,一个乳房差点就全晃出来。

“把你自己收拾一下,”艾尔莎吩咐,“你穿这些衣服睡觉的吗?看起来像喝醉了一样。”

吉尔自己感觉仍旧走在梦中的闪亮雪地上。只是梦境被这些疯狂的人侵入了。

艾尔莎现在可以想一想接下来的对策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扯到谋杀都是毫无道理的。婴儿睡觉时经常毫无缘由地猝死。她听说过这种事。没必要把警察找来。不用验尸—只要举办一个悲伤、安静的小葬礼就够了。这方面的障碍来自艾尔娜。尚茨医生可以给艾尔娜打一针,让她睡觉。不过他不可能接下来每天都给她打一针。

解决办法是把艾尔娜弄进莫里斯维尔。这是家针对疯子的医院,过去叫做疯人院,将来或许会改叫精神病医院,然后再改成精神健康中心。不过,大多数人都根据附近的村名,管它叫莫里斯维尔。

他们常说,快要去莫里斯维尔喽。他们送她去了莫里斯维尔。你再这么下去,到头来准会进莫里斯维尔哟。

艾尔娜在里面待过,大可以再进去一回。尚茨医生可以把她弄进去,让她待在里面,直到判定她可以出来为止。因为宝宝的死受刺激了。妄想症。一旦这样裁定,她就不再构成威胁。没人会注意她说什么。可以说她精神崩溃了。貌似事实就是如此—瞧她那副乱嚷嚷、到处乱窜的德行,离歇斯底里也不远了。这病也许永远好不了。不过也难讲。现如今有着各种各样的治疗手段。有药物可以让她平静,如果需要抹掉一些记忆的话,还有电击疗法,万一有必要,还有一种对始终不清醒、沉浸于痛苦的人做的手术。他们在莫里斯维尔做不了这个—得把你送进城。

为了做到所有这些—它们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中掠过—艾尔莎不得不指望尚茨医生。他得体贴得不乱好奇,而且得愿意从她的角度看问题才成。不过,对于一个知道她都经历过什么的人来说,这不应该太难吧。她为了这个家的体面而付出的一切,以及她不得不承受的各种打击,从她爸可怜的事业、她妈犯糊涂的脑子,到艾尔娜在护校的精神崩溃,以及乔治的参战和丧命。遭遇了这一切,难道艾尔莎还应该再承受一次公开羞辱吗—报上的报道,一场审判,没准还有一位坐牢的弟媳?

尚茨医生不会这么想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友好的邻居所做的观察自能让他认同这些决定。不仅仅是因为他能体会不得不毫无体面地过活的人迟早会尝到的世态炎凉。

他正从后门冲进来,一路呼唤着艾尔莎的名字,穿过厨房跑来,他决意帮助艾尔莎的原因在他的声音里显露无疑。

站在楼梯底的吉尔说:“宝宝没事。”

艾尔莎命令道:“你给我安静,等我叫你开口再开口。”

科克汉姆夫人站在厨房和大厅之间的走道里,结结实实地堵住尚茨医生。

“噢,很高兴见到你,”她说,“艾尔莎和艾尔娜两人在闹别扭呢。艾尔娜在门口找到一个宝宝,她说宝宝死啦。”

尚茨医生把科克汉姆夫人拎起来挪到一边。他又喊了一声:“艾尔莎?”并伸出胳膊,不过到头来只是紧紧抓住艾尔莎的肩膀。

艾尔娜两手空空,从起居室走出来。

吉尔问:“你把宝宝放哪儿了?”

“藏起来了。”艾尔娜傲慢地回答,冲她皱了皱脸—极度受惊的人假装凶狠地做的鬼脸。

“尚茨医生来给你打针了,”艾尔莎说,“要记在你账上的哦。”

接着出现了荒唐的一幕,艾尔娜慌不择路,一头扑向前门—被艾尔莎跳过去挡住—又转身冲向楼梯,尚茨医生正好抓住她,把她按倒在地,扭住她的胳膊哄道:“好啦,好啦,好啦,艾尔娜。别紧张。你很快就会好的。”艾尔娜喊叫着,呜咽着,屈服了。她的叫声,她的四处冲撞,她的挣扎,看起来都像在演戏。就好像—尽管她差不多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发觉几乎毫无可能抗拒艾尔莎和尚茨医生,所以只能借助这种拙劣表演来意思一下似的。它很明白地表明—没准这正是她的目的—她根本没打算违抗他们,而是根本就崩溃了。崩溃得如此狼狈,如此烦人,以至于艾尔莎冲她吼道:“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尚茨医生一边调整针头,一边哄道:“这才是个好姑娘呢,艾尔娜。没事了。”

他扭头吩咐艾尔莎:“照料你妈妈一下吧。让她坐下。”

科克汉姆夫人正用手指抹眼泪。“我没事,亲爱的,”她对艾尔莎保证,“我只想你们姑娘们不要打架。你应该告诉我艾尔娜生宝宝了。你应该让她养着宝宝才好。”

尚茨夫人在夏季睡衣外披了件和服,穿过厨房门走进来。

“大家都还好吗?”她高声问。

她看到厨房台子上放着把餐刀,觉得还是把它收进抽屉比较妥当。人们出乱子时,最糟糕的莫过于一把随时可以抓到的刀了。

在这一切发生的当儿,吉尔觉得听到一声微弱的哭声。她笨拙地翻过楼梯扶手,绕过艾尔娜和尚茨医生—艾尔娜冲上楼梯的时候,她正打算重新上楼,已经爬到楼梯一半了—下到地板上。她穿过对开门走进起居室,起初没找到我。不过微弱的哭声又飘了出来,她循声走到沙发边,朝底下看去。

我就在那儿,给塞在小提琴旁边。

从大厅跑到起居室的短暂路程中,吉尔想起了一切,她突然喘不过气,嘴里塞满恐惧,旋即一股狂喜又让她恢复了生机,就像在梦里一样,她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娃娃,而不是一具干瘪、脑袋似果核的尸骸。她抱起我。我不再浑身僵硬,乱踢腿,也没拱起身体。我仍旧因为牛奶里的镇定剂昏昏沉沉的,因为它,我昏睡了一整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剂量再大点的话—或许不用大多少—没准真能要了我的小命。

根本不关毯子什么事。任何人只要仔细看看那毯子,就会发现它那么薄,织得松松垮垮的,哪能阻止我呼吸到足够的空气哟。透过它呼吸,就像透过渔网呼吸一样容易。

精疲力竭可能是原因之一吧。号哭了一整天,如此狂怒的自我表达,没准把我累垮了。这个,再加上我的奶瓶里的白色粉末,让我一头扎进一场深沉稳定的睡眠,呼吸变得非常轻柔,以至于艾尔娜都没能看出来。你或许会想,她应当注意到我身体并不是冰凉的呀,你还会奇怪,所有那些呻吟、号哭和乱跑乱撞,早该把我吵醒的呀。我也不明白为啥没有。我猜想,她没注意到我的状况,是因为她的恐慌,以及她见到我之前就已经陷入的心理状态吧,不过我不清楚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出哭声。没准我其实哭了,但在混乱中没人听到。也可能艾尔娜确实听到了,看了看我,就把我塞进沙发底下,因为事情已经闹得不可收场。

然后吉尔听到了。吉尔是听到我的人。

艾尔娜被抬到这张沙发上。艾尔莎把她的鞋子脱了,免得弄脏锦缎,尚茨夫人上楼拿了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

“我晓得她不冷,”她解释道,“不过我觉得她醒来时要是身上有床被子,会感觉好点。”

当然了,此前,所有人凑在一起,对我还活着这事惊叹了一阵。艾尔莎自责没有马上就发现这一点。她不愿承认她不敢看死娃娃。

“艾尔娜的神经病肯定传染给我了,”她说,“我真是早该看出来的呀。”

她看着吉尔,好像打算吩咐她去找件外套穿在挂脖衣外面。旋即她想起自己曾对她粗鲁地吼叫,现在看来那是毫无道理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她甚至没试着告诉她妈艾尔娜并没生娃娃。不过她低声对尚茨夫人抱怨道:“好啦,这一准能引出本世纪最大的谣言了。”

“真高兴没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科克汉姆夫人说,“我差点以为艾尔娜把娃娃弄死了。艾尔莎,你可千万不能责备你妹妹哟。”

“不会的,妈妈,”艾尔莎说,“我们到厨房坐坐吧。”

厨房里有瓶冲好的奶,按理我今天早上早些时候就该要求喝它了。吉尔给它加热,自始至终把我抱在她的臂弯里。

她一进厨房,就搜寻起那把刀,惊奇地发现它不见了。不过,她看到台面上那丁点粉末—或者至少以为她能看到。她用闲着的那只手抹了一下台面,这才拧开水龙头,接水热奶。

尚茨夫人忙着煮咖啡。快好的时候,她把消毒器放到炉子上,洗了昨天的奶瓶。她得体、麻利地忙活着,设法掩盖住一个事实:这整场崩溃和混乱的情感中,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

“我猜想艾尔娜确实对宝宝有点着魔啊,”她评价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从炉边转身对着丈夫和艾尔莎,恰好撞上尚茨医生正把艾尔莎捂着脑袋的两只手拉下来。他抽回自己的手,抽得过于迅速、过于心虚了。若非如此,他没准还比较像是在做出正常的安慰。就像医生应该做的那样。

“你知道吗,艾尔莎,我觉得你妈也该躺下,”尚茨夫人沉思着,若无其事地说,“我想我得去安慰安慰她。如果她能睡着,这一切都会从她脑海里被忘掉。要是我们运气够好的话,也会从艾尔娜的脑袋里消失呢。”

科克汉姆夫人几乎刚进厨房又踱了出去。尚茨夫人发现她在起居室里守着艾尔娜,摆弄被子,确保她盖得好好的。科克汉姆夫人不想躺下。她想要人家给她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理解不大靠谱。她也想人们像过去那样和她说话,而不是用现在这种格外温和、充满怜悯的口气。不过,出于习惯的礼貌,以及因为明白她在这家里的权力已经不值一提,她还是由着尚茨夫人领她上楼了。

吉尔正在读调制宝宝奶粉的说明。它印在玉米糖浆罐头的侧面。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想到有件事最好趁着来得及赶紧去做。她把我抱到起居室,放在一把椅子上。

“好喽,”她轻声吩咐,“你好好待着哦。”

她跪下来,探出胳膊,轻轻把小提琴从它的藏身之处拖出。她找到它的盖子和盒子,把它收好。我一直乖乖的—我还不大会翻身呢—而且一声都没哭。

尚茨医生和艾尔莎单独留在厨房里。他们并没抓住这个机会拥抱,只是互相凝视。彼此心意相通,既没有承诺,也没有绝望。

艾尔娜承认她没摸我的脉搏。此外她从没说过我是冰凉的。她说我摸上去僵硬僵硬的。然后她又说不是僵硬,而是沉甸甸的。那样沉甸甸的,她说,以至于她立刻觉得我不可能还活着。就是那么一团,一种死去的重量。

我觉得这有点道理。我不相信我是死了,或者死里逃生,不过我确实相信我当时魂飞天外,或许能回来,也有可能就回不来了。我觉得结果是悬而未决的,意志起了很大作用。我的意思是,就看我是想朝这头走,还是往那头去了。

而艾尔娜的爱(那当然是我有生以来接收到的最全心全意的爱了)并没有决定我的命运。她的哭喊和把我紧搂进她的身体都没起作用,并没能最终说服我。因为我要的不是艾尔娜。(我难道已经知道—我莫非真的知道到头来对我起最大作用的并不是艾尔娜吗?)我要的是吉尔。我不得不索要吉尔,索要我能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即使那看起来并不怎么让人满意。

对我而言,似乎只有在那时,我才变成了女性。我知道这事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注定了,所有其他人在我生命刚开始时就对它一清二楚,可我相信只有在我决定醒来,在我放弃与妈妈的抗争(想必是场不逼得她全面投降就不会罢休的抗争)的那一刻,以及我事实上选择了生存而非胜利(所谓胜利也就是死去)的那一刻,我才拥有了我的女性身份。

在某种意义上,吉尔也因此获得了她的女性身份。她清醒了,感天谢地地,想都不敢想她刚刚逃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她开始爱我了,因为如果不爱的话,就意味着灭顶之灾啊。

尚茨医生有点狐疑,不过并没深究。他问吉尔我昨天表现如何。紧张吗?她回答是的,非常紧张。他说,早产儿,哪怕只是略微早产的婴儿,都很容易受惊,你必须对他们非常小心。他建议总是让我仰天睡。

艾尔娜并没有被迫接受电疗。尚茨医生给她开了些药丸。他说,她是因为照料我累垮了。在糕点房接替她工作的女人想要辞职—她不喜欢上夜班。艾尔娜便回去上班了。

我六七岁时,夏天去看姑妈们,印象最深的就数这个了。在午夜这个奇特的、通常禁止出门的时辰被带到糕点房,看着艾尔娜戴上白帽、围起白围裙,观察她揉捏大团的白色面团,它会胀大、发泡,好像是活的一样。然后她切出糕点,把边角料给我吃,遇到特殊的日子,还要雕结婚蛋糕呢。巨大的厨房是多么明亮洁白呀,每扇窗外都满是夜色。我会从碗里刮结婚蛋糕的糖霜吃—融化、蜜甜、令人难以抵御的糖霜。

艾尔莎觉得我不该这么迟还不睡,也不该吃这么多甜东西。不过她没采取任何措施。她只是表示,她不知道我妈会怎么说—仿佛吉尔才是管事的人,而不是她。艾尔莎确实讲究一些我家里从来没有的规矩—挂起那件外套,晾干杯子前要先冲冲它,不然里面会有斑点—不过我从没发现她像吉尔记得的那样严厉苛刻。

打那时起,对于吉尔的音乐再也没有什么轻蔑的评论了。毕竟,她用它养活了我们。她到底没被门德尔松打败。她得到了毕业证书。她从音乐学院毕了业。她剪短头发,瘦了身。她设法在多伦多的高地公园附近租了套复式公寓,雇了个女人部分时间照料我,因为她有战争遗孀的抚恤金嘛。她在一家广播乐团找到工作。她将来会因为整个工作生涯都作为音乐家被聘用,从来不必沦落到去教学而自豪。她说,她知道她不是什么伟大的小提琴家,她没有惊人的天赋或命运,不过至少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靠此谋生。嫁给我的继父,带着我跟他搬到埃德蒙顿[6](他是一位地质学者)之后,她继续在当地交响乐团演奏。我的两个同母异父妹妹出生之前的一星期,她都仍在上班。她很幸运,她说—她丈夫从没表示过反对。

艾尔娜后来有两次大的发病,比较严重的一次是在我大约十二岁的时候。她被送进莫里斯维尔治疗了几个星期。我相信在那儿人们给她注射了胰岛素—回来后她变得肥胖、饶舌。她不在家时,我回去看过,吉尔也一道去了,带着我出生没多久的大妹妹。我从妈妈和艾尔莎的交谈中得知,如果艾尔娜在家,最好不要带宝宝过来。那没准会“刺激她”。我不知道害她进了莫里斯维尔的事故是不是也和一个宝宝有关。

那次拜访时,我感觉备受冷落。吉尔和艾尔莎都学会了抽烟,她们一直坐到夜深,在厨房桌边喝咖啡、抽香烟,等待婴儿一点钟喂奶的时候到来。(我妈亲自给这个婴儿哺乳—我很欣慰地得知我没接受过这种亲密的、带着体温的食物。)我记得因为睡不着,气呼呼地走下楼,唧唧歪歪乱说着,试图插入她们的交谈。我明白她们在谈论一些不想让我听到的事。她们不可理喻地成了好朋友。

我伸手想抓一支烟,我妈妈说:“走吧,别碰这些。我们在说话呢。”艾尔莎吩咐我到冰箱里拿点东西喝,可乐或者淡姜水。我遵命了,不过没拿着上楼,而是走到门外。

我坐在后门台阶上,可是两个女人的声音立刻变得低低的,她们轻柔的惋惜或者安慰的话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所以我在后院徘徊起来,走到从纱门透出、映在地上的灯光找不到的地方。

长条形、拐角铺玻璃砖的白房子现在已经易主。尚茨夫妇搬走了,常年住在佛罗里达。他们给我的姑妈们寄来橙子,艾尔莎说,吃了这些橙子,你就再也看不上加拿大卖的橙子了。新来的人挖了个游泳池,主要由两个美丽的十几岁的女儿—在街上遇到我的时候,她们对我视若无睹—还有她们的男朋友们使用。我姑妈们的院子和他们的院子之间,已经长出一些相当高的灌木,不过我仍能看到他们在游泳池周围跑着,互相把对方推搡进池,惊声尖叫着,发出巨大的拍水声。我讨厌他们可笑的举止,因为我对生活的态度是严肃的,对于浪漫我有着一种远为崇高和细腻得多的看法。不过我仍希望博得他们的关注。我真想他们哪个能看到我的白色睡衣在黑暗中移动,真希望他们为此惊声尖叫,以为撞上了一个鬼呢。

[1] 1867年创作的圣诞颂歌,流行至今。

[2] 一战中英德之间的一场拉锯战,围绕比利时的帕斯尚尔展开,从1917年7月31日延续到11月10日,战况非常惨烈,盟军有32.5万人伤亡,德军有26万人伤亡,最后以英军攻占帕斯尚尔结束。

[3] 《小熊维尼》中的小主人公。

[4] 位于安大略省西南部。

[5] 杰克·本尼(1894—1974),美国喜剧家,经常在广播电视中表演。

[6] 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