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克拉泽斯群岛的偶像(2 / 2)

游戏的终结 胡利奥·科塔萨尔 3044 字 2024-02-18

“我永远都不会把它给你的。”索摩查答得简洁,“你别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但是,我永远不会把它给你的。我唯一盼望的只是特蕾丝和你能跟着我,和我在一起。是的,我希望我到达那里的那一晚,你们俩能跟我在一起。”

这是将近两年来莫兰德第一次听见他说起特蕾丝,就好像在此之前,她对他而言已经死了,但是,他提到特蕾丝的那种方式还是无可救药的怀旧,还像是在希腊的那个早上,当他们下到沙滩上时一样。可怜的索摩查。他仍然……可怜的疯子。但是,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竟在琢磨,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在他接到索摩查的电话上车以前,他会觉得好像必须给特蕾丝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让她迟一些过来工作室这边跟他们见面。他一定得问问她,在听到他教她怎么来到小山上的这座僻静小楼时,她都想了些什么。要让特蕾丝一字不差地把她听自己说的话复述出来。莫兰德暗自痛骂自己这种偏要像修复博物馆中的希腊陶瓶一样重现生活轨迹的条理癖,他必须细致地将小小的碎片都拼凑起来。而索摩查的声音就在那里,还有他的双手,来回挥动着,好像也想拼贴空气的碎片,做成一只透明的瓶子;他的双手指着小雕像,让莫兰德不由再一次看向那只史前小东西的月白色身躯,它是在难以想象的环境中被遥远得不可思议的某人雕琢而成的,距今几千年,也许更久远。在那让人目眩的远古,有鸟兽奔跳、吼叫,有无需生祭的仪式,也有潮汐、星宿、发情期,以及朴拙的生祭仪式。他看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如一面空洞的镜子,紧绷到极点,只有鼻梁的线条将那镜面打破,他看向那对不怎么明显的乳房、三角形的私处、环抱着小腹的双臂。这是最初的偶像,她代表着祭神时节的那些仪式底下隐藏的第一波恐惧,她高举着山中祭台上宰杀祭品的石斧。这真的让人觉得他自己也变蠢了,好像当个考古学家还不够糟糕似的。

“求你了,”莫兰德说,“就算你认为这一切都无法解释,但你就不能努力给我解释一下吗?说到底,我只知道你这几个月一直都在刻复制品,还有两天前的晚上……”

“这太简单了。”索摩查说,“我一直感觉那另一个世界仍然鲜活地存在着。但是,首先得纠正五千年来走过的错路。有趣的是,就是他们自己,爱琴海人的后代们犯下了这个错误。但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看,就是这样。”

在那尊偶像旁边,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乳房和腹部上,另一只手抚着脖颈,再往上摸到雕像那并没描出的嘴。莫兰德听见索摩查在用一种低沉、喑哑的声音说话,有点像是他的双手或者也许是那张并不存在的嘴巴在诉说着那烟雾弥漫的洞穴中的狩猎、那奔逃无路的鹿群、那不能直呼的名字、那些蓝色油脂画成的圆圈、两河并行的嬉戏交错、波赫克的童年以及去往西方石阶和不祥暗影中的高地的远征。他心想,若是趁索摩查不注意时打个电话,是否还来得及叫特蕾丝把贝尔内特医生带过来。——但是,特蕾丝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在岩石边,女神在吼,牧民首领割下最壮美的公牛的左边犄角,将它递给盐民首领,以此重修与哈伊莎女神的契约。

“嘿,让我喘口气。”莫兰德说,他站起身,往前跨了一步,“这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我渴得要死。我们喝点什么吧,我可以去找一点……”

“威士忌就在那里。”索摩查说,一边慢慢地把手从雕像身上收回来,“我不喝,我在献祭之前得斋戒。”

“真遗憾。”莫兰德一边找酒瓶一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什么献祭?”

他将威士忌一直倒满至杯沿。

“按你的话来说,就是为融合而作的献祭。你听不见吗?那是双笛,就像我们在雅典博物馆看见的那个小雕像上的那支一样。生命之声在左边,不和之音在右边。不和对于哈伊莎而言也是生命,但是,献祭一旦完成,笛手们就不会再在右边笛管里吹奏了,从此只听见新生命的笛声,这生命饮下了流淌出来的鲜血。笛手们会满嘴都是血,再用左边笛管吹奏。而我会用血涂上她的脸,你看,就这样,在鲜血下,她的双眼和嘴就会出现。”

“别再说傻话了。”莫兰德灌下一大口酒,说道,“血可不适合我们的大理石小玩偶。是的,很热。”

索摩查已经不紧不慢地脱下了衬衫。当莫兰德看见他解着裤子纽扣时,他心想自己就不应该由着他这么兴奋,不该容他的狂热发作。干瘦、黝黑的索摩查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他似乎很陶醉地注视着空间中的某一点。从他微张的嘴里,滴出一线口水。莫兰德猛地将酒杯往地上一放,他估计,要走到门口,就必须想个法子骗过索摩查。他一点儿也不清楚索摩查手中晃动着的石斧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蓦地明白了。

“早该看出来。”他说,一面慢慢后退,“与哈伊莎的契约,嗯?那鲜血就由可怜的莫兰德来提供,对吗?”

索摩查也不看他,便开始绕着圈向他靠近,好像在踏着一条既定的路线。

“你要是真的想杀我,”莫兰德冲他大叫,一边向暗处退,“何必弄这些玄虚?我们俩都很清楚,这是因为特蕾丝。但是,她没爱过你,也永远不会爱你,你这又何苦呢?”

赤裸的身体已经从聚光灯下的光圈中走了出来。莫兰德躲到角落的暗影中,踩着地上湿漉漉的抹布,他明白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他看见斧子高举,便像流在岱纳广场的体育馆里教过他的那样跳了起来。索摩查大腿中部中了一脚,脖子左侧挨了一劈。斧子斜飞出去老远。莫兰德灵活地挡开倒向他的身体,抓住了那尊再无人护卫的玩偶。当斧刃落到索摩查额头中央时,他还在低哑、惊恐地尖叫。

在再次看向索摩查之前,莫兰德在工作室的角落里吐了出来,就吐在那块脏抹布上。他觉得像被掏空了似的,吐一下让他感觉好了些。他从地上把杯子拿起来,喝掉了剩下的威士忌,他想着特蕾丝随时都可能来,他得做点什么,通知警察,解释清楚。他抓起索摩查的一只脚拖着尸体,让它完全暴露在聚光灯光下,一面想着,他要证明自己是正当防卫并不困难。索摩查古里古怪,与世隔绝,明显是疯了。他弯下腰,将双手放在死者脸上和头发上流淌的鲜血中浸湿,同时看看手表,七点四十了。特蕾丝不会耽搁太久的,也许最好是出门到花园里或街上去等她,不让她看到偶像的脸上流着鲜血的一幕,那些顺着脖子往下滑的细红线,沿着乳房的边缘,在阴部那小小的三角区汇合,再顺着大腿滴下。斧子深深地嵌入祭品的头颅,莫兰德将它拔出来,用黏糊糊的双手掂了掂。他用一只脚把尸体再推过去一点,让它抵着柱子。他在空中嗅嗅,然后向门口走去。也许最好把门打开,让特蕾丝能够进来。他把斧子倚在门边,开始脱衣服,因为很热,而且这股味道让人喘不过气,仿佛屋子里挤满了人。他已全身赤裸,这时他听到计程车的声音,听到特蕾丝的声音引领着笛子的乐音,他关上灯,拿着斧子在门后等着,他一边舔着斧刃一边想着,特蕾丝真是准时极了。

<hr/><ol><li>[23]基克拉泽斯,意为“环状”群岛,位于爱琴海南部。</li><li>[24]原文为法语。</li><li>[25]拉普拉塔河,巴拉圭河与乌拉圭河汇集后形成的一个河口湾,是南美洲仅次于亚马逊河的第二大河。</li><li>[26]流,日语人名。</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