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2 / 2)

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毛姆 15983 字 2024-02-19

“在雨季这是一成不变的,毕竟一年的降水有七千六百毫升呢。知道吗?这是由港湾的地形造成的,像把整个太平洋的雨都吸来了。”

“这该死的地形。”医生说。

他搔了搔蚊子叮咬的地方,发觉自己很容易着急。等雨一停,太阳就会出来,把这里变成温室,蒸汽上浮,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劲头生长着。据说当地人生性快乐天真,可身上的文身和一头染发让他们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他们光着脚啪嗒啪嗒尾随着你,让你忍不住回头去看,担心他们悄悄溜到你身后,随时将一把长刀插入肩胛骨下。你无法猜出他们分得很开的眼睛后面藏着什么样阴险的念头。他们有点像画在神庙墙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带有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

传教士来了又去,好像很忙的样子,但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霍恩对医生说他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也提起这事。

“总督表面上决心很大。”他说,“但当你言归正传,他就软骨头了。”

“我估计,这意思是他不太愿意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打趣地暗示道。

传教士没有笑。

“我想让他做正确的事情。这事不该让别人说服了才去做。”

“不过什么才是正确的,恐怕人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一个人脚上长了坏疽,你会容忍他犹犹豫豫不去锯掉吗?”

“坏疽是一个存在的事实。”

“罪恶呢?”

戴维森做的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餐,还没分开去饭后小睡——午睡是炎热施加给女士们还有医生的必修课,只有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不抱什么耐心。门咣当一声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戴维森走过去。

“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总督那儿都说我什么来着?”

她气急败坏,唾沫四溅。接着是片刻的停顿。然后,传教士推过来一把椅子。

“你不坐下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能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可怜的混蛋!”

她脱口爆出一连串痛骂,既下流又粗野。戴维森始终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一再对我辱骂污蔑,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我必须请求你别忘了女士们还在场。”

她此时怒火上涌,拼命忍住眼泪,脸又红又肿,就像马上要窒息。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菲尔医生问。

“有个家伙来这儿,说我必须搭乘下一班船走人。”

传教士的眼里是否闪过一丝微光?至少脸上毫无表情。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总督让你继续留着。”

“是你干的,”她尖叫着, “你别想骗我,就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敦促总督采取与他的义务相符的唯一可能的措施。”

“为什么你不离我远点儿?我做的事情又没有危害你。”

“你尽管放心,就算危害到我,我也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个假模假样的破镇子上吗?我看上去像二流货吗?像吗?”

“既然这样,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混不清地怒喊了一声,夺门而出。周遭一阵短暂的沉默。

“让人宽慰的是总督终于采取了行动,”戴维森开口了,“那个软弱的人,总是优柔寡断。他说,她只不过在这儿待两个星期,要是去了阿皮亚,就处在英国的管辖之下,跟他毫无关系了。”

传教士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当权者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责任,这太可怕了。他们说起话来,就好像罪恶如果不发生在眼前就不算罪恶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就是丑事一桩,转移到别的岛上也无济于事。到头来我不得不直言相告了。”

戴维森双眉紧锁,坚实的下巴向前突出,让他看上去凶狠而果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会对华盛顿那边并非毫无影响力。我对总督指出,如果这里有人抱怨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什么时候必须走?”过了一会儿,医生问道。

“去旧金山的船下星期二从悉尼来这儿。她坐那一班走。”

还有五天时间。第二天,为了找点事儿做,医生大半个上午都待在医院里,回来后正要上楼时,混血儿拦住了他。

“对不起,麦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过去瞧瞧她吧?”

“当然。”

霍恩带他进了她的房间。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既没读书也没有做针线活,只是在那儿发愣。她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戴着别了假花的大帽子。麦克菲尔察觉她搽了脂粉的皮肤泛黄发暗,眼皮浮肿下垂。

“很抱歉,听说你不舒服。”他说。

“哦,倒不是真的病了,只是想要见你才这么说的。我得走人了,坐那条去旧金山的船。”

她瞧着他,眼里猛然间露出一阵惊恐,两只手痉挛似的时而松开,时而捏紧。商人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有所了解。”医生说。

她轻轻咽了口气。

“目前实在不方便去旧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找总督,但没能见到他。秘书跟我说,我必须坐那条船走,此外没别的办法。可我一定要见见总督,所以今天早上就去他家外面等着。总督一出来我就找他。他不想跟我说话,我看出来了,可我也不能就这样被甩掉。最后他说,如果戴维森牧师同意,他倒是不反对让我待在这儿,等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她停下话头,急切地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他说。

“嗯,我想,也许你能帮忙求求情。我向上帝发誓,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儿都不弄。要是他希望,我可以连门都不出,反正不过两个星期而已。”

“我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肯定让你星期二走,所以你就踏踏实实想想走的事情吧。”

“跟他说我可以在悉尼找份工作,真的。这要求不算高吧?”

“我尽量吧。”

“有结果了马上告诉我,行吗?不管好赖总得有个消息,否则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这份差事不太讨医生喜欢,或许是性格所致,他采取了间接手段。他把汤普森小姐的这番话告诉了妻子,让她去跟戴维森太太说。传教士的态度太武断了,让这姑娘在帕果帕果待两个星期又能怎么样呢?但他对自己这番斡旋的结果毫无预料——传教士直接找他来了。

“戴维森太太告诉我,汤普森小姐跟你谈过了。”

麦克菲尔医生被这样当头质问,像生性腼腆的人被逼着公开认账那样,愤愤然感到心里窜出一股火,脸刷地红了。

“我不明白她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两样,既然她保证规规矩矩,再这么为难她就太狠毒了。”

传教士用严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

“我没打听,”医生有点儿粗暴地回答,“我认为做人最好只管他自己的事。”

也许这么回答不够机智圆滑。

“总督已经下令让她乘坐第一班从岛上出发的船离境。他不过是行使了自己的职责,我不会加以干涉。她待在这里是一种危险。”

“我认为你非常严厉,非常霸道。”

两位女士抬头看着医生,面色稍显惊慌,不过她们没必要担心争吵发生,因为传教士轻轻一笑。

“我真遗憾你会这样看我,麦克菲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而悲痛,不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医生没有回答,阴沉着脸望向窗外。雨破天荒地停了下来,能看见港湾另一端的树丛中掩映着当地人村落的一座座小屋。

“雨停了,我想出去走一走。”他说。

“请不要因为我没能满足你的要求就对我心怀怨恨。”戴维森说着,伤感地笑了笑,“我非常敬重你,医生,要是你把我往坏里想,我会很难过的。”

“我毫不怀疑你对自己赞赏有加,我这点儿浅见又算得了什么?”他反驳道。

“让我说什么好呢。”戴维森嘿嘿一笑。

麦克菲尔为自己感到气恼,因为他的一番粗鲁徒劳无益,于是转身下了楼,汤普森小姐虚掩着门等着他。

“怎么样?”她问,“你跟他谈过了?”

“谈了,我很抱歉,他什么也不肯做。”他答道,尴尬得没敢正眼看她。

她发出一声抽泣,使他快速瞥了一眼,看见她脸色苍白,惊慌不安。他感到一阵气馁,然后突然有了个主意。

“先不要放弃希望,我觉得他们这么对待你太过分了,我要亲自去找总督。”

“现在?”

他点了点头。她的脸上露出喜色。

“唉,那你可太好了。我敢肯定如果你去替我说话,总督一定会让我留下的。只要我在这儿待着,就绝不会做一丁点儿不该做的事情。”

麦克菲尔医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心要去总督那里求情。他其实对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漠不关心,是传教士把他惹急了,而他这个人,一旦犯起脾气来会一直郁积心头,排解不去。他在官邸找到了总督。对方长相高大英俊,当过水手,留着灰白的小胡子,穿一套一尘不染的白色斜纹布制服。

“我来见您是要谈谈跟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一个女人。”他说,“她名叫汤普森。”

“我想有关她的事情我已经听够了,麦克菲尔医生。”总督微笑着说,“我已经下令让她在下周二离开,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我想请求您破例让她暂时留在这儿,等从旧金山的船来了再让她去悉尼。我可以保证她规规矩矩。”

总督仍保持着笑容,但眯起了双眼,严肃起来。

“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麦克菲尔医生,但既然已经下了指令,就应该按此执行。”

医生尽力摆事实,讲清道理,可这时总督已经毫无笑意,阴沉着脸听下去,眼睛看着一边。麦克菲尔发觉他全然不为所动。

“我很遗憾给那位女士造成了某种不便,但她必须于周二坐船离开,事情就这样了。”

“但这到底能有什么区别呢?”

“请原谅,医生,但我觉得除了向有关方面报告以外,我没必要对我的职权行为做出解释。”

麦克菲尔机警地瞧了他一眼,记起戴维森暗示说曾使出威胁手段,现在从总督的态度里也能察觉出某种异常的窘迫。

“戴维森真是个该死的多事佬。”医生冲动地说。

“这话也就我们两个说说,麦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但必须承认他有权向我指出汤普森小姐这种品性的女人待在这种地方的危险性,因为有不少应征入伍的士兵驻扎在本地的居民中。”

他站了起来,麦克菲尔医生只得跟着起身。

“我必须请你谅解,还有个约会等着我。请代我问候麦克菲尔太太。”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官邸,知道汤普森小姐还在等他,但不愿亲口告诉她自己的失败,便从后门走进屋子,偷偷溜上楼梯,好像要隐瞒什么似的。

晚饭时他沉默寡言,很不自在,传教士却既开心又活跃。麦克菲尔医生觉得戴维森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一副得意的神气。他突然想到,戴维森恐怕已经知道自己去见了总督,而且一无所获。但到底是怎么听到的呢?这个人的本事实在有那么点儿阴险。晚饭后他看见霍恩站在走廊上,便装作随便搭话的样子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见过总督没有。”商人小声说。

“见过了,可他什么事情也不肯做。非常抱歉,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都不敢跟传教士对着干。”

“你们在谈什么?”戴维森和善地说,出门凑了过来。

“我说的是至少还得再待一个星期,你们才能动身去阿皮亚。”商人信口说道,随即离开了。

两人返回客厅,戴维森先生在每餐之后安排了一小时的娱乐。不一会儿,有人怯生生地叩门。

“进来。”戴维森太太尖声尖气地说。

门没有开。她起身去开门,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外表上的变化让人吃惊。她已不再是那个在路上讥笑他们的浪荡泼妇,不过是个心神颓丧、受了惊吓的女人。她的头发往常总是精心梳整,如今凌乱地披散在脖颈处。她穿着卧室的拖鞋和裙子短衫,全都又脏又皱,模样邋遢。她站在门前,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不敢进来。

“你想干什么?”戴维森太太厉声说道。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来朝她走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用亲切的语调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走进房间。

“我说,我为那天对你说的话,还有——还有其他的事感到抱歉。当时我有点喝醉了。我请求宽恕。”

“哦,没什么,我想我的肩背还算结实,承受几句难听话不成问题。”

她朝他挪了挪步子,那动作简直卑屈至极。

“你彻底赢了,我已精疲力竭。你不会让我回旧金山了吧?”

他那亲切的态度消失了,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冷酷。

“为什么你不想回那儿?”

她哆哆嗦嗦面对着他。

“我的家人住在那儿,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只要是其他地方,你让我去哪儿都行。”

“为什么你不想回旧金山?”

“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身体前倾,盯着她,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似乎要看透她的灵魂。他突然一声惊呼。

“是监狱。”

她尖叫起来,一下扑倒在他脚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不要把我送回那儿。我对着上帝向你发誓,我要做个好女人,彻底不干那些事了。”

她不知所云地连番哀求着,眼泪扑簌簌流下那搽了脂粉的脸颊。他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监狱?”

“我在他们抓我的时候逃了,”她喘息着,“如果被警察逮住,就得蹲上三年。”

他放开手,她一下子瘫在地上,痛苦地抽泣着。麦克菲尔医生站了起来。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能让她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想改过自新。”

“我正在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好机会。如果她悔悟,就该接受对她的惩罚。”

她误解了他的话,抬起头来,肿胀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你放过我了?”

“不,你得坐下星期二的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接着变成低沉沙哑的尖叫,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人发出的。她拿脑袋使劲往地板上撞,麦克菲尔医生抢上前去把她拉起来。

“别,千万别这样。你最好回房间躺下,我拿点儿药给你。”

他扶着她站稳,半拖半抱将她弄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很生气,她们连一点儿忙都不帮。混血儿站在楼梯下面,帮着把她送到床上。她不停呻吟哭泣,几乎要不省人事。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再回到楼上的时候觉得又热又疲惫。

“我让她躺下了。”

两个女人和戴维森都待在原处。离开的期间他们既没有挪位置,也没有说话。

“我在等你呢。”戴维森说,声音既陌生又冷淡,“我要你们与我一起为我们犯错的姊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来《圣经》,在他们吃饭的桌子旁边坐下。桌子还没有收拾,他把茶壶推到一边,用一种有力、深沉而浑厚的声音念起了叙述耶稣遇见行淫时被拿的女人的那一章。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姊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立刻开始了长长的、充满激情的祷告,祈求上帝垂怜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合着双目跪着。医生对此毫无准备,既尴尬又局促,只能跟着跪下。传教士的祈祷粗狂而善辩,且本人异常感动,言语之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外面,无情的大雨一直在下,那极端的恶意已近乎人的脾性。

最后,传教士停了下来,顿了一顿说:

“我们现在重复一遍主祷文。”

其余三人一边念着,一边随他一道站起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而宁静,仿佛得到了抚慰,内心平和。但麦克菲尔夫妇突然感到一阵羞怯,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

“我下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她的门,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静静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菲尔惊叫道,“我说过要躺着。”

“我躺不下,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觉得这样有什么用吗?你永远也别想说动他。”

“他说过,如果叫他,他就会来。”

麦克菲尔朝商人做了个手势。

“去把他叫来。”

商人上楼时,他默默地跟她一起等待着。戴维森进来了。

“很抱歉请你来这儿。”她一脸凄苦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叫我来。我知道上帝会回应我的祷告。”

他们相互盯视了一会儿,随后她把目光移开。说话时她一直看着别处。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要悔过。”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朝向两个男人。

“让我单独跟她待一会。告诉戴维森太太,祈祷已经有了回应。”

两人走出去,把门关上。

“真了不得。”商人说。

那天夜晚,麦克菲尔医生迟迟无法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透过隔开两个房间的木板墙,他听到戴维森大声地祈祷,直听到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看见戴维森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传教士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很是倦怠,而眼里却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火焰,似乎他心中充溢着难以抗拒的喜悦。

“我要你马上下去看看萨迪,”他说,“虽不能指望她的身体能好些,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转变了。”

医生感到又乏力又紧张。

“昨夜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她受不了我离开她。”

“你看起来很得意嘛。”医生怒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双眼放出狂喜的光芒。

“伟大的慈悲已经赐予了我。昨天夜里我有幸将一个迷失的灵魂送入耶稣仁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上。床没有收拾,房间里也很乱,她甚至懒得装扮自己,只穿了一件肮脏的晨衣,头发胡乱打了个结。她的脸用湿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脸哭得肿胀起皱,一看就是个邋遢浪荡的女人。

医生进来时她抬起那双呆滞的眼睛,既惊恐又颓丧。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你想的话,他马上就到,”麦克菲尔尖刻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如何。”

“哦,我觉得还好,你不用担心。”

“你吃什么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了点儿咖啡。”

她焦急地望了望门口。

“你认为他很快会下来吗?我觉得有他在我这儿,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还是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快点儿来吧,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他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那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传教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只在吃饭的时候跟其他人碰面。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累垮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要是不小心点儿,会垮掉的,可他就是不知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是苍白无力。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自己睡不着觉。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到楼上以后就开始祈祷,直到精疲力竭,但也没怎么睡,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好衣服,出去沿着海湾散步。他做的梦很奇怪。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梦见内布拉斯加州的群山了。”戴维森太太说。

“挺有意思。”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想起自己当初穿越美国,从火车的窗户看见过那些山岭,就像巨大的鼹鼠丘,圆而光滑,突兀地立在平原上。麦克菲尔医生还记得当时他猛然联想到那很像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的躁动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但又被一种美妙的兴奋情绪所鼓舞。他把暗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内心角落里的残根余孽彻底拔除,跟她一起读经,跟她一起祈祷。

“简直太了不起了,”一天晚餐时他对其他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如深夜一样黑暗,现在已如初雪般洁白。我既谦卑又害怕。她对所有罪过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触碰她的衣裳。”

“你还执意把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关三年。我觉得你总该饶了她,别让她去遭那份罪吧。”

“啊,可你不明白吗?这是必要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流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她在监狱的时候,我会一直承担她所遭受的痛苦。”

“胡说八道。”医生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你不明白,因为你看不见。她犯了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忍受,会挨饿,受到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对人类的惩罚,以此作为向上帝的奉献。我要她快乐地接受一切。她拥有的机会只有我们少数人能得到。上帝非常好,非常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兴奋得直颤,几乎无法听清从他唇间狂泻而出的话语。

“我整天跟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又去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着,让耶稣赐予她这巨大的仁慈。我想要在她心里种下甘受惩罚的热切愿望,即便最后我放过她,她都会拒绝。我要让她觉得监狱的惩罚之苦是她摆在我们至福之主脚下的感恩祭奉,主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过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可怜可鄙、深受折磨的女人,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中。她就像血腥的偶像崇拜中为野蛮祭奠备下的牺牲品,被恐惧支配,变得麻木。她忍受不了让戴维森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唤起她的勇气。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奴性的依赖,不是在哭就是在读《圣经》、做祷告,偶尔精疲力竭,冷淡麻木。她确实期盼着严酷考验的降临,因为这似乎给了她一条直接而具体的出路,让她逃脱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她无法长时间忍受那不停袭扰的种种莫名的恐惧,弃绝了罪愆,也抛开了一切个人的虚荣心,蓬头垢面,穿着那件俗气的晨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四天没脱睡衣,也没有穿长袜了。房间里乌七八糟,东西乱丢。同时,雨仍在残酷地下个不停。本以为天上的水都已经倒空了,可雨依然倾泻如注,铁皮屋顶上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简直教人疯狂。所有东西都潮湿发黏。墙壁和地上放置的靴子长出了霉斑。难眠的长夜伴随着蚊虫嗡嗡嘤嘤的愤怒吟唱。

“这雨哪怕只停一天也好啊。”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期待着星期二那条去旧金山的船从悉尼抵达。这种紧张的滋味实在不堪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而言,他只盼着赶紧摆脱这个倒霉的女人,他的怜悯、他的愤懑也因这种愿望而统统化为乌有。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能承受。他觉得,等那条船一开走,他连呼吸都能畅快些。萨迪·汤普森会被总督办公室的一位职员护送上船。这人星期一晚上来访,告诉汤普森小姐早上十一点做好准备。戴维森当时跟她在一起。

“我会关照把一切安排好。我打算亲自跟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没说话。

麦克菲尔医生吹灭蜡烛,小心翼翼爬进蚊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唉,感谢上帝让这件事结束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走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他累得不成人形,”麦克菲尔太太说,“她真是变了一个人。”

“谁?”

“萨迪。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这真能让人谦恭起来。”

麦克菲尔医生没作回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累坏了,因而比平常睡得更沉。

早上,有人用手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惊,发现霍恩站在床边。商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以免麦克菲尔医生失声惊叫,招手让他出来。平常霍恩都是穿一条破旧的细帆布裤子,但现在光着脚,只围了一条当地人的缠腰布,一下子显得像个野蛮人,麦克菲尔医生起床时看见他满身文身。霍恩打了个手势,示意到走廊上去。医生下床跟着商人出来。

“别弄出动静,”他低声说,“你得去一趟。穿上外套和鞋子。快。”

麦克菲尔医生最先想到的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怎么了?我要不要带上医疗工具?”

“快,请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医生悄悄回卧室,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雨衣,又穿上一双胶底鞋,反身回到商人那儿,两人一起蹑手蹑脚走下楼梯。通向大路的门开着,门口站着六七个当地人。

“怎么了?”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吧。”霍恩说。

霍恩走出门去,医生跟着他,当地人凑在一起尾随其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海滩上。医生看见一群当地人围着什么东西站在水边。他们急忙往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见医生到了,当地人让出一条路来。商人把他往前推了推,这时他看见一个可怕的物体,一半卧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那是戴维森的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弯下腰去——他不是那种一遇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的人——把尸体翻过来。喉咙上的切口横贯两耳之间,右手上还握着行事所用的剃刀。

“已经凉透了,”医生说,“死亡肯定有一段时间了。”

“刚才一个去上工的小伙子看见他趴在这儿,就跑来告诉我。你认为他是自己干的?”

“是的。应该有人去报告警察。”

霍恩用当地话说了句什么,两个年轻人便离开了。

“我们得把他留在这儿,等警察来了再说。”医生说。

“他们可别把尸体弄去我房子里。我不会让他进门。”

“你得照当局的吩咐办,”医生尖刻地答道,“实际上,我估计他们会把他送到停尸间。”

他们站在原地等候着。商人从他缠腰布的褶层里拿出一根烟,也给了麦克菲尔医生一根。他们吸着烟,一边盯着那具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弄不明白。

“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干?”霍恩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当地警察来了,由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带领着,还抬着担架,接着又来了几名海军军官和一位海军军医。他们以事务性的态度处理这一切。

“他妻子怎么办?”其中一位军官问。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屋加几件衣服,再去告诉她这件事。最好把他稍稍修整一下再让她见。”

“我认为可以。”海军军医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去时,看见他妻子差不多已梳妆好了。

“戴维森太太为她丈夫担心极了,”他一出现她就连忙说,“他一夜都没有上床睡觉。两点钟她听见他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房间,但又出去了。如果他自从那时候就一直到处走,那绝对是死了。”

麦克菲尔医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要她把这不幸的消息转告给戴维森太太。

“可他为什么这样做?”她惊恐万状地问。

“我不知道。”

“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你必须做。”

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听见她走进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等了一分钟,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去刮胡子、洗脸、穿衣服,坐在床上等他的妻子。终于她回来了。

“她要看看他。”

“已经抬去停尸间了。我们最好陪她一起。她听到后什么样?”

“我看是吓呆了。她没有哭,但浑身抖得像一片叶子。”

“我们最好马上走。”

他们敲了敲她的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但眼里没有泪水。在医生看来,她镇静得不太自然。三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上了路。来到停尸间时,戴维森夫人终于开口了。

“让我一个人进去看他。”

医生和他妻子站在一旁。一个当地人打开门,她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着。一两个白人走过来跟他们低声交谈,麦克菲尔医生把自己所知的这场悲剧讲给他们。最后那扇门又悄然打开,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酷而沉稳。医生无法理解她眼里的那种神情,还有苍白的面容异常严峻。三人慢慢往回走,一句话都没说。最后拐过一个弯,房子就在对面。戴维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气,两人一下子停住脚步。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冲进他们的耳朵。沉默了很久的留声机又唱了起来,拉格泰姆的旋律既响亮又刺耳。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惊叫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走上台阶,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正跟一个水手聊天。她身上突然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是几天前胆战心惊、苦熬苦撑的样子。她换上了全套的华丽装扮,穿着白连衣裙和闪闪发亮的靴子,套在长筒棉袜里的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凸出来;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戴着那顶覆满俗艳花朵的大帽子。她的脸敷了脂粉,眉毛粗黑吓人,嘴唇涂得猩红,身子挺得笔直。她又变回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趾高气扬的浪荡女人了。他们一进门,她就爆出一阵响亮、嘲弄的笑声。接着,当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停下来,她嘬了嘬唾沫啐了一口。戴维森太太往后一缩,两小片红色立时出现在脸颊上。她用双手捂着脸急匆匆跑上了楼梯。 麦克菲尔医生气坏了,他推开那女人进了她的房间。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大声嚷道,“停下那台该死的留声机。”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扯了下来。她转身对着他。

“我说,大夫,别跟我来这套。见鬼,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他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鼓起精神。无人能够形容她表情中的鄙视,还有她在回答中投入的轻蔑和憎恨。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帮污秽、肮脏的猪!你们全都一样,全算上。是猪!是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吸一口气。他明白了。

[1]老板霍恩的名字。

[2]一种源于美国黑人乐队的早期爵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