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2 / 2)

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毛姆 13209 字 2024-02-19

“啊,麦金托什先生,您的到来简直让人喜出望外。特莱萨,快去拿威士忌。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小酌几杯。”

他讲起阿皮亚近来发生的各种新鲜事,一边留意看着客人的眼睛,以便探究说什么更合对方心意。

“沃克尔怎么样?最近一直没见到他。这个礼拜杰维斯太太要送头乳猪给他。”

“今早我还看见他骑马回家。”特莱萨说。

“来上这杯。”杰维斯说,端起他的威士忌。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那儿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的宽松罩衣显得沉稳而高傲,特莱萨呢,每次跟他对上目光她都会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则一直在絮絮叨叨,让人难以忍受。

“阿皮亚那边都在说沃克尔该退休了。他只是显得年轻而已。自打他上岛后,情况已经有了不少改变,可他就没怎么变。”

“他做得太过头了,”老女族长说,“当地人都不满意。”

“修路那件事儿简直太逗乐了,”商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在阿皮亚跟人家提起来,他们都笑得肚皮快胀破了。好家伙,这个老沃克尔。”

麦金托什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说行政官?这个混血商人应该称呼“沃克尔先生”才是。训斥他无礼言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没有说出口。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了解当地人。他们现在也有教养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们。现在该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当行政官,沃克尔不过是个像我一样的商人。”

特莱萨的眼睛闪闪发光。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哪个人帮忙,你大可相信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可以带上所有的族长去阿皮亚请愿。”

麦金托什觉得厌烦透顶。他从未想过如果沃克尔发生什么变故,会轮到他来继任。的确,官方职员里再没有谁像他这样了解这座岛。他突然站起身来,随便说了句告辞便返回了居住地。现在,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很快扫了办公桌一眼,随即他在乱纸堆里上下翻找。

左轮手枪不见了。

他的心剧烈撞击着肋骨。他开始到处找那把左轮手枪,在几把椅子下和各个抽屉里拼命翻找、搜寻,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听见沃克尔那粗哑、有力的声音。

“见鬼,你在那儿忙活什么呢,麦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尔就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想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遮住。

“清理东西呢?”沃克尔问了一句,“我已经让他们给‘老灰’套上轻便马车了。我要去塔夫尼洗个澡,你最好也去吧。”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尔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大约三英里外,那里有个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坝与大海隔开。行政官炸开岩石,方便当地人在那儿洗澡。他在岛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几处水池,与黏稠温热的海水相比,清凉的淡水让人神清气爽。绿草覆盖的大路上十分寂静,他们驾着马车,不时涉过一片海水冲刷陆地形成的浅滩,途经两个当地人的村落,钟形小屋相互隔得很开,将一座白色的小礼拜堂围在中间,他们在第三个村庄下了马车,拴上马,然后走进水池。四五个姑娘和十几个孩子也在那里。他们很快就玩起水来,叫着、笑着,沃克尔系了一块缠腰布,像一头笨拙的海豚般游来游去。他跟几个姑娘说着猥亵的笑话,她们潜到他的身下取乐,在他来抓的时候又扭动身子游开。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块岩石上,姑娘和孩子们围着他,这景象就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庞大的身形,还有那月牙般的白发和亮闪闪的秃顶,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海神。麦金托什还瞥见他眼中闪过一种奇怪、慈祥的神情。

“这些孩子多可爱啊,”他说,“他们把我当成父亲。”

话音未落,他又马上转身对着一个姑娘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她们哄然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细细的,撑起一副怪异的身架,像个阴险的堂吉诃德。沃克尔随即拿他开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阵稍显收敛的笑声。麦金托什费力地穿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也讨厌让别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里,一脸怒容。

“如果你想赶回去吃晚饭的话,那就该马上走。”

“你这个家伙不坏,麦克,但你是个傻瓜。每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想着另一件事。人不能这样活着。”

但沃克尔还是慢慢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他们两人溜达回村里,跟族长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后,由懒洋洋的村民们欢快地送别。两人驾着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按照自己的习惯,沃克尔点着一支雪茄,准备去外面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你不觉得现在夜里一个人外出不太明智吗?”

沃克尔用那双圆圆的蓝眼珠瞪着他。

“见鬼,你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帮家伙惹急了。”

“呸!他们不敢。”

“已经有人敢了。”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把我当作父亲,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他们好。”

麦金托什看着他,心里充满蔑视。这人的自鸣得意让他愤慨,不过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坚持说下去。

“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吧?就算今晚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麦金托什说。

“我回来再跟你玩皮克牌。让我改变计划的卡纳卡人还没生出来呢。”

“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再三提醒过他,再不听就是他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麦金托什开始阅读,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自己的所做所为或许也该让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来到厨房,找个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当留声机吱吱嘎嘎播放出忧郁的旋律——一家伦敦音乐厅演出的滑稽歌曲时,他却在侧耳谛听夜幕深处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回转出阵阵喧闹,人声嘈杂刺耳,然而他却像被包围在一种神秘的静寂之中,耳畔能听见碎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鸣响。他听见微风的叹息,很远,在椰树的枝叶间。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听到一阵沙哑的笑声。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见你自己放曲子听,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前,脸红红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样子。

“看见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你放那东西干吗?”

沃克尔走进屋子。

“有点儿萎靡不振,对吧?放支曲子能让你精神点儿?”

“我是给你放追思弥撒。”

“那是什么鬼东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响当当的好歌,听多少遍我都不在意。这会儿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钱统统赢来。”

他们玩了起来,沃克尔还是老一套,为了赢牌连唬带骗,戏弄对手,嘲笑对方失误,耍出种种招数,不停地叱责,以此为乐。眼下,麦金托什已恢复了冷静,从不安之中摆脱出来。他观察着这位傲慢专横的老人,体味自己那份冷静的自制,并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马努马正静静躲在什么地方,坐等时机到来。

沃克尔赢了一局又一局,最后高高兴兴把赢来的钱装进口袋里。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有机会跟我较量,麦克。事实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么天分,只不过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罢了。”

“好牌手总是来好牌,”沃克尔反驳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样赢。”

他接着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来,说自己在各种场合跟许多臭名昭著的赌棍打过牌,一个个输得精光,大惊失色。他牛皮吹个没完,对自己赞不绝口,麦金托什听得专心致志。现在他要积攒对上司的仇恨,沃克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在增加他的愤怒。最后沃克尔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天还有不少事儿呢。”

“都有什么事?”

“我骑马去岛的另一边,五点钟就得出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赶不上晚饭了。”

晚餐的时间一般是七点。

“那就改在七点半吧。”

“我看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那股与生俱来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议的是死亡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在麦金托什那双冷静、阴郁的眼睛里闪过。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的老天爷!我要你跟着干吗?那匹母马载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它可不愿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许你不太了解马陶图人的情绪。我认为我跟你一块去更安全些。”

沃克尔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打起架来你的确大有用处。我可不是闻风就丧胆的人。”

此刻,那丝微笑从麦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双唇痛苦地扭动着。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5]”

“这是什么鬼话?”沃克尔问。

“拉丁语。”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门去。

他又低声笑起来,心境也有了变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运摆布吧。几周以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来到室外,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欣悦。蓝色的大海比大多数日子更为鲜亮,天空也更加绚烂。信风清新宜人,轻轻拂过礁湖,泛起一片波纹,犹如戗着毛刷一块天鹅绒。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也更年轻了。他带着热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饭后又睡了一觉。傍晚降临,他给枣红马装上马鞍,骑马漫步穿过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尔完全抛在脑后,对他来说,这个人就像从来都不存在。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骑马让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后,他坐在走廊上抽烟斗,远望礁湖上的日头慢慢落下。夕阳让礁湖呈现出玫瑰色、紫色和绿色,美丽异常。他感到与世无争,也不再跟自己作对。这时,厨子出来跟他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问是否还要等一等。麦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表。

“已经七点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谁知道长官什么时候回来呢。”

仆人点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穿过院子,于是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进就餐室吃晚饭。那件事发生了吗?这种不确定性很值得玩味,麦金托什暗暗笑了起来。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单调,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饼——每当厨子那点可怜的创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变地端出这道菜——但尝起来奇迹般香浓美味。晚饭后,他悠悠然溜达到平房取一本书。他喜欢这种极度的寂静,尤其是夜幕降临,繁星已在天空闪耀。他喊人送来一盏灯,很快就听见中国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走了过来,随后一道光线刺破黑暗,厨子把灯往书桌上一放便无声地溜出了房间。麦金托什像脚底生了根一样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几张纸胡乱地半遮半掩着那把左轮手枪。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那件事做完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枪。有四个弹膛已经空了[6]。他犹豫了一下,疑虑地望着外面的夜色,但那里空无一人。他急忙往弹膛里填上四颗子弹,将左轮手枪锁进自己的抽屉。

他坐下来等待着。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仿佛在写着什么,其实,既没有写也没有读。他只是在听,侧耳谛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最后他听见一阵迟疑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子。

“阿宋!”他喊了一声。

那仆人走到门边。

“主人忒晚了,”他说,“晚餐都做好了。”

麦金托什盯着他,怀疑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知道后,是否会联想到自己跟沃克尔之间的关系。麦金托什四处忙着活计,圆滑、沉默、面带微笑,怎会有人看穿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过了,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把汤热着。”

没等他把这话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混乱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叫喊声混杂着光脚急匆匆跑步的声音。一伙当地人跑进了院子,有男有女,还有孩子。他们把麦金托什团团围住,全都同时说起话来,那些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他们一个个又激动又害怕,还有几个人哭了起来。麦金托什从人群中挤过去,来到门口。虽然不太明白他们的话,但他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走到大门口,那驾双轮马车就到了。老母马由一个高大的卡纳卡人牵着,另有两个人蹲在马车里扶着沃克尔的身子。一小群当地人围在旁边。

母马被牵进院子,当地人随之蜂拥而入。麦金托什嚷着要他们退后,两个警察——天知道他们突然间从哪儿冒出来的——使劲把人群推到一边。现在,他已经弄清是几个捕鱼的小伙子在回村的路上碰见了马车,它正停在浅滩边。那匹母马当时低头在草地上四处嗅着,黑暗中老头白乎乎的庞大身躯倒在座位和挡板之间。一开始他们以为他喝醉了,嘿嘿笑着朝里面窥探,但随后便听见他在呻吟,猜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跑到村里叫人帮忙,带着五十来人返回的时候,才发现沃克尔挨了枪。

麦金托什猛然感到一阵惊恐,自忖他是否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先得把他从马车上抬下来,不过由于沃克尔体态肥硕,这成了一件麻烦事。四条壮汉合力才将他抬了起来。他被摇晃醒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还活着。最终人们把他抬进屋子,上了楼梯,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现在,麦金托什能看清楚了,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的煤油灯,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沃克尔的白色亚麻裤子沾着血迹,将抬过他的几个人的手也染红了,黏糊糊的,他们在自己的缠腰布上擦拭着。麦金托什举着灯,没料到这个老头竟会如此苍白。他闭着眼睛,仍在呼吸,微弱的脉搏勉强才能摸到。很明显,他快死了。麦金托什哪曾想到这番恐慌会让自己如此胆战心惊。他看见了那个当地职员,发出恐惧而嘶哑的喊声告诉他去药房取皮下注射的必备物品。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往老头的嘴里勉强倒了一点儿。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他们四下坐在地板上,全都害怕得说不出话,不时有人哀号一声。周围非常热,但麦金托什却觉得冷,手脚冰凉,必须强忍着不让四肢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沃克尔是否还在流血,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才能止血?

职员拿来了皮下注射器。

“你来给他注射,”麦金托什说,“这种事情你比我熟练。”

他头疼得要死。那种感觉就像无数凶残的生物在脑中打斗,竭力要挣脱出来。所有人都等着注射产生效果。过了一会儿,沃克尔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别说话,”麦金托什说,“你回家了,没事儿的。”

沃克尔的嘴角隐约勾出一丝笑容。

“我中了他们的算计。”他低声说。

“我让杰维斯立刻派他的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赶到这儿了。”

长长的停顿后,老头才说出话。

“到那会儿我早就死了。”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怕的表情。他勉强让自己笑了笑。

“别胡说了!静静待着别动,你会完好如初的。”

“给我喝的,”沃克尔说,“够劲儿的那种。”

麦金托什双手哆嗦着倒了些威士忌和水,各占一半,然后端着杯子让沃克尔贪婪地喝下去。这好像让他恢复了一点。他长叹一声,肉乎乎的大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麦金托什觉得自己简直太没用了。他站在那里,直盯盯看着老头。

“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切照办。”他说。

“没什么要做的。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累坏了。”

此情此景实在可怜,这个体态庞大、傲慢自负的老头躺在大床上,却是那样憔悴,虚弱无力,真叫人痛心。他安歇下来,头脑似乎更清楚了。

“你是对的,麦克,”他又说道,“你提醒过我。”

“我真希望当时跟你一起去。”

“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麦克,只不过你不喝酒。”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沃克尔明显越来越虚弱。这是内出血,就连麦金托什也看得出,他的长官只有一两个小时可活了。他呆立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尔闭目躺在那儿,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才又睁开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替我的工作,”他说,声音迟缓,“上次我去阿皮亚,跟他们说你各方面都好。把我的路修完吧,知道它会修好我就心满意足了。环绕整个岛屿呢。”

“我不要接替你。你会完全恢复的。”

沃克尔疲惫地摇摇头。

“我的日子到头了。公平对待他们,这是顶重要的。他们是孩子,你一定记住这一点。对待他们必须态度果断,但是你必须心善,也必须公正。我从来没从他们身上赚过一个先令。二十年来我连一百英镑也没攒出来。修路是件大事,把这条路修完吧。”

麦金托什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哀声。

“你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很喜欢你。”

沃克尔合上双目,仿佛再也不会睁眼了,麦金托什觉得。他嘴唇发干,必须找点儿什么喝下去。中国厨子默默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夜似乎没有尽头。突然,一个坐着的男人忍不住抽泣起来,声音响亮,就像小孩子那样,麦金托什这才发觉现在房间里已挤满了当地人,四下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全都盯着床上。

“这些人都来这儿做什么?”麦金托什说,“他们无权来这儿。把他们赶出去,统统赶走。”

沃克尔似乎被这番话唤醒,再次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一片迷蒙。他想说话,但太虚弱了,麦金托什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的话。

“让他们留下。他们是我的孩子,应该待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当地人。

“就待在原地吧。他需要你们。不过不要作声。”

老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朝他俯下身去。他闭着眼睛,说的话就像微风吹过椰树叶发出的叹息。

“再给我喝点儿。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了他一杯未掺水的威士忌。沃克尔强打起精神,使出最后一点儿意志力。

“不要拿这件事小题大做。九五年发生过白人被打死的乱子,结果调来了舰队,向村子里投炸弹,死了很多毫无关系的人。阿皮亚那帮人都是该死的傻瓜,一旦他们兴师动众,惩罚总是落在无辜的人头上。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要说这是一场意外,不要责怪任何人。答应我。”

“你想怎么样我都会照做。”麦金托什耳语般地说。

“好样的,真是出类拔萃。他们是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应当力所能及,不让他的孩子惹上麻烦。”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笑声,怪异得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虔心信教的,麦克。还记得那句宽恕他们的话吧?你知道的。”

一时间麦金托什没有回答。他的嘴唇颤抖着。

“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就是这句话。宽恕他们。我爱他们,你知道,我一直都爱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颤动,麦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贴得很近才能听清。

“握着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倒吸一口气,内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老头的手,这只手冰冷、粗糙、无力。他用自己的手握着,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直到一阵长长的出气声突然打破沉寂,惊得他差点儿从座位上跌下来。那声音十分恐怖、怪异。沃克尔就这样死了。接着,当地人大声哭喊起来。他们的脸上流着泪水,一个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麦金托什把自己的手从死者的指间抽回,他踉踉跄跄,就像一个沉醉于熟睡中的人一样走出屋子。他走到办公桌旁,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那把左轮手枪,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他走进了礁湖,小心地涉水前行,以免绊在珊瑚礁上,直到水没过了他的腋窝。然后,他让一颗子弹击穿自己的脑袋。

一小时后,五六条细长的灰鲨在他倒下的地方溅起水花,争斗起来。

[1]西萨摩亚首府,位于波利尼西亚群岛的中心。

[2]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人物,是一位仁慈、博爱的老绅士。

[3]出自苏格兰农民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诗歌。他的诗充满激进的民主、自由思想,歌颂劳动者淳朴的友谊和爱情。

[4]指夏威夷及南太平洋上的土著人种。

[5]拉丁语: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6]左轮手枪通常有5至7发子弹,一般为6发。说明枪里还有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