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琦的戛然而止令孙宇颇为意外,显然作为杨家核心人物的杨琦对袁家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甚至不曾想过朝中有人串联太平道之事。
“不过什么?”
“没什么。”杨琦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今夜千秋万岁殿歌舞升平,大汉想必有个好年。”
孙宇没有接话,他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杨琦摆脱了话题,他站起身,摇指远处的皇宫——“帝都之内二千石均在宫中,今日除夕大典,使君不去看看么?”
待他回身之时,孙宇已然消失不见。
飞檐顶上,孙宇已然明白,今夜有事的不是三公九卿,而是皇宫——袁家、杨家都不愿意和太平道扯上关系,便是表明了三公九卿的态度——每一个大族都知道太平道必反,都不会让今夜有事——那么今夜唯一有事的可能便是皇宫。
皇宫内,还有太平道的内应。
他不再思索,身形骤发,如一只夜间的鹰蓬勃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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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道的血腥气在漫天大雪下仿佛无人知觉,却见两排渺小的身影远远地从千秋万岁殿后方出来,只有前头两盏小小的宫灯照亮,一直往复道方向去了。
这皇宫里,只要是死了人,最早知道的一定是中常侍,而不是光禄勋。
这两排的最前端,便是中常侍徐奉和中常侍封谞。
徐奉的身子肥胖,不过百十步便已然气喘吁吁,却是面沉似水,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急行,身后的小宦丝毫不敢伸手。徐寺人的霉头,谁又敢去触?
“噗”地一声轻响,徐奉的脚步重重踩进雪里,扭过头来看着封谞,似逼问一般吐出一句话来:“不是日子没到么,怎么动静那么大?”
一路走来,封谞同样一脸凝重,他斜着看着徐奉,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不知是鄙夷徐奉还是厌恶这般天气。
见封谞不答话,徐奉的身子猛然往后一仰,脸上深情一滞,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冲身后摆了摆手,一行人又跟着他往复道那边去了。
远处的宫墙上,剑师王越冷冷地看着一行人,转身往清凉殿去了。
清凉殿中,天子听了王越的叙述,听闻徐奉、封谞赶往复道,只是笑了笑,缓缓从坐席上起身,笑道:“朕该去大殿了。”
他又回头看着王越:“王爱卿说说,今夜除夕大筵,可否有朕爱吃的胡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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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在天子身后微微躬身,不曾直视天子,拱手道:“陛下言笑了,除夕大典自有规制,胡饼自然上不了天子膳食。”
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一声:“都说朕享有四海,可朕却连一餐饭都决定不了啊……”
王越听得真切:天子这声叹惋,叹的可不是那一块胡饼,分明是这大汉朝臣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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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宇的身影在夜色下飞驰,他虽然只来了短短一日,却已见过张温和杨奇,如若杨奇足以代表杨家,那他已经可以确认帝都之中到底布了什么局。
但是他还是不放心,还想再看得透彻一些。
杨家身为士族领袖,不会暗中联络太平道。那么世族之中,最有可能联络太平道的便只有袁家,四世三公的袁家,也是暗中联手中常侍、目无汉律的袁家。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袁家私通太平道。
南宫前。
孙宇直奔卫士处,要求卫士紧急通报此刻正在千秋万岁殿的侍中刘和。
“在下乃刘侍中故友,突遇变故,请务必通报刘侍中来见,事关皇宫安危。”
卫士们面面相觑,神色紧张。
他们认出了孙宇这一身二千啖的袍服,还戴着二千石的冠冕,如若往年大典,说不得要严加盘问,二千石不在殿上,跑到这里做甚?奈何今年的大殿怪事频出,连张公、刘公都连夜出行,带着两寺下属四处行查,再不懂事的皇宫卫士也该知道大典出事了。
罢了,出了事自有刘侍中担着。卫士什长回头注视一眼,立刻有卫士奔下卫楼,与传令宦者直奔千秋万岁殿而去。
孙宇眉眼一咧,他目力非常,哪怕隔着卫楼也能看出一众卫士神色慌张。
“此二千石印。”——他举起腰间官印,“开门。”
彻夜的狂欢没有挡住复道上的血腥气,山呼万岁之声从遥远的千秋万岁殿传到皇城之外,再从皇城传到雒阳城外。
这一夜太漫长了,漫长到整个帝都的暗潮汹涌仿佛都到了明面上来。
孙原入宫、孙宇入雒、复道血案,所有的事情一一串联,背后的操控者直指当今天子。
千秋万岁殿里的刘和千算万算,不曾料到竟然有人会在此时找上自己,宫门卫士、禁宫卫士、殿门卫士、服侍宦官一层层传进来,刘和直觉眼前的歌舞和美味佳肴都成了火炭一般烫手。
他苦笑一声放下烤肉的铁叉,冲身边的侍中向栩一拱手,告了声罪,匆忙退出大殿。
那宫门卫士在大殿门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刘和出来,匆忙接过了身边宦者手里的宫灯,急速上前道:“侍中……”
刘和伸手打断他,在两个宦者的手忙脚乱下穿上了靴子,一扬手道:“路上说。”
一听到“玄色衣衫”,刘和心中登时一惊,哪个两千石会如此特立独行,不过就是孙宇一人嘛。
孙宇偷偷潜入帝都,除了自己、天子、太常寺的主官知道之外,刘和不确定谁知道,但是依孙宇的性格,此时决然不会外传——能够让孙宇不得不现身的动机才真正让刘和陷入头痛。
他宁愿希望此刻在宫门处等他的是孙原,起码孙原捅下天大的篓子也有天子给他撑着。
他最不想见的就是孙宇。
“还真是你。”
刘和暗道不好,周围侍卫众多,他却不敢显现出半分担忧神色。随即道:“这位是陛下信重的人物,事发紧急,切莫泄露他的行踪。”
众多卫士同时应诺,大汉最年轻的议郎、大汉最年轻的侍中,这句话的分量可是比九卿还要重的。
刘和没有多说什么话,摆了摆手示意小宦者回千秋万岁殿复命,自己则是带了孙宇往偏僻处而去。
孙宇是私自离开属地的,单凭这一件事泄露出去,丢官罢职都是轻的,刘和无论如何也要保他。
“轻易暴露自己行踪,不像你的风格。”刘和望着孙宇,苦笑一声。
孙宇嘴角微微上扬:“看来皇宫出事了。”
“这你也能猜到。”刘和皱眉,“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孙宇点头:“我去了一趟太尉杨公府邸,见到了他的侄子杨奇。”
刘和托着,自从他去接了孙原进京,帝都的事情便一件接一件,仿佛注定了这个新年不会太平。
“杨奇和我交了底,不出意外,杨家应该知道了我在南阳的事情。”孙宇道,“依杨太尉数十年的阅历,不难猜出我要对付太平道,他选择不问,显然与我目的相同。”
“杨公反对太平道不是一次两次了。”刘和道,“你深夜来,究竟为了什么?”
“若是太平道在帝都内有盟友,最大的可能便是十常侍或者世家豪门,除了杨家便只剩下袁家了。”
他话音转低,沉而有力,一字一顿:“恰好,袁家今夜的护卫有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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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豁然抬头,目光直视孙宇,脸上的神情显示出他此刻的震惊。
“若是今夜的事与袁家相关……”
刘和一瞬便想到了复道上的可怕事件,数百条精锐的性命一夜之间消失,这样的手段、能力,显然足以颠覆一位皇帝在皇宫内的统治。
孙宇往着他脸上神色,联系方才皇宫侍卫的紧张,他自然知道,今夜的事情恐怕大到令人窒息。
刘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望着对面淡然稳重的玄衣公子,缓缓吐出一句:
“你信么?复道上的数百名皇宫卫士,在今夜大典开始之前,便被掉包,杀了干净。”
孙宇的眼睛陡然瞪大。
巨大的压力仿佛笼罩在整个帝都上空,黑暗的天空深邃而显得更加可怕。空荡的宫道显示出皇宫护卫的调动与紧张,唯有远处千秋万岁殿爆发的竹爆声夹着舞乐,显出讽刺般的差异。
孙宇没有停留,赵空和孙原可是空手入宫,他随即讨来太极和渊渟,极速奔向北宫,今夜危机四伏,没有配剑在身恐怕更加不利。
刘和没有停留,匆匆赶回大殿完成今夜的大典,他自然相信天子是安全的,王越必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天子自然也会知道。
恐怕,只有到了明天,才是真正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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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匆忙奔回大殿之上,天子仍然不在,三公九卿以下觥筹交错,开怀痛饮。
种拂一直四处张望,依照汉律,他本不该如此放肆,只不过他派去找天子的几波侍从都未回返,职责所在,不由地他不着急。
一名侍从躬身弯腰,急趋而来,在他耳畔轻语几句。他眼睛紧张之色一闪而过,匆忙起身,回首吩咐身后:“击磬!击磬!”
刹那间,密集的磬声大作,整座大殿刹那间礼乐停止,六十四名舞女同时停下舞姿,缓缓列成两列,跪伏于地。
满殿臣工同时停下食箸,移身于坐席之侧,伏地恭迎天子驾临。只有种拂早已站在天子座旁,高声吼道:“迎天子!”
磬声回响在悠悠大殿内,宦者开道,宫人执扇相随,中常侍蹇硕一身黑衣,头上戴着赤帻,双手握着一个大鼗摇个不停,“咚咚咚”声音急促,领着一种宦者趋行,身后拱卫着的正是适才发火的天子刘宏。
天子着履,在大殿上悠然而行,一阵开怀大笑,爽朗声传彻大殿:“诸卿免礼免礼、如此良宵,朕与诸公同庆!”
大殿之中唯有天子之声响彻,蹇硕手中小小的鼗鼓鼓点密集,陡然增添了一股微妙的可怕气息。
种拂下意识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太尉杨赐和司徒袁隗,随即又吼道:“天子驾临,万民同庆!”
“除夕之夜,诸公飨宴!”
礼乐复作,刹那之间,整座千秋万岁殿再度响起琴瑟弦鸣,筚篥吹管之声共奏汉乐府中的《江南可采莲》之曲。
天子虽是北方人,却颇爱荆楚江左之乐,这首《江南可采莲》之乐,正是大江以南的民间歌曲,颇有水乡柔情。
场中一名歌姬长袖善舞,窈窕动人,轻轻歌唱,周围十二位歌姬伴唱,悠悠柔情如水绵长。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美人歌舞,群臣饮宴,虽可小声交谈,却无人敢过于放肆,一饮一食皆是战战兢兢。
陛阶下,杨赐看着天子从大殿之后一步一步回到主座,开怀大笑,心中竟有几分沉寂。
他轻轻捻须,心中不禁感慨:“两个大郡太守秘密入京,陛下秘而不发,到底是在谋划些什么?”
他久居朝堂,便是长子杨彪也是久居二千石的高位,几十年来见惯了天子行事,却着实有些不清楚,天子到底要做些什么。
旁边的张济和袁隗,饶有兴致望着美人歌舞,却是丝毫瞧不出半分紧张模样。
张温的座位还空着,三公九卿缺位,放在平常必是引人侧目的大事,而今众人皆视而不见,仿佛早已有所约定。
就连一贯稳居朝堂的中常侍赵忠也不见了踪影。
杨赐托起自己的髭髯,望着根根白须,自嘲也似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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