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竭泽而渔 夜很贫瘠 6439 字 10个月前

森冉的舞《花神》分为三个部分,讲述的是一个从自然中孕育出来的小神灵与凡人相遇相知的、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

第一部分,神灵从万花之中出生,来到人间;第二部分,神灵受到村民的喜爱和尊重,并与一名年轻的男子陷入爱河;第三部分,男子被征兵前往沙场,在战火中死去,神灵找到男子,救回了男子的性命。最后男子回到了家乡,神灵却消失于人间。

其中前半部分基调轻快欢乐,后半部分沉重悲凉,除了第二部分有群舞外,其他部分全是独舞和双人舞。

故事的设定里,神灵是女性形象,森冉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闻小屿。不仅因为闻小屿舞功底子好,长得漂亮,主要是森冉一眼看到闻小屿,就觉得他是故事里的小花神。

花神是从天地之中诞生的神灵,纯真活泼,对凡人好奇,是小孩心性;同时又有大自然的野性,不拘泥于尘世的条条框框,自由追寻爱情,最后为了爱人献出生命,回归天地。

闻小屿的眼睛,就是森冉的脑海中小花神的眼睛。

三个月后,《花神》会参与全国青年中国舞大赛,届时比赛将在S市的中心体育馆举行,比赛队伍来自全国各地。这也是闻小屿第一次参加这种全国性比赛。

他忙碌起来,除了自己的文化课和专业课,又多了一项舞蹈排练。为了照顾所有人的时间,森老师把排练安排在一三五的晚上,同时为年纪最小、最没有舞台经验的闻小屿单独加课。

还没开始排练几天,辅导员的电话过来,说他的宿舍位下来了,今天就能搬进去住。闻小屿接了电话,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

他是要从家里搬出去的。

晚上司机照例过来接闻小屿。闻小屿刚排练完从教室出来,出了一身汗,走路都不利索。森老师说他之前一年没上学,荒废了基本功,人又硬回去了。闻小屿下叉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压他的腰,一边压一边哄,闻小屿疼得脸通红咬牙。每次一排练,人都要散架。

闻小屿胡乱擦干汗,套上外套,坐在车里捏着手机。他心情有些低落,想到自己要搬去学校住,竟然感到孤单。

如果住学校宿舍,以后大概很少有机会回江南枫林的家。他要排舞,闻臻要工作,两人都忙,岂止是没有机会回家,可能他连闻臻的面都很难见到了。

自来到首都到现在,闻小屿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和闻臻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本身不大喜欢集体生活,拥挤和吵闹的空间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糟糕生活。

如今这个家的床、干净宽敞的浴室和厨房都让他感到舒适和平静,他也习惯了每天早起准备两人份的早餐,周末晚上可以和闻臻窝在游戏室里打游戏。

闻小屿失落回到家,洗澡,换上睡衣,回到自己房间,窝进床里埋着不动。他应该起来收拾行李,但是身体完全不想动作。

他听到大门响,一下从床上爬起来。闻臻回来了,似乎去了厨房。闻小屿下床拉开门,踩着拖鞋走到厨房,闻臻正从冰箱拿水喝,闻声转过头。

“有事?”

闻小屿背着手站在中岛边,说,“我明天就搬回学校宿舍了。”

闻臻拿出水,关上冰箱门,走到闻小屿面前。

他刚回家,刚脱下外套,还穿着白衬衫,西裤,领带都还没拆,身上一股陌生的、外面世界的气息。闻臻看着闻小屿,黑眸冷冷的,“以后牛奶送来了,谁喝?”

闻小屿“啊?”一声,茫然望着闻臻。

闻臻面无表情,“舞蹈室拆了,我把游戏室搬上去。”

“不要!”闻小屿顿时着急起来,“都装修好了,你都送给我了,怎么能反悔?”

“我可以收回来。”

“不可以,你已经把钥匙给我了。”

闻臻拎着水瓶往外走,闻小屿忙追上去跟在人后面,“你说话不可以不算话。”

“我可以。”

“你......你怎么能这样......”

闻臻走进书房,闻小屿怕他把自己关在门外,情急之下抓住闻臻袖子,“等一下!”

闻臻停住脚步,接着转过身,高大身形堵在闻小屿面前,看着闻小屿焦急委屈的眼睛。

“你不住这里,还要占着我的地方。”闻臻神情冷淡,“凭什么?”

闻小屿松开他的袖子,迟疑望着闻臻,“那我以后......还是一直住在这里,可以吗?”

闻臻说,“随你。”

然后关上了门。

闻小屿怔愣片刻,后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开心扑到床上打滚,滚完一圈想起什么,爬起来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自己不住学校了,然后诚恳道歉。辅导员大晚上被骚扰,一看这小孩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回复说住不住都给你申请下来了,不住就让它空着吧,正好给人家放行李箱。

闻小屿心情一好,精神也好了,他兴冲冲揣起手机离开房间,拿起钥匙换鞋出门,噔噔噔跑上楼,打开舞蹈室的门,啪嗒打开灯跑进去,准备再练会儿舞。

他刚起动作,放在不远处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哥”。

“闻小屿。”电话那头闻臻的声音低沉沉的,“你给我下来。”

闻小屿说,“我练舞呢。”

“现在几点?”

“我一会儿就下来的。”

“两分钟。”闻臻半点不给他机会,“不然明天就换锁。”

闻小屿只好拿起手机钥匙下楼,乖乖回家睡觉。

还没高兴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饭的时候,闻臻告诉闻小屿自己要出差,地方远,需要一个星期。

闻小屿抱着牛奶,刚睡醒的脑袋还是懵的:“要去这么久?”

闻臻出差,偌大个房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人还没走,闻小屿就已经感到一点孤单。他没精打采的,背着书包和闻臻一起下楼。

“我不在,司机还是照常来接你。”

闻小屿小声答应,“知道了。”

闻臻看着他,“每天回家后给我打个电话。不要一个人跑出去玩。”

闻小屿不高兴,“不在家还管我那么多。”

闻臻停顿片刻,却还是没有说什么,上车走了。闻小屿看着车越走越远,也默不作声坐上自己这辆。

上午上文化课,闻小屿坐在座位上听课,做笔记,周围许多人都在玩手机,他格外认真。一年多不能上学的日子让他格外珍惜在教室里坐着念书的时光,无论是在速食店打工还是在外面做舞蹈老师,都又累又难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困难。

闻小屿不喜欢和很多人打交道。他只喜欢跳舞,看电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最近还比较喜欢打游戏。

中午闻小屿一个人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没有自己做的好吃,但闻小屿不挑食,吃得很干净。

下午上完专业课,晚上还要上森老师给他单独加的课。闻小屿在老师的指导下专心练习,他的动作里有很多细节不到位,森冉一个一个对着镜子给他慢慢掰揉。一个倒踢紫金冠来回地练,要再软、再柔,像小鸟呼的一下飞上半空,来符合一个女性神灵的灵动形象。

“累不累?”森冉问闻小屿。

闻小屿红着脸喘着气,腿绷直挂在把杆上细细地发抖,“不累。”

森冉笑着说:“好了,下课休息吧。”

闻小屿收回腿站好,从脖子到小腿一阵阵地酸疼。从下午练到晚上,他累坏了,软着腿对森冉鞠躬:“老师辛苦了。”

“别这么紧张。”森冉安慰他,“你已经跳得很好了,只是我觉得你还可以更好,才对你比较严格,不要有太大压力。”

森冉很喜欢闻小屿,一起排舞的其他人也都挺喜欢他,只有闻小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埋头练舞,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盘腿坐在角落喝水擦汗。有时候森冉想过去和他闲聊几句,他一看见老师过来,就马上起身站直,认真问老师有什么动作需要改进。

弄得一群人无奈又好笑。

回到家的时候,闻小屿才现出原形,扔了书包倒进沙发软绵绵趴一会儿,才爬起来蜗牛般挪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后回到卧室,闻小屿躺进床里,完全不想动弹。他慢吞吞拿过手机,才发现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闻臻打来的。

闻小屿拿过蓝牙耳机戴上,拨回去。

电话很快接起来。

“做什么去了?”

“我刚才在洗澡。”听到闻臻的声音,闻小屿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抬手关灯,房间陷入黑暗,唯有窗外的夜色投落进来。

闻小屿抱着被子,忍不住对闻臻说,“我今天练舞练得好累。”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响起一阵沙沙的声响,接着闻臻开口:“练那么累做什么?”

闻臻的声音冷感,低沉,让闻小屿的耳朵略微有麻意,是舒服的触感。闻小屿说,“我要努力练习,不然会拖大家后腿。”

“你跳得很好。”

有时候闻小屿新学了一段舞,心情好的话会在家里跳给闻臻看,然后翘着小尾巴若无其事地问闻臻跳得如何。闻臻每次都只是简单点头,或只是“嗯”一声。

但因为闻臻看得时候都很专心没有走神,所以闻小屿还算喜欢这位观众。

闻小屿被夸得抿起嘴笑,抱着被子翻个身,“那你说,哪里好?”

“四肢协调……灵活?”

“没了?”

“这还不够?”

“……跳舞的都这样!”

闻小屿气呼呼的,不想和闻臻说话了,却不愿意挂电话,只好问:“你还在工作吗?”

“没有。我刚回酒店。”

“这么晚做什么去了呀?”

“和人吃饭。”

闻小屿歪在床上,脑海中想象闻臻和各色人士觥筹交错。他忍不住问,“和谁吃饭?”

电话那边的人像是笑了一下,说,“管得还挺宽。”

闻小屿立刻说:“我才没有管你。”

“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都说了我没管你……”

“闻小屿,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

闻小屿打个磕绊,再开口时气势弱了几分,“没有。我只是没事做,和你随便聊聊。”

“明天让人给你送个等身布偶到家里,让你抱着睡。”

“我挂电话了!”

“好了。”闻臻低声说,“睡觉。”

这两个字像一道特定的魔法,被闻臻独特悦耳的低音加持,送进闻小屿的耳朵。闻小屿安静下来,脑袋埋进枕头里,小声说,“那我睡觉了。”

耳机里传来细微流动的磁波,带一点热度,闻臻对他说,“晚安。”

闻小屿就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闻小屿一打开大门,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熊玩偶堵在门框上。

“嗨!你好呀闻小屿。”乔乔的声音从熊后面传来,和闻小屿打招呼,“我挑了好久,觉得这个最可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闻小屿连忙帮她抱过玩偶,好大一只熊,他两只手都差点环不过来。

没想到闻臻竟然真的给他送来一只熊玩偶。闻小屿脸皮薄害臊,暗暗念了闻臻几句,把熊放到一边,对乔乔说,“对不起,麻烦你了,请进来吧,我给你拿瓶水。”

乔乔本来要走,但她实在对闻小屿好奇,就没有立刻走。闻小屿从冰箱拿了水和酸奶,出来递给乔乔,“请进来坐。”

“不用不用,我还要回公司呢。”乔乔道谢接过来,试探着说,“闻总对你真好,还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好多哥哥对弟弟都没这么关心呢。”

闻小屿听到这话,心情忽然又变得很好,面上还装作淡定点点头,“还好吧。”

乔乔从老板家里离开,路上还在想这个弟弟长得像个小明星,还这么有礼貌,真是可爱。接着她又想起之前在公司总部上班的时候遇到的另一个弟弟,心下疑惑,两个都是亲的?那这个弟弟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只敢想,不敢问。老板家的私事,谁都不敢乱打听。

形体室,森冉正在指导闻小屿和舞伴的动作。

“放松,再往下一点。”森冉轻轻按着闻小屿的肩,示意他继续下腰,“别怕,姜河会托着你的。”

姜河分开腿稳稳站在地上,一手托在闻小屿腰后,笑着说,“小屿好轻的,把重量都放在我手上也没关系。”

他往上一推,闻小屿轻巧起身,“再来一次吧。”

“你的动作很漂亮,柔中带刚,很有劲,干净。”森冉对闻小屿说,“你现在的问题是要习惯双人舞的状态,姜河是你的舞伴,你要信任他。你可以把自己代入到故事里,你们是年轻的恋人,像青梅竹马,但是又更亲密,你的动作要有这种亲密的感觉,要粘一点,明白吗?”

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明白恋人之间的“亲密感”的闻小屿懵懂点头。

姜河在一旁笑开了:“森老师,你看他根本没有明白嘛。”

姜河是闻小屿的舞伴,即故事中那个年轻的凡人男子。他是闻小屿的学长,民间舞专业,主攻蒙族舞,身段长而有力,跳起舞来飒爽英姿,非常好看。

“你们要经常在一起练习。”森冉着重提醒闻小屿,“小屿不要总是一个人练独舞,你的独舞跳得很棒,要把时间多多花在群舞和双人舞上。小花神是很喜欢村民的,你也要融入大家,知道吗?”

闻小屿点头,“知道了。”

下课后,姜河喊闻小屿一起吃饭,还有一起排练的几个同学。姜河性格开朗,人缘很好,叫上几个人一起陪着闻小屿,和他说话。

“以后咱们多在一块儿跳,多练练找感觉就好了,你现在就是缺那种感觉。”姜河一边大口扒饭,一边对闻小屿说,“首先你一定要信任我,第一我绝对不会让你摔在地上,第二你所有的动作我都可以配合。”

闻小屿乖乖点头,“好。”

旁边同学说:“你要表现出你喜欢他,要有一种缠绵的感觉,不能太高冷了。”

闻小屿疑惑:“我高冷吗?”

“你和姜哥跳舞的时候根本没表情,刚一搂在一起,啪一下就分开了。”有人说,“相爱相杀似的。”

一桌人笑起来,闻小屿才知道自己是这样,讷讷说不出话。姜河给他提建议,“你可以看一些优秀的双人舞作品,找找感觉。”

于是晚上闻小屿窝在自家舞蹈室的小沙发上看双人舞视频,找“亲密”的感觉。看完后起身,想象着舞蹈的动作独自模仿,可没有人搭舞的话,跳起来感觉就不对。

闻小屿决定多找姜河学长练习。他回家洗澡,躺上床,翻身抱着熊睡觉。

第二天一早,闻小屿起床,打开手机,接着十几条未接来电弹出来。

闻小屿顿时清醒。他看到胡春燕在半夜两点多给他打了电话,之后是几个陌生号码。闻小屿拨回胡春燕的电话,第一遍没有人接,闻小屿打了第二个,电话才被接起。

“妈?”

电话那头却响起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胡春燕的家属吗?”

闻小屿紧张起来:“是。”

“胡春燕现在在医院。”对方说,“她喝农药,我们刚刚把她抢救回来。”

闻小屿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他买了机票,坐车赶去机场的路上和学校请假,浑身上下就带了手机和一串钥匙。直到坐上飞机,闻小屿的手心还凉得吓人。

他吓坏了,一直到飞机落地的时候,从脚心到大腿还是麻的。他在机场门口打车直奔医院,此时已过中午,他忘记吃早饭,中饭也还没有吃。

闻小屿急匆匆找到护士问路,护士把他带去抢救室,在一众病床中找到他的妈妈。胡春燕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手背打着吊瓶,仪器围在旁边滴滴答答地响。她消瘦不少,脸蜡黄,眼圈凹陷,枯败得像截老木。

“送来的时候差点没了。”护士的语气带着责怪,“你们做家里人的怎么回事?没一个人接电话。还有麻烦去前台交一下钱,之后是要住院的。”

抢救的费用和住院费不是一个小数目,闻小屿乍一听心跳加快,那种曾经为钱费尽力气饱受折磨的窒息感忽然压上心头,过了几秒,闻小屿才从这种难以呼吸的压抑中脱离出来,想起自己的身上是有钱的,足够来支付医药费用。

他去前台缴费,之后胡春燕被转入住院部,闻小屿跟着一起过去,坐在胡春燕的病床边望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