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东发着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毒瘾犯了,大声说:“是她自己偷换的,和我没有关系!”
“是你叫我换的!你给我钱,一大包现金,然后我把两个孩子抱去洗澡,换好衣服和手环,就把1床的那个宝宝抱到你手上了!我记得1床的宝宝脖子上有块红色胎记,你们家宝宝是没有胎记的!”
杜越下意识抬手按在自己脖子的胎记处。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发着抖,心脏怦怦跳,跳得胸腔震痛。
杜晓东只是不断否认:“我没有做,我根本不知情,是你要换的!”
“我无缘无故换别人的宝宝做什么?”
“你黑心,你不守医德!”
民警喝止,“不要吵架!”
披头散发的胡春燕呆呆站在桌前,她的脸上火肿起,面色一时白一时紫,接着转头看向杜越,一双眼睛瞪得骇人。她忽然发起作来冲向杜越,“你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家!”
她搡开警察,力气大得吓人,上手抓住杜越的手臂,几乎把杜越的骨头扯脱,“回家呆着去!”
一旁李清立刻扑过来,“你不要扯痛他了!”
胡春燕大怒,“他是我儿子,你别碰他!”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凶?!”
警察横插进来拦着她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坐下来说!”
胡春燕却死死不愿松手,“这是我儿子!”
她常年在食堂颠勺,力气大得把杜越捏出冷汗,忍不住开口,“妈,你先松开我。”
“松开你做什么?”胡春燕的精神高度紧张,几乎尖叫起来,“你也以为你是妈偷来的?啊?!”
杜越气恼,“我没有!”
胡春燕扯着他把他往外面拖,“死脸没皮的,看到别人有钱就想往上赖,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也不看你自己姓什么!”
身体的痛感并不算什么,他是男孩子,没那么脆弱,然而当众被母亲羞辱的痛才是深入骨髓,杜越咬牙忍住泪意,挣扎着发起怒来:“放开我!”
“你反了天了!”胡春燕反手就要抽他,那是个本能的动作,每当杜越反抗她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她被警察和愤怒的李清拦下,混乱之中杜越撞到墙边的铁质长椅上,“碰”的一声,长椅被撞得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杜越摔在地上。
“宝贝!”李清慌忙大叫一声。杜越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竟是摔在地上起不来。旁边人正要扶他,他已经被整个从地上拽起。
杜越一时失重,抓住对方肩膀保持平衡,看到闻臻的侧脸近在咫尺,甚至看到那双薄唇的唇角微微向下,令人生畏。
闻臻扶着杜越,扫过一圈终于短暂静下来的众人,开口:“他摔到脚,我带他去医院。”
李清不敢碰杜越,忙问:“撞到骨头了没有?快快,快去医院检查一下。”
闻臻点头,背起杜越离开会谈室。胡春燕被一群人拦住,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带走。
杜越撞伤了脚踝,脚不能沾地,被一路送到医院后,又被闻臻从车里背出来。他已经感到自暴自弃,撞到脚这种小事和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而且他的确疼得厉害,只得咬牙皱眉,别扭抱着闻臻的肩膀,不去看一路上奇异的注目礼。
拍片结果很快出来,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医生给杜越做完冷敷,便让他回家,明天再抹点红花油。
闻臻把杜越放进车里,杜越自己扣好安全带。闻臻绕过车前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启动车,“先回你家拿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这三天你在酒店睡。”
杜越没明白,“我有家住,为什么要去酒店?”
“我认为在鉴定结果出来以前,你和你的——‘父母’,”闻臻停顿半晌,还是选择用这两个字,“分开住更好。”
杜越一想到妈妈那张涨红愤怒的脸,一时心又揪痛起来。她的痛和怒都来自于他,愈发的暴躁也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她不好过,也不会要杜越好过。
无论哪一个母亲突然被告知孩子不是自己的,情绪都会崩溃。杜越可以理解妈妈,而且他不能轻易和才认识一天的人走,于是说,“我回家住。”
闻臻没有再说话。男人的话很少,这一点让杜越轻松许多。他的心太乱了,如果他真的不是妈妈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被爸爸故意抱错——
杜越闭上眼睛。
闻臻送他到家,没有转身下楼,只站在门口,没有要立刻走的意思。
“收拾两件衣服就行,带上洗漱用品。”闻臻说。
杜越愣一下,才知道原来他刚才说的话这个人压根就没听。他皱起眉,“我说了,我不去。”
闻臻平静道:“你的父母今晚不会回家,他们需要留在警局接受调查。”
他看着小孩露出困惑又有些无措的表情,知道对方到现在依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小孩还没有能消化接踵而来的信息,他大概觉得这只是一场闹剧。
闻臻拿出手机递给杜越,“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给刘警官。”
杜越狐疑看着闻臻,接过手机,拨了刘警官的电话。电话那边很快被接起来,杜越和刘警官交谈片刻,脸色也渐渐白了下去。
从刘警官委婉的话语中,他得知父亲和那名叫张彩霞的护士已经被拘留,而母亲由于暂时不能洗去嫌疑,也被扣留下来。警方已掌握充足的证据,鉴定结果的作用只是明确被偷换的小孩的身份。
杜越挂掉电话,把手机还给闻臻。他像个雕塑杵在原地,孤零零地。
这个家狭小而凌乱,充满陈旧的油烟和潮味。客厅没有开灯,城市夜中的霓虹从方窗透进来,给一些光。杜越穿着旧卫衣,洗褪色的牛仔裤,旧球鞋,陈旧衣料中露出的皮肤却白皙干净,透亮得不像这个房子里的人。
闻臻看出了这种“不像”。从看到杜越的那一刻起,他就感知到这种强烈的违和。无论是杜越站在这个房子里,还是站在那对夫妻身边,都在告诉闻臻,他不是这里的人,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闻臻站在杜越面前,声音低沉不容抗拒,“收拾东西。”
杜越没有听出男人话里的命令语气。他已经有些恍惚,甚至莫名的想吐,这个房子太熟悉,太拥挤,他有种被塞满的错觉。
杜越麻木扶着墙,一瘸一拐去屋里拿自己的衣服。他拿好换洗衣服,装进袋子,提在手里,慢慢走到门口。
闻臻站在门前,“其他东西不必拿,买新的。”
杜越很疲惫,站着都没有力气抬头,也不想说话。闻臻蹲下来,看着他,“你走得太慢。”
男人的声音低缓,气质冷淡,让杜越的身体稍微放松。接着闻臻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抬手将他背起。杜越没有挣扎,轻轻松松被背起来,靠在闻臻宽阔的背上。
楼梯很陡,楼梯间的灯昏黄,闻臻走得慢。杜越泪意差点要涌出,他忍了又忍,调整呼吸,把眼泪压回去。
他不该在最伤心的时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落泪,但这份陪伴是这样适宜,充斥着他极为需要的距离感,让他既能感到一点温暖,又能默默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忍受伤心。
他想这一切都不能更荒谬了。
他们抵达酒店房间时已是晚上十点。闻臻给前台打了个电话,不过一会儿一套全新的洗浴用品送上来。
闻臻问杜越,“还想要什么?”
杜越坐在大床上,看着落地窗外城市繁华的夜景。他转过视线,眼眶的红已渐渐淡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认真望着闻臻,“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闻臻本不想回答。他也累了,这两个月来陪着母亲把全市的医院翻了个底朝天,因心脏手术行动不便的父亲躺在医院焦急等待消息,所有人精神紧绷片刻不敢放松,生怕流落在外的小孩再次从指尖溜走,母亲甚至因此患上了暂时性的失眠和焦虑症。
但那双黑眼睛望着自己,专注,紧张,抗拒着他,又好奇地望着,漂亮得像两颗墨玉。
闻臻拉开椅子,坐下来,“问。”
“假如,我真的是被换的。”杜越垂下眼睛,“那个和我换的人,还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吗?”
闻臻答:“是。”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出了车祸,比较严重,需要输血。检查血型发现他是RH阴性血,我和我的亲人没有人有这个血型的隐性基因。”闻臻平静解释,“血型不是判断血缘关系的绝对标准,但父亲要求和弟弟做亲子鉴定,发现他与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杜越问,“你的弟弟知道这件事吗?”
闻臻看着他,“他还在病床上,目前不知情。”
杜越点头,不再问了。闻臻便起身与他简单告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闻臻起床吃个早饭,开始在家处理工作。他原本一直在首都的公司分部忙开拓市场事务,这次接到母亲紧急电话叫回来找人,工作压了一堆,昨晚把杜越送到酒店后就开始打电话,一直到晚上一点开完会,睡了五六个小时,起床接着工作。
他的精神还不错,工作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比照顾小孩要惬意许多。
四个小时后,闻臻合上电脑,准备出门吃午饭。这时酒店经理给他打来电话,小心告诉他房间里的人一直没有接电话,送早餐和午餐的去敲门均没有反应,问他该如何是好。
昨晚离开酒店前,闻臻让酒店给房间的小孩送一日三餐,如果小孩有任何要求,也全部满足。
闻臻皱眉,挂掉电话,给杜越拨去一个电话,显示对方已关机。
跑了?闻臻难得有点气笑。他换上一身常服,下楼到车库开出私家车,十分钟抵达酒店。
酒店经理跟着他一起坐电梯上楼到房间门口,只见送餐的服务生还推着餐车等在门口,讪讪不知是走是留,见了他们松一口气。闻臻礼貌对人道谢,请人先离开。
闻臻耐着性子按了三次门铃。经理在一旁说,“上午敲门,刚才又敲一回,没人来开,是不是不在里头?”
闻臻说:“把门打开。”
经理便拿卡刷开门,闻臻走进去,只见小孩的鞋还好生生摆在床头,再一看床里,被子乱揉作一团,里头埋着个人,趴在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歪歪扭扭。
闻臻收回视线,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睡得像头猪。闻臻的耐心上限在奇异地增加,没有任何理由。他绕到床头,看杜越整个脑袋都快埋进枕头里,头发乱得像团海藻,睡挤起来的脸颊边一片干涸的泪痕。
梦里都皱着眉,一脸委屈难过的样子。
闻臻看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才坐在床边拍拍被子,“起来了。”
他面无表情捏杜越的鼻子,睡梦中的人难受张开嘴呼吸,睁开眼醒过来。
杜越看到他,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闻臻说:“酒店送餐的敲了一上午门,还以为你哭晕在房里。”
杜越呆呆的,听明白他的话反应过来,忙低下头拿袖子擦自己的脸,耳朵慢慢红了。
“......不好意思,我睡觉有点沉。”杜越擦掉脸上干巴巴的泪痕,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眼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哑了。
“哭到天亮了才睡?”
那张小脸立刻皱起来,大眼睛里半是被揭穿的恼火、半是羞耻看向他,像一串呲啦的火花,生动得很。
“我没有。”杜越反驳,底气不足。
闻臻忽然问他:“为什么哭?”
杜越一怔。闻臻说,“你的父母对你不好,父亲吸毒、欺骗你,母亲性格暴躁,打骂你。如果可以脱离这种环境,你不是应该松一口气?”
杜越看着男人,面容染上怒意。
“你说这种话,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杜越与闻臻对视,那一股叛逆锐利的气质迎锋而上,显露出小孩并不温顺的脾气尾巴,“难道我要指望你们对我好吗?”
明媚的午前,他们不欢而散。闻臻没有把杜越看作亲弟弟,杜越同样没有把他看作亲哥哥。他们互相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家人,即使结果大概已即成。但事实可以立地拍板,情感却总是吊在后面慢慢地追,或许很快就追上来,或许总也追不上来。
闻臻界限分明,情感有限;杜越只认为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以后,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一切照常运转。
但现实告诉杜越,它就是那样荒诞和戏剧。
三天后,亲子鉴定结果出来。鉴定结论为相对亲权概率99.99%,支持闻家良是杜越的生物学父亲;支持李清是杜越的生物学母亲。
二十年前,刚出生的杜越被偷换。二十年后,亲生父母终于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