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岭重新有了晴天，阳光洒落在山林和岩石之间，大多数蘑菇都衰亡了，包括那些拟态蘑菇人，只有少数正常的蘑菇还栖居在岩缝和树根下面。
但蘑菇岭里多了很多东西。
很多人的幻影。
那些人凝固在原地，保持一个刻板的动作，或坐或立，有人作奔逃状，还有人坐在树桩上吃东西。
但他们对主播们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目光只注视着自己那一方天地。
披着狼裘的罗伯特走过去，探摸他们的身体，发现这些幻影有一种气凝胶般的伪实体，摸上去像雾气，空的，但是会给人带来触感。
这让人想起林棋冰现在的状态。
他们曾听过地缚灵的故事，传说里的鬼魂会在原地重复生前的状态，或者死法，无止无休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些凝胶幻影就很像地缚灵，但没有意识。
“有死无生，有死无生。”罗伯特说：“这些幻影在咱们看来永远活在这，但从他们的视角看，可能已经死了——也就是没有视角。”
只剩下一个被外人看见的空壳。
主播们在山下行至半程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是一个长发茂密编成辫子的青年，眉目宛然。
哦，是朝夕病人的领队，长辫子。
没有人上去打招呼，他们所见的长辫子也是个空壳，一手持长剑，一手挎着轻机枪，身上的衣服不是朝夕病人爱穿的圣袍似的浅色麻衣，而是一身喷涂成黑色的金属盔甲。
长辫子剑指树下一处空地，不断挥舞，那有一圈还未消弭干净的印痕，像是长过一株巨大的蘑菇。
“冰淇淋和我讲过，他的名字可能叫玟珑。他死后说的，他来自玫瑰小镇的玫瑰骑士团。”沐朗说。
如果长辫子说的是真的，名为玟珑的年轻机械骑士，可能死于在蘑菇岭中的一场战斗。
而当他再度走出去的时候，失去“前世”记忆，自动进入朝夕谷，成为了享年15天的朝夕病人长辫子。
或许所有朝夕病人都是曾死在蘑菇岭里的人。
有死无生，有死无生。
阐鸢摘了朵小蓝花放在玟珑执剑的手中，可对方是虚体，于是花朵打了个圈掉进泥里。
主播们继续往前走，果然又看到几张凝固的熟面孔，有十六天，还有他们遇到过的其他朝夕病人。
很快，一行人又回到沼泽。
蘑菇岭已经没有蘑菇，但那道可怕的沼泽还横亘在原地，阻拦他们离开的脚步。
这次没有黑晶触腕托着他们了。
被采药队领头人提在手中的斯汀冯一世，忽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浑身哆嗦，乐不可支：“你们……你们出不去了！”
侯志一皱眉，想去揍他一拳，但领头人已将更重的一拳砸在斯汀冯一世的面门中央，几乎将他的脸打凹进去，她骂了句：“你是什么意思？杂碎，说清楚！”
斯汀冯一世笑：“过了这道泥沼，就变成朝夕病人啦！”
在众人的群殴下，斯汀冯一世才断断续续地交代了整个事实。
蘑菇岭的诅咒不仅在于蘑菇神庙，它蔓延向四面八方，导致了苍白都会的疫病，吸取它所需的养分。
更重要的是，这道泥沼本身就是最强烈的诅咒。
凡是跨过它进入蘑菇岭的人，都会被蘑菇侵蚀，最终变成有死无生之人，只留一个空壳在原地。
当有死无生之人的灵魂再度越过泥沼，重返外界时，就会变成朝夕病人。
主播们虽然摧毁了蘑菇神庙，不会再有新的空壳产生，但他们倘若返回泥沼另一端，依然会变成朝夕病人，只剩短则一天长则十几天的生命。
看斯汀冯一世猖狂的样子，他是不怕这种改变的。
任凭采药队领头人怎么殴打他，斯汀冯一世脸上都是可恨的笑容，最后一脚飞起时，斯汀冯一世整个人砸在树上，捂住断裂的肋骨。
领头人收回嵌着铁皮鞋头的兽毛靴子，踩在他胸口，“反正回不去了，不如直接干掉他。”
沐朗一手扶着林棋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敛眸思索良久，忽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老怪物是怎么活在阳光下的？”
地下国食人族碰到阳光会灰飞烟灭，这是不争的事实，除却斯汀冯三哥的献祭，斯汀冯一世还在风洞出口外遇到了巫医。
巫医就是血色鱼鳃。
现在血鳃的剧本很明了了，他作为巫医宣扬天空大神之名，在自己的剧情线中搅得无回之城到处不得安宁。罗伯特的预言，石匠摩泽的堕落，还有苍白都会的瘟疫，都是血鳃草蛇灰线埋出来的炸弹。
血鳃给了斯汀冯一世什么东西，让他能在地面上生存到现在？进化成了完全版本的有生无死之人。
“扒光他！他身上肯定有货！”栀子决绝道。
胡九万和侯志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开始剥斯汀冯一世的衣服，后者蚯蚓般扭动起来，但还是被众人脱了个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好像一头白条猪。
主播们皱起眉毛，刚刚领头人将他打了个半死，可这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淤青且瘪下去一块的肋骨竟然缓缓复原，淤血都散了。
领头人扯住他的头发，从麦金色发丝里找到两根白发，说：“他变老了！”
罗伯特的狼头在斯汀冯一世身上嗅来嗅去，说：“他身上有硫磺的味道！”
地下国食人族具有无止无休的寿命，也就不会变老。
斯汀冯一世定期会泡温泉，这或许是他维持寿命的秘诀，而外伤则被衰老代偿。
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在他老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将他的寿命挽回到从前，才有了这人蟑螂一样蹦跶到今天。
罗伯特嫌弃地耸动狼鼻子，一寸寸探过斯汀冯一世的全身，对方稍有挣扎，狼牙就在他身上开出两排血洞子，比筷子戳豆腐还简单，血洞子愈合，但一根根白发从斯汀冯一世脑袋上冒出来。
最终，巨狼锁定了斯汀冯一世的后颈。
罗伯特说：“这下面有东西。”
栀子听见了就揪住斯汀冯一世的脖子，采药队领头人手起刀落，在一声惨叫中割开斯汀冯一世的后颈皮肤，里面果然埋藏一枚硬块。
那东西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挤了出来，斯汀冯一世的哀嚎和咒骂声不绝于耳，最终一枚热乎乎的石头落在领头人的手心，她在斯汀冯一世的衣服上蹭了蹭，才亮出来。
是一块火山岩般的玉石，纯黑色，质地有点像林棋冰的黑晶，但更为温润，透着一股绿意，其中有个空腔流动着液体，看不清什么颜色，但宛如流沙。
“啊啊啊啊——”斯汀冯一世被领头人塞了嘴，可还是叫得很大声。
众人低头一看，他嘴里的破布已经掉在地上了，因为斯汀冯一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脸皮枯朽松垮，最终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什么东西都含不住了。
斯汀冯一世在主播们的目光中变成了一具干尸，清风一吹，就逐寸化为粉末，彻底没了形状。
“原来那就是他保命的东西。”侯志深吸一口气。
大家不知如何使用黑玉卵石，总不能将它也缝在林棋冰的皮肤里，还是栀子想了想，将那东西放在林棋冰额头正中央。
栀子掐住手上的符咒，对林棋冰用了个有关灵魂的拘束咒，但没用。
她向领头人借刀，领头人从腰侧酒壶里倒出烈酒浇在刀子上，等尖刀风干再递给栀子。
这次栀子的手真的流血了，血量大过主播们曾见到的任何一次。她不敢松懈，一滴滴冷汗从额头渗出来，无形的巫术丝线将黑玉卵石的能量和林棋冰连接在一起。
三秒，五分钟，十分钟……
林棋冰的眼皮忽地颤了一下。
但不是睁眼，而是她的眼皮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了。
一口气悬在同伴们嗓子眼里，不敢吐也不敢咽，只见林棋冰的七窍之中钻出无数条黑晶触腕，它们章鱼似的将黑玉卵石包裹住，拢入中央，最后全部吞噬下去。
黑晶触腕们又钻回林棋冰的眼皮和耳鼻口。
下一秒，林棋冰蓦然睁开双眼。
“你们在这干什么？这是到哪了。 t”她一下子坐起来，完全没有重伤或虚弱的迹象。
众人不敢说话，因为林棋冰的双眼还保持着全黑一点红的诡异样子，身边隐隐有黑色尘雾萦绕，整个人散发出极为阴冷的气息。
林棋冰站起身，她走过的地方后面会留下黑脚印，然后转瞬消散，钱默东小心翼翼上前，递过第二只污染探测针，“林团长。”
一条黑晶触腕卷过探测针，还没扎到林棋冰身上，刚触碰到黑雾，表头就已经显示最大数值：100。
还没等众人心凉， 100那个数字又抽搐起来，然后在眼前爆裂，变成一串乱码。
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我还活着。”林棋冰总结道。
就在昏迷的两个小时里，林棋冰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平静如死的黑色海洋。
林棋冰在梦境中游泳，但由于没有参照物，游了半天都好像在原地没动。
她浸泡在黑水里，很快失去耐心，但发呆的代价是完全没注意自己身后。
林棋冰身后有个巨大无比的玩意，一转身险些吓得头发都炸了。
是一艘巨船，静悄悄跟在她后面，长得和那艘拼图船一模一样。
船上不是空的，有个人站在那，身形和林棋冰一模一样，俯视着她。
那是她经常梦到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林棋冰沉默地站在船头，像一个幻影，林棋冰听见她说：“你将做出什么选择？”
林棋冰在水中浸泡得发冷，问：“这次不骂我是废物了吗。”
另一个林棋冰将自己站成一道黑色的星光，重复道：“你将做出什么选择？”
还没等林棋冰回答，那艘巨船就朝她驶来，割开的水浪盖过林棋冰的头脸，她被撞沉下去……
然后，就在同伴们的包围中醒来。
听主播们说完泥沼的困境，林棋冰没什么反应，栀子用草折了个小兔子，领头人拿过来，挂在箭尾，一箭射到泥沼另一端。
可诡异的是，一道箭和兔子的幻影凝固在他们这边，悬停在泥沼上方，而被射过去的箭和兔子在接触到沼泽另一端的空气的瞬间，就坠落在地。
箭枝看上去还没什么变化，可草编兔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泛黄，枯萎凋零也只是时间问题。
沼泽这边悬停的草兔子仍然碧绿。
“斯汀冯一世没有撒谎。蘑菇岭的诅咒仍然存在。”栀子叹了口气。
林棋冰看了眼同伴们，一挥手，周身骤然浮现出一艘巨船的虚影，她面色死白，说：“上船吧。”
众人踏着黑晶凝成的阶梯向上，船实则是没有实体的，他们站立的地方也是黑晶在承托。但虚影之船缓缓向前方驶动。
没有人说话，因为林棋冰没说话，他们沉默着驶过沼泽。
当船尾也越过泥沼的时候，每个人都活动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发生变化，这才松了口气。
沐朗试探地问：“冰淇淋，这是——”
林棋冰没有回答，站在距离众人稍远的地方，身上仍然散发黑色尘雾，一种污染的压迫感无时无刻不环绕着她。
“我要回苍白都会了，接下来你们去哪？”采药队领头人问。
他们往朝夕谷的方向走去，那里还生活着最后的朝夕病人，当朝夕病人死光之后，就只剩一个遍布有死无生之人的蘑菇岭了。
林棋冰等人也随采药队回了苍白都会，罗伯特跟着他们，这次没有骡车了，他们摘去身上的麻布标识，选择乘坐城际列车回去。
速度很快，只需要三小时。
苍白都会门口那张“苍白都会已死”的白布已经被摘掉，城里张灯结彩，欢庆的音浪一阵阵涌来。
主播们一眼就看见等候在门口的迟一婉李再和钱默东的下属们。
“你们终于回来啦！”迟一婉高兴地说：“半天以前，城里的重病患者都好了，瘟疫就像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但当她跑过来，看见林棋冰那双诡异的眼睛时，骤然刹车，捂住了嘴。
迟一婉看向侯志，侯志沉重地点点头。
苍白都会在举办庆典，无心欢乐的主播们悄然退出这片领地，正打算离开时，采药队领头人出现在后面：“我们的市长先生有请。”
林棋冰等人愣了一下，现在处于篇章2和最终篇章之间的空白期，难道还有什么重要剧情吗。
他们跟着领头人走向苍白都会的核心。
“这里的原身是卷层云街区。”侯志小声说：“卷层云街区正中间是蓝莲花驻地总部。你们猜猜看，他们的市长先生是谁。”
没人愿意猜，因为猜出来的结果肯定不招人喜欢。
主播们来到一座极为肖似蓝莲花总部的庄园外，两侧草坪和睡莲池静谧无声，只是草坪是苍白色，朵朵睡莲是纯黑色，让人看了满心不舒服。
走入所谓的“市长办公室”——其实就是香英兰办公室的山寨版，他们果然见到了老熟人。
一名身穿秋叶死神长袍的高个子侍立一旁，而当中是一道蓝门。
林棋冰：……
蓝门的声音仍然厚重：“感谢你们，勇敢的冒险者们，解除我们的瘟疫危机。我有话想和你们聊聊。”
采药队领头人微微一鞠躬，转身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不知您如何称呼，市长阁下。”林棋冰淡漠。
蓝门浮现出一张扭曲的蓝色大脸，盯住林棋冰，说：“林团长还在戏中吗？该醒了吧。”
林棋冰坦然：“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苍白都会的市长，还是蓝莲花社团的创立人？是监管委员会有事转达吗。”
蓝门重重长叹一声，“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林棋冰的嘴角抽了抽，“别这么说话，蓝莲花，好像我和你有什么事似的。”
蓝门旁边的秋神缓缓移动过来，他什么都没干，就是绕着林棋冰走了一圈，木枷之内的空洞眼睛打量着她，看完他就回到远处去了。
“林秋的污染爆发，不是我的问题。”蓝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说：“血鳃堕落到晚花红，也与我无关。”
林棋冰冷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侯志附和：“是啊，您想发癫也换个地儿，我们还忙着正经事呢。”
蓝门竟然不以为忤，或者说他眼里根本没有侯志，只对林棋冰叹息：“香英兰的事情，我已经尽力斡旋，最终你不是把她保下来了么。”
蓝莲花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找林棋冰过来好像就是为了追忆他的往昔。
林棋冰没有一丝波动：“监管委员会到底有什么话说。你直言就是。”
蓝门又陷入沉默，光膜上的形状不断变换，显现出他混乱的心境。
沐朗等得不耐烦了，轻轻拉了下林棋冰的手指，说：“咱们走吧。”
林棋冰转身就走，蓝门终于在背后出声：“等等，你总是这么着急么。你变了，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可能是仅有的几分钟。”蓝门说。
林棋冰顿住脚步，回头：“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蓝门的嗓音变得有些缥缈，让他听上去像一个真实的人，而非一道被赋予神性的门，“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答应系统的招揽会导向如今的结果。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林棋冰说：“哦？”
蓝门：“我，我很后悔。我没时间了。不管怎么样，请你记住，一定不要走向我这样的道路。”
他的声音开始失真，逐渐和一些系统命令式的语句混合在一起。
林棋冰说：“如果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我可以回答，我绝不会变成你这样子。”
“你不懂……”蓝门的混声中传出这句话。
灯光闪烁起来，系统警告传来：“警报，警报，检测到管理者掉线，请立即归位——”
林棋冰已经离开了。门被直截了当地关上。
秋神仍站在那，旁边的蓝门混乱不堪，他发出最后一句不会被系统侦测的声音。
“我很后悔，但你不懂……”
“Rum老师……”
第337章
门扉在身后缓缓闭合,主播们没听清蓝门最后说了什么，侯志小心翼翼蹭到林棋冰身边：“林姐，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林棋冰漠然：“没有。”
同伴们仔细看了林棋冰两眼,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仍然是一派冷淡, 于是放下心来。
他们离开了蓝莲花驻地, 也就离开了苍白都会，整座忏悔之城改装的无回之城近在眼前。
现在处于篇章2和篇章3的间隙，系统发来消息提示, 问主播们选择自由探索, 还是t继续进入别人的篇章。
十七和皮百里的队伍也结束篇章2了，现在只剩血色鱼鳃和香英兰的队伍还在剧情中。
正当主播们讨论到底是去给血鳃添点麻烦,还是给香英兰打打帮手的时候，系统声音传来——
“叮——”
“主播请注意，现在所有参赛者都已完成决赛剧本【无回之城】的第二篇章。最终篇章将在5小时后开启。请大家做好准备！”
现在没得玩了。
林棋冰等人决定出去走走,最好在决赛篇章开启之前，找到香英兰和十七。
苍白都会以南是互助者联盟的驻地，也就是蓝日城邦,金巴旦木的威势仍然煊赫,一行人没有心思到那去寻欢作乐,于是继续南下。
玫瑰小镇是由红桃三街区改变而来的，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摩卡路，还有黑先生的故居。摩卡路三号现在是一家咖啡馆，他们要了个包间。
“你们说最终篇章会是什么？”侯志喝了口咖啡,这里的咖啡和常喝的不太一样，里面一股浓烈的香料气味，他皱了皱脸。
然而没人回答他, 因为李再突然喊了句：“你们看，外面那个是不是香英兰？”
果然是她，香英兰一众蓝莲花成员正走入摩卡路，和林棋冰等人预料的差不多，香英兰作为领队，虽然之前与蓝莲花成员们略有隔阂——这完全是蓝门造成的——但蓝莲花们已然再次听从香英兰的调遣。
毕竟在剧本中，香英兰的指挥就是他们的命运所在。
迟一婉有点无语地说：“我感觉这是蓝门算计好的。他打压香英兰是因为监管委员会，可一旦进入决赛剧本，蓝莲花的核心成员依然会被香英兰重新掌握。他这属于两头下注，奸诈极了。”
林棋冰略微开了一缝窗户，刚想叫香英兰，却看见街道另一端又有熟悉的影子走过来。
一身斑斓的衬衫敞开胸膛，体长修健，眼皮一道疤。皮百里。
皮百里看着就没香英兰那么体面了，他身上带着点伤，那把拥有坚韧特性的消防斧斜拎手中，刃边已经略有缺豁，身后的互助者也只剩四个。
两队人马相遇，倒没什么情绪，但更谈不上友好了，互助者联盟和蓝莲花没旧仇，更没交情。还是皮百里随便扬头一点，香英兰回了个眼神。
林棋冰在窗后适时出声：“上来坐啊。”
于是不太大的包间里一下子坐满二十多个人，挤得一丝空间都没有。
蓝莲花们冷漠但局促，原互助者们更是尴尬畏惧，自在的只有昨日派对和钱默东一行，以及香英兰和皮百里这两个领头的。
皮百里往桌后一靠，双腿交叠着搭在唯一一把空椅子上，惹来迟一婉厌恶的视线。他散漫一笑：“好久不见啊，你们都还活着呢。”
迟一婉针锋相对地瞪回一眼，但碍于局势，没有直言骂人，李再也板起一张脸。
林棋冰打破僵局：“没营养的话不要再说了，马上就要到最终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最终篇章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系统肯定会将整座无回之城串联在一起，绝对是场恶战。
拉帮结伙宜早不宜迟。
蓝莲花和互助者们都默不作声，钱默东打圆场道：“大家不如先放下个人恩怨，从剧本活着出去才是要紧。”
皮百里队伍里一个叫疯牛的男主播哼声：“活着出去？怕是我们活不活不好说，主要给你们林团长作冠军的嫁衣吧！”
钱默东队伍里的一个管事的姑娘反唇相讥，“带你活着出去就不错了。怎么，就你还做冠军梦呢？也不照照镜子。”
皮百里的残部们脸色难看起来，在场四支队伍，就他们的减员情况最惨烈，平均实力也最低，偏偏心高气傲得很，看联军非常不顺眼。
林棋冰无所谓疯牛怎么说，她阴郁地坐在原地，全身都是黑色气场，当那种冰冷视线扫过来时，疯牛连不满都不敢表露出来，只是暗暗诧异，怎么今天这个白方主播头子，比黑方的煞气还重呢？
香英兰察觉到微弱的污染存在，但转瞬那种阴暗气场又被收回去，只剩空空荡荡的虚无，她投来一眼，说：“我去过玫瑰小镇的核心地带了。”
他们开始互通有无，哪怕皮百里和疯牛也是如此，交流彼此在前两个篇章中解锁的地图。
香英兰继续说：“玫瑰小镇的领主是路曼。”
桌旁的气氛短暂凝滞，皮百里迎着数道隐晦目光，低头一笑，“他们启用了很多死者。”
蓝日城邦的伯劳鸟，金巴旦木的白遇良，玫瑰小镇的路曼。
“我也遇到过。”皮百里不阴不阳地说：“在蓝日城邦的东南角，大约是互助者联盟、昨日派对和提灯人的驻地之间，有一块小地方，你们猜我在那看见了谁。”
迟一婉的脸色冷凝下来。
那个地方原本是白鸽大厦的所在，皮百里看见的死者身份不言而喻。
“所以说别回头看，看也没用。”皮百里说。
他们短暂地碰头，并且达成协议，香英兰和皮百里都同意在最终篇章中合作，以剿灭血鳃为衡量合作是否继续的限度。
换句话说，在血鳃被踢出冠军角逐方之前，他们是一体的。
“行了，你们聊吧，在这黏黏糊糊的多恶心呢。”皮百里站起身，带着疯牛等人走出去，不愿意和他们多待。
过了一会，香英兰也起身告别，临走之前，她单独和林棋冰私语：“小心裂缝。”
林棋冰不知道什么是裂缝，如果裂缝指的是之前忏悔之城里那些里世界裂缝，那么她倒真的想趁着剧本去见识见识。
香英兰给林棋冰留下了一个布袋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眼熟的东西，一只柔软光滑的金属手环，内圈微微带细齿，外圈标明刻度，还篆刻了一个很熟悉的标记。
然而林棋冰冷漠的脸却再泛不起一丝微笑。她把东西收起来。
他们一直没碰到十七，血鳃也不知道去哪了。再度回到玫瑰小镇和蓝日城邦交汇的田野中，金巴旦木的顶盖遥遥可见，侯志忽然八卦道：“你们说，皮百里是去金巴旦木找伯劳鸟了，还是去玫瑰小镇找路曼了。”
沐朗耸耸肩，“不知道，但我知道个别的。”
侯志问：“什么？”
沐朗坦然：“无论伯劳鸟还是路曼，可能都不太愿意见他。”
前者若有思想，恐怕早已论断皮百里是个没什么忠贞可言的窝囊人；后者更是生前最后的遗言都没留半个字给他。那段关系对路曼来说恐怕就是一段露水，说散也就散了。
林棋冰没什么情绪：“无能使他活到今天。”
一行人最终决定将最后闲暇的四个小时，消耗在白鸽大厦。
白鸽大厦和之前的样子差得很多，虽然还是一座巍峨高楼，但外立面已经从整体蓝色玻璃变成了纯白色，中间偏上豁出一只圆形大洞，大洞之下披泻着张牙舞爪的黑色藤蔓，其中朵朵血红小花绽放。
恰如一只泣血的白鸽标本。
林棋冰等人走近白鸽大厦，这里的标牌变成了“飞鸟娱乐公司”。
两名高大健硕的保安站在楼门外，迟一婉小声在林棋冰身边说：“他们是原来白鸽的成员。”
然而却是此时相见不相识了，白鸽保安身穿皮衣，一副很有摇滚意味的先锋肌肉装扮，齐齐堵住林棋冰等人的去路，“什么人？”
原则上，主播们在篇章间隙不太容易触发危险剧情，也就不容易和npc鬼怪发生冲突，但除非他们自己作死。
沐朗好脾气地笑了笑，开口就骗：“我们是来工作的。”
白鸽保安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合作方？有预约吗？”
沐朗摇头，无辜：“我们是来应聘艺人的。”
飞鸟娱乐公司旁边滚动着古早led屏，血淋淋的红字写着“招募艺人练习生”的海报。
然而招募开始的时间是五十年前。
白鸽保安打量众人几眼，在黑皮面具下皱起眉头：“你们几个还行，他眼睛太小了，只能当丑角谐星，那个老头子嘛……”
视线来到钱默东身上。
白鸽保安不太满意地说：“嗯……还算是风韵犹存……但受众基本盘太小，资本不喜欢冒险。劝你还是回去吧。”
沐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谢谢评价，那我们能进去了吗。”
喜欢评头论足的保安让开道路，一行人顺利进入到飞鸟娱乐公司内部，这里的构造和白鸽大厦差不多，只是明快清爽的办公走廊被换了个色t调，变得妖冶眩目。
前面迎出来一个秘书打扮的年轻女人，戴一副猫框眼镜，嘴唇是带银闪的血红色，昨日派对的元老主播们一眼就认出来，那曾经是迟一韶的得力下属之一，在白鸽大厦里接待过他们的。
“你们就是来应聘艺人练习生的？”年轻女人不复从前的明澈，端着极为犀利的架子，抱臂扫过来，“还行吧，先听我说说咱们的待遇和规划，你们一定喜欢。”
“第一，我们公司的艺人必须将收入的120%交给公司。”
侯志忍不住打断：“什么叫百分之一百二？”
胡九万低声在他耳边：“就是倒贴钱，傻啦。”
“第二，艺人练习生每天睡眠不得超过4小时，按时起床按时练习，接受公司分配的所有人设打造和妆造设计。”
说这句话时，旁边路过两名奇形怪状的练习生，主播们吓了一跳。因为前一个练习生的脸上和身上打满了钉环，而后一个纹身覆盖了所有可见的皮肤，形成一幅行走的抽象画。
“第三……”
还没等她说完，林棋冰一步上前，抓住年轻管理者的手腕，黑晶烟雾霎时冲入对方的七窍五官。
那句半截的话被掐断在喉咙里。
在寂静中过了好几秒，年轻管理者咳嗽着，很迷茫地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不同于之前的人性色彩。
“你，你们是谁？好眼熟……”她问。
紧接着目光移动到边角的迟一婉和李再身上，年轻管理者困惑且喑哑，不可置信：“李……秘书长？还有迟小姐……”
她的双眼微微泛红。迟一婉的呼吸都僵滞了。
林棋冰向前一步，没有放开年轻管理者，她用一种冷漠但极具压迫性的声音问：“你是谁？”
年轻管理者卡顿：“我……我是……”
林棋冰重复道：“输入系统特别管理员权限，密钥1056，现在请回答，你是谁。”
没人知道林棋冰在说什么。
但年轻管理者听懂了，她用刻板的语调回答：“我是系统AI编号QZ20015。”
林棋冰追问：“你在模仿谁？你的历史数据是什么。”
年轻管理者说：“我的建档记录最早在六千个自然日前。第一份历史数据开始于310小时前。录入相关主播【魏楠】、编号90129的观测数据。”
林棋冰放开了她。
而迟一婉的身影摇摇欲坠，如果不是旁边的栀子扶着她，她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眼前的魏楠，以及无回之城里看似复生的所有死者，都不是本人了。
这个AI的建档时间远早于活人魏楠进入直播系统的时间，而数据录入、AI被唤醒、投入使用的时间，又远晚于魏楠的死亡。
她不是魏楠，而是一个系统模仿魏楠而搭建的AI意识体。
现在主播们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已经远去的同伴和敌人们，再也不会回来。
迟一婉缓缓走近这个有着魏楠的样貌、性格甚至隐藏记忆的模仿者，但她没有被悲怆打倒，而是很快镇定下来，“带我去见她，好吗。”
魏楠AI点点头，很匆忙地拉起迟一婉的手：“是，是该见见。快跟我走。”
对她自己而言，她就是魏楠，虽然对主播们来说不是这回事。
一行人坐上电梯，被魏楠带到顶层，也是设定中“飞鸟娱乐公司”老总的办公室。
进门之前，魏楠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醒来，但如果你们有同样的办法唤醒迟团长，就进去吧。如果发生意外，一定及时喊我。”
林棋冰等人推门进去，屋里阳光正好，一进门就看见办公桌后，转椅侧对着门口方向，露出女人严整但精致的发髻。
迟一韶的侧影被镀在阳光里。
她转头看过来，脸上带了两分严厉，“你们是谁？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林棋冰抬起一只手，正待释放黑晶烟雾，却被迟一婉轻轻按下，后者摇了摇头。
“我们是来应聘的艺人练习生。”迟一婉苍白微笑道：“请问怎么才能加入你们？”
迟一韶警惕地看了好几眼，瞧见这一行人的确算得上青春活力，起码大部分是这样，而且长得也算端正，面色稍微缓和，“毛遂自荐，还直接荐到我这了。不错，我喜欢有野心的艺人。”
她拒绝了主播们的自我介绍，直接让他们展示台风和歌舞功底，就在侯志即将被推上去跳团舞的时候，迟一婉忽然叫了声：“我有点别的事，能和你聊聊吗。”
林棋冰身上骤然释放出一团黑雾，但依照迟一婉在她耳边的轻声请求，她没有直接唤醒迟一韶，而是让对方安静下来，保持一种平和但沉默的状态。
迟一婉走上前去，俯下身，轻轻拥抱了表情木然的迟一韶。
“我很想你……”迟一婉小声说：“但是想得太疼了，我不想让你也疼……”
她将脸贴在姐姐的肩膀上，没有眼泪，就那么贴着，手掌搂紧丝滑的西装衣料。
侯志忍不住说了句：“大碗，要不你俩叙叙旧……”他说到一半，摸到手腕上的丝带，自己把话咽了回去。
迟一婉仿佛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双眼泛红、微笑浅淡：“我知道这个不是你，你已经到很好很好的地方去了，不应该留在这个鬼世界。”
“可我就是……想你想得太狠了……姐姐……”
她的肩膀开始抽动，就在迟一婉忍耐不住，想将整张脸都埋在迟一韶身上时，她忽然站直，用尽全身力气松开了对方，她向后大跨一步。
空气重新将两人割开的瞬间，两行清泪滑落下来，划过迟一婉扬起的嘴角。
林棋冰说：“现在走吗，黑晶烟雾量很少，会自己代谢掉。”
迟一婉说：“嗯，走吧。”
李再默默跟在迟一婉身边，只回头深看迟一韶一眼，没说什么话，但表情非常严肃。
一行人向外走去，迟一婉冲AI迟一韶招了招手：“再见啦，姐。”
刚走出办公室，迟一婉没迈出两步，忽然调头往回跑，林棋冰等人看见迟一韶还无反应地坐在阳光下，而迟一婉熟练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颗亮晶晶的玩意，理了理迟一韶的衣襟，又小跑出来。
侯志小心地问：“什么啊？”
迟一婉亮了下：“蓝莓糖。”
她将那颗蓝莓糖剥在嘴里，好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顶着红红的鼻尖往下走，同伴们陪伴在身边。
他们告别送出来的魏楠，离开飞鸟娱乐公司，此时距离最终篇章还剩一个多小时。
天气晴好，难得闲暇的主播们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收集情报，他们决定给自己放假。
就坐在附近一片干净的绿化带里，躺着仰望蓝天，享受非常奢侈的安宁。
一小时很快过去。
系统声音响起——
“主播请注意，积分猎夺赛决赛剧本【无回之城】的最终篇章即将开始，接下来公布篇章任务、道具奖励以及其他细则。”
“篇章任务：解决各种突发情况，夺得无回之城90%以上的领地即判决为通关胜出。”
“备注：夺得领地可以采用特殊道具辅助，具体机制将在道具部分一并讲解。”
“道具奖励：本篇章的道具奖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战略道具，主播可以收集npc或鬼怪的头脑钥匙，使用钥匙能够解锁npc或鬼怪的本体思维记忆。他们将成为你的仆从军。”
“备注：本体在剧本时间线前已经死亡的npc或鬼怪战力可能有削弱或降低，剧本后不会复活。被解锁释放的npc或鬼怪与相关地域的争夺息息相关。”
“第二部分为中途关键道具，名称用途暂未公布，请主播们于无回之城内搜索情报。请注意，中途关键道具会重大影响最终决战，一定要尽力争夺。”
“第三部分为最终奖励道具【黑信封】，将发放给拔得头筹的唯一一支主播队伍，帮助主播脱离直播命运。敬请期待！”
系统的声音停了下，开始说最后一句话，它的声音变成另一个语调：“最终篇章期间，一切原属于忏悔之城的规则作废，请尽力厮杀吧！”
空气安静了。
林棋冰等人站起身来，只感觉一片巨大的阴云覆盖过无回之城上空。
过了两秒，他们拔腿就往回跑。
“你们怎么回来了？”魏楠问，她的黑晶烟雾效果还没过去，仍然保有一定意识。
林棋冰问：“有事，再找一次迟一韶。”
既然最终篇章有唤醒npc鬼怪的机制，迟一韶必然是第一序列的t选择，这和迟一婉的个人情感无关也有关。
迟一韶的战力不是无可替代的，但倘若她被血鳃那一方唤醒，带来的破坏力却难以想象。
魏楠为难道：“迟团长刚才被召走了。”
“什么？”这才过了一个多小时。
“迟团长作为飞鸟娱乐公司的老总去谈业务了。这是定好——系统定好的行程。”魏楠说。
林棋冰问：“去哪了？”
“去西北蘑菇岭附近的秦宫了！”
第338章
林棋冰等人当即准备出发去找迟一韶,顺便将树方也解救出来。
魏楠的头脑钥匙很好取得，因为她现在处于清醒状态，配合地让林棋冰从她虚化的头颅中抓出一把指甲剪大小的小钥匙。
“恭喜主播【林棋冰】取得npc扮演者【魏楠】的头脑钥匙, 获得第一个役属, 请再接再励！”
紧接着他们有样学样,将罗伯特的头脑钥匙也取出来了。
罗老板扯了扯身上的狼裘,冲着林棋冰等人发愣：“团，团长……？”
他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属于罗伯特的回忆和罗老板的回忆纠缠在一起,百味交杂, “这，系统是要干什么啊……”
据罗老板说,在林棋冰等人出发前往决赛剧本后，他那天本来在店里理货，有点低血糖,抱着条窗帘一转身就晕过去了。
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存在体已经在故事里过了几百年。
安慰了两句罗老板，林棋冰等人现在面对一个问题,如果去秦宫找树方和迟一韶,昨日派对驻地本身怎么办？
李再说：“我带几个人先回去吧, 团长你去秦宫，然后咱们汇合。”
栀子也说：“让李再带沐朗他们回去，我和大碗先把白鸽这片地清出来。”
也只能这样了，林棋冰将身边所有同伴都交给李再,让他们尽力夺取驻地。在沐朗担忧的眼神下，林棋冰握住钴蓝珠子，身形一瞬,消失在原地。
秦宫就坐落在蘑菇岭的另一个侧面，它看上去和原来差不多，只是表面萦绕着一层红光，让那黑色建筑更加像古潮鬼魅居住的魔窟。
门口有两名身着战装的人偶，林棋冰走向那两位秦小姐。秦小姐们竟然没有阻拦，转身迎林棋冰进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林棋冰问：“你们现在是谁？”
秦小姐们微微一笑，表情因熟悉而诡异，口中竟然发出树方的声音，“好久不见，请上来吧。”
秦宫人偶果然有特殊之处，他们并未被系统注入AI模型，而是作为道具，成为了树方的一部分。很难想象，树方现在估计变成虫巢蚁后，或者蜂群意识体集合一类的东西了。
林棋冰袖中滑过黑色残刃，快步向上，秦宫的电梯被改装成一种虫壳和白骨构成的开放式升降器，看着就很不安全。而楼梯也由一道道细硬的不规则棍状物盘旋攒成。
踏上去才知道，那些不规则棍状物竟然是超大号的虫腿。
最上方一宫灯红映晚花，两侧灰白蛛网杂乱垂落，让这地方看起来既靡艳又破落，好像变革之前的荼蘼时代中，某张红灯区富丽但褪色的大床。
林棋冰一路上行，终于来到那个摆满人偶头壳的空间，那里的光仍然妖艳，人偶头壳们还在原位，但眼洞里时不时有小虫子爬过去。
原本安放树方躺椅的位置，现在是一张横斜的巨大蛛网，闪烁着金属光芒。树方端坐其中，并未像林棋冰猜测般成为半身蜘蛛的怪物，他的双腿仍是人形，好似躺在巨网中做一场美梦。
“你来了。”树方蓦然转头，反将林棋冰惊得一默，他的眼睛之外，太阳xue位置又各长出两只小眼睛，无序慢眨着。
林棋冰挑眉，“你记得我？”
还没等树方回答，巨网之后又走出两张熟面孔，是十七和迟一韶。
十七还是那张甜蜜的圆脸，但她的表情越来越像Ive了，朝林棋冰扬了扬手：“下午好。”
树方这才有机会说话：“我不受系统AI改造的影响，除必要任务外，我保有自己的意识。”
林棋冰抓到一个关键词，“必要任务？”
树方微笑：“我有发动任务的最高npc权限……任务就是在黑暗的蛛网迷宫中生存下来的人，才能得到我的……”
这家伙在炫耀，林棋冰准备好接受树方的任务挑战，但旁边的十七忽然扬起拳头，一拳砸在树方的头顶，没什么好脸色，“你没完了？”
树方不说话了。
十七轻松地吹了口气，“这是替Ive打的。现在，快点把那个钥匙交接过来给她，别磨磨蹭蹭。”
树方老实得像只兔子，从网上滑溜下来，任由林棋冰的手掌穿过自己的头颅。她抓到一枚硬物，再摊开手掌时，小钥匙已经躺在那了。
林棋冰问十七，“你不要？”
十七耸了耸肩，“我要那东西干嘛，我家又不卖废品。”
她忽然发现Ive这群人对树方的态度非常值得玩味， Ive是连见他都不见，十七则是根本懒得给好脸色。但这反向印证了树方的特殊性。
系统又发来一句恭喜，现在树方连带秦宫人偶都是林棋冰的役属了。
在林棋冰的视角下，面版多了一块小地图，正是无回之城或者说忏悔之城的形状，而其中有西北部分和中部偏东南的部分已被点亮两个小小的图块，即秦宫和白鸽驻地。
她点击切换【团队图景】，于是发现最东边的昨日派对驻地边缘也亮起了微末的星光，想必是李再等人在发力了。
而其他地方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雾，代表未被占据，或者已经被其他团队占据。
“那我先回去了。”林棋冰说：“你留下看守这里吧。”
林棋冰和十七一道下楼，遇到的每个人偶的头顶都悬浮着“林棋冰团队役属”的光标。现在倘若血鳃之流的敌人想要夺得秦宫和树方，那么得完全打败树方才行。
夺取头脑钥匙那一条的附则里写过：倘若要夺得已被占领的npc，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直接击杀对方，另一种需要与其役属主人展开角斗。
“树方打血鳃，有把握么。”林棋冰问了句，“要不要我调一些人来。”
十七叹气：“没有。怎么可能有。我打血鳃都不一定有把握。”
林棋冰又想，“打不过的话，把他调到联军总部去吧。说起来，你为什么把树方让给我？”
十七没转头，语气茫茫然，“这是Ive的命令。说到底，我们这群人在这，也不过是为了作他人之嫁衣。你不能调走树方。”
“为什么。”
十七诧异地看了林棋冰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树方不能离开秦宫顶层，自从忏悔之城的中古时期以后，他就被禁锢在那了。除了雕娃娃头什么都做不了。你猜Ive为什么跟他生气呢？”十七说话快得像连珠炮。
林棋冰：“就因为这个？等等，我和树方一起去忏悔之塔参加过议会活动。”
“因为这个。”树方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这人不知道怎么跑到一楼去了，他正利利索索站在那，叉着腰，指挥两个秦小先生搬运一道门——之前送给他的那道传送门。
树方很少年气地一笑，撩起衣摆，露出的却不是皮肤，而是一种仿真树脂材料所做的体壳，胸口和肚腹之间还有一道缝隙，露出里面跳跃的指示灯。
“你的本体动弹不得，所以你用人偶分身行走在外面。”林棋冰瞬间明白了。
树方轻轻松松地说：“还有一点小错误。”他带着点恶作剧意味，但是目光避开十七的脸，“我不止分身是人偶，本体也是。”
“我是个把自己改造成人偶的主播。”
“所以我的朋友跟我生气啦。”
所以树方不用下剧本，还能在决赛剧本中保有原始意识。他是秦宫所有秦小姐和秦小先生的双亲，甚至在幽秘空间中雕了无数个存活或已故主播的头壳，恰如真人。
按照秦宫人偶的逼真程度看，只要树方想，他可以变成任何一个罪人主播的样子。
不过他本身不算主播了，林棋冰很难说这是一种升格还是降格，不必承受危险，但倘若有一天系统将主播们吐回地球，树方……还能回去吗？
林棋冰说：“你选择和蓝莲花走上了相似的道路。”
树方将胳膊肘撑在楼梯扶手上，他的任何动作都显得魅惑而自然，“唔，不能这么说吧，那条路我走得没他t那么彻底，我不是系统的傀儡。我只是一个希望接近权限，但最后没改造到头的作弊者。蓝莲花才是那个上当的大傻瓜。”
十七冷冷盯了他一眼，“你不是大傻瓜？连人类肉身都搞没了的神经病。”
树方有点洒脱又有点可怜巴巴地一笑，扁扁嘴，转过身，继续指挥秦小先生们往楼上搬门。
秦宫内部的景象在改变，可能由于树方被唤醒，那些暗艳宫灯和蛛网虫腿，全都缓缓变回了原来的古朴石壁。不远处的虫翼柜台“噗”地一下变回悬浮式柜台，黑玉短发的秦小先生又站在后面，对林棋冰笑眯眯：“林团长，下午好呀。”
林棋冰也和他聊了两句。
林棋冰在此和十七告别，临别之前，十七捏了捏林棋冰的手：“小心裂缝，别太着急。”
又是这句话，比上次香英兰说的多了四个字。
但十七没有过多解释，她有着不亚于林棋冰的迷茫，就好像在暴风雨来临前闻到了泥腥味，但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能一味示警。
被拿回役属身份的迟一韶站在林棋冰身边，出奇地，她变得很沉默，只是苏醒过来时才说了句，“很久没见你了，小林主播。”
林棋冰也很久没被人叫过“小林主播”，面对眼前这个是也不是迟一韶的AI复制体，她不知道讲什么，只是拍了拍对方的手臂。
迟一韶沉默半晌后，终于说了第二句话，“我不应该回来的。”
林棋冰叹息：“没什么应不应该。”
两人在逐渐恢复原貌的秦宫街道边租了辆忏悔之城制式的共享汽车，开车往东走，迟一韶说：“看到你今天这样，我很高兴。”
然后她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带一婉回家吧。”
林棋冰打着方向盘，蘑菇岭在背后耸立，那地方原本是秦宫附近的一块公园地，带有魔幻色彩的无回之城变得七零八落，远处有不少地方变回忏悔之城的样子。就好像两座重叠的城市在互相侵吞。
“系统取的名可真不吉利。”林棋冰说：“进一步是无回，退一步又让人忏悔，总之没个好。”
迟一韶笑了笑，身体放松下来，两人一路开车回到昨日派对驻地。
李再等人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昨日派对驻地——也就是昨日城镇已经恢复近半，苏醒的役属主播们看见林棋冰，脸上都浮现出激动的色彩。
林棋冰开车到胡椒大街和黄昏街区的交汇处，那些澡堂正在变回咖啡馆、居民楼和商业街。
叶妙钧从缓缓消失的圣洁酒吧里走出来，身边是李再，她全身上下的银白色褪去，冲林棋冰的车微笑：“你们终于回来了。”
迟一韶的到来引起小小的轰动，最激动的是叶老板覃老板之类曾经被白鸽庇护过的主播，迟一婉倒过了劲了，轻轻和迟一韶拥抱一次。
迟一韶揉了揉她的脑袋，“长高了。”
迟一婉挽住迟一韶的胳膊，“乱讲，我都成年了，怎么会长高。”
原白鸽大厦还需要人主持，林棋冰也要向白鸽大厦之外的原互助者驻地进军，正好和另一端的钱默东驻地汇合。
钱默东在前往秦宫之前，已经单独带队去了自己的驻地，此刻通讯恢复，他发来消息：“我们已经固守在此，等待林团长征召。”
有林棋冰和血鳃香英兰等强大对手，钱默东好像彻底躺平了，自知无缘竞争决赛总冠军，只希望倘若林棋冰能回家，也将他和底火带回去。
地盘的扩展顺利得不可思议，很快，史星星等联军统领都坐在了昨日派对总部，联军已经吃下近乎一半的无回之城。
就在这时，系统传来恶意的声音——
“主播请注意，最终篇章即将进入清洗环节，请做好准备！”
霎时，发黑的阴风吹过街道，一阵阵鬼哭声让人心里不寒而栗，无数幻影掠过人们的门窗之外。侯志跑过去，合上大会议室的窗户，可玻璃仍被吹得嗡嗡作响。
“发生什么了？”迟一婉从门外跑进来，她刚送迟一韶和叶妙钧去原互助者现第二驻地。
林棋冰抬头，“人送到了吗？”
迟一婉点了点头，“一切顺利，但外面什么情况？”
剧本果然没那么好心，林棋冰走到窗边，看见街道有一名昨日派对主播，那个中年人刚打开车窗，往外伸了下手，一截手指竟然指节被阴风割掉。
不是割掉，是像被喷砂机磨掉似的，从皮肉到指骨逐寸化为飞灰，过程快得就在一眨眼之间。
那名主播缩回小破车，掐着嗓子尖叫起来。
而掠过的几缕阴风在气流中停顿下来，凝聚成半实体，居然开始往他的车窗缝里钻。
林棋冰隔着窗户喊了句，“回去！关窗！”
可下一秒，这名主播开的车也从轮胎开始被侵蚀，车身塌了下去，四角重重坠地。紧接着是车顶盖，喷漆被阴风磨出道道划痕，最终露出银裸金属层，然后金属层肉眼可见地变薄了！
两道黑色触腕从窗缝钻出去，它们在被阴风剧烈消耗，延伸速度只比侵蚀速度快一点点，极慢地朝已经被蚀磨成薄盒子的汽车飞去。
汽车残骸勉强被触腕卷住，一点点拖回总部楼下的车库，侯志等人跑下去救人。
被带上来的竟然是大排档张老板，他惊魂未定地大喘气，右手食指只剩下半截。
栀子摇摇头：“不成了。”
张老板的手指怕是保不住了，但这事得是个正经能行医的人宣布才让人死心。
他们这才想起来，宋启三呢？
“这呢这呢！”胡九万从外面跑进来，还有罗老板，他俩架着个泥人，泥人忽然虚弱地露出一口白牙，又哭又笑：“团长！我想死你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们了！”
原来宋启三抽到的npc角色非常倒霉，在重大的昨日城镇篇章中，他负责扮演——子夜旅馆深埋地下的一具尸体。
“别提了，他们给我埋得太深了。”宋启三呜呜叫道：“我还时不常有点意识，但下雪我也爬不出去，头顶他爹的有块棺材板顶着，然后还得防那些从地下过来挖尸体的秃头。”
昨日城镇过了大几百年，宋启三一直被埋在地下，可能也和手脚力量不足有关，反正他一次都没爬出来过，闹鬼都没得闹。
唯一一次最接近地表的，是他持续努力在每次落雪时都向上蠕动十厘米，最终计划在下次落雪时破土而出。
偏巧，落雪之前，有一块木板正好砸在宋启三头上，彻底截断他向上发芽的自由之路。
汤多和林棋冰的小木屋建好了。
“我都能听见你们说话，虽然我当时听不懂。”宋启三愤懑道，他现在恨不得满屋子乱爬，“你们脚下一直都是有人的！”
他看了眼张老板的手指，摇头：“没救了。以后装个机械的吧。”
张老板也没多悲伤，毕竟他已经捡回一条命，把手指消毒包了包，嚼着止痛药，“外面到底怎么了？”
仍然无人知晓。
林棋冰尝试和迟一韶、钱默东、树方、史星星等人通讯，他们也都藏在屋子里，外面除了一开始被喷砂成灰的倒霉鬼外，现在大家都躲进室内了。
没过一会，覃老板和王老板来了，两人互相离得八丈远，连眼光对视都没有，一想起茉莉和汤多，就一阵阵犯了尴尬症。
没人知道外面的阴风是什么，系统好像单纯地想把所有人圈在屋子里。
行人、汽车以及任何保护伞之类的东西，在楼房之外都会被蚀磨殆尽。
正当主播们以为会在物理待到天荒地老时，灯忽然灭了。
毫无征兆地，空间陷入黑暗，外面也阴森森黑漆漆的，主播们谁也看不见谁。
侯志忽然叫了声：“嗷，谁摸我屁股！”
他回头看去，却只有一片诡魅的阴影，但转身瞬间，侯志又被人踢了下屁股，向前趔趄摔倒。
“附近有东西！”侯志叫道。
林棋冰的邪祟视觉保有一部分夜视能力，她看见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在流淌。
天花板融化了。
一张惨白的大脸从上方浮凸下来，眯眼浮肿，两颊鼓起，笑得很恶意。
它忽然咧开一道嘴巴，说：“请听题，我的妈妈送了我一条项链，后来我死了，请问我们为什么这样？”
林棋冰等人一怔。
这是在干什么？打哑谜吗。
“啊，是海龟汤？”林棋冰想到一种可能性。
苍白大脸有点不耐烦，它挤迫得更近了，t柔软的脸皮几乎盖在主播们头顶。
不知道海龟汤有没有次数限制。
林棋冰问：“故事开篇时，你和你的妈妈都是活人吗？”
苍白大脸凝视过来，眯眼笑：“是……”
其他主播们也学会了，他们谨慎地估算次数，争取将提问收益最大化。
迟一婉问：“你和你的妈妈是亲生的吗？”
苍白大脸闷声闷气：“是……”
沐朗问：“那条项链的价值很高吗？”
苍白大脸回答：“不是……”
它的身影自带一种恐怖感，像女声但过于沉重，像男声却又有种儿童般的润泽感，语调空洞虚幻，话音里带着风。
栀子忽然抬头：“你是被项链杀死的吗？”
苍白大脸的表情更加扭曲，缓缓回答：“是也不是……”
林棋冰和同伴们对视一眼，刚才的问句有点歧义，既可以指“项链本身的毒性或其他性质杀死了苍白大脸”，也可以指“其他人觊觎项链或者使用项链杀死了苍白大脸”。
林棋冰倏地大胆，“那条项链其实不算项链，是一条绳索，是吗？”
苍白大脸兴奋起来：“是……”
林棋冰继续追问：“你的母亲说要给你试戴项链，让你过去，结果她用一根绳子勒死了你，是吗？”
苍白大脸“呼哧呼哧”喘气，整张脸神经质地抽动，它愈发鼓胀，气球似的盈满整个房间，然后传来一声疯癫的尖叫：“是！是！是！”
说完，苍白大脸爆炸了，巨响在主播们耳边回荡。
林棋冰等人围在一起，中间的地面躺着一条麻绳。
第339章
林棋冰等人眼睁睁看着苍白大脸在他们头顶变成了被戳漏的气球,自中间凹陷下去，漏口吹出的气流将他们的头发扬得如同疯子。
“叮——”
“参赛队伍【昨日派对】团队解开一个低级谜团，获得可兑换奖励, 请选择——”
【夜行】：隐身5分钟。
【护罩】：阴风中的出行权限15分钟。
【言灵】：一句话。 （低级）
林棋冰等人面面相觑,全都高兴起来！
“夜行就算了, 护罩和言灵都很实用。”侯志幸福呢地说。
他们讨论了两句,决定先兑换一个低级版本【护罩】。兑换到手里发现，这种出行权限是仅限单人的。
“我们中一个人的出行权限，加上冰淇淋的瞬移, 其实能有两个人离开。”迟一婉说。
主播们在黑暗的大会议室里等了一会,却没有再遇上任何一个带着海龟汤的鬼怪。侯志的手气臭极了，他去翻柜子,竟然翻出来一个蜷缩在里面的男鬼怪，伸出蛇一样的吊死鬼长舌头，对他狞笑一声。
直到他们推开过很多扇门, 手拉手摸黑走到同一楼层的茶水间，才又被带有海龟汤的鬼怪降临。
队尾的栀子叫了声：“有人拉我的右手！”
胡九万问：“不是阐鸢吗？”
栀子甩着手，紧急掐住符咒但没什么效果, “不是！阐鸢在我左前方,他是倒数第二个！”
海龟汤又来了,这次是个通体血红的家伙，幻影般从人群中掠过，血红的光芒映照在房间里，跳跃着,令人不安。
沐朗明白了，“打开任何密闭空间，里面都可能刷出鬼怪, 但越大越空越没进去过的房间，刷出带海龟汤的鬼的概率就越高。其余则相反。”
昨日派对总部这栋楼够他们探索上百次，但按这个速度，估计能开盲盒开到八九个海龟汤鬼怪就算烧高香了。
血红色光鬼以一种嘶哑的声音开始讲话，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塞住了，带着一种重重的、怨恨的鼻音，“我上学了，后来我全家都死光了。”
这是什么海龟汤？汤面一点逻辑都没有。
侯志试探问道：“你上的是大学吗？”
血红色光鬼回答：“不是。”
栀子问：“是你杀了你全家人吗？”
血红光鬼回答：“是也不是。”
胡九万问：“你们的死亡和学校的老师有关吗？”
血红光鬼：“无关。”
林棋冰问：“是你的家长杀了你吗？”
血红光鬼冷笑一声：“是！”
迟一婉问：“你被杀死的原因，是出于家长单纯变态吗。”
血红光鬼迟疑了两秒，回答：“是……”
沐朗问：“你死去的时候，你的家长在场吗？我的意思是，是对方当场亲自下手的吗？”
血红光鬼很爽快地回答：“不是。”
林棋冰终于复而开口：“他杀死你的原因并非故意，而是来源于你的成长本身的孽缘，是吗？”
血红光鬼惨然迸出笑意：“是……哈哈哈……”
气氛悄然一滞。
林棋冰看着四壁跃动着的、似将要众人吞噬掉的红光，很冷静地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是一个遭受家庭暴力的孩子，你常年被你的艺术家单亲父亲用软硬暴力控制，尤其在你长大到不符合他的艺术审美之后，然后他出差期间你被拴在卧室里，没想到他在外地因为某些事务没回来，而你葬身于一场无法逃离的大火……对不对？”
血红光鬼投来的红光漾过道道波澜，如风吹水面，他长久地沉默下去。
“说话，魏子鸣。”林棋冰接着道。
众人齐齐一惊，尤其是反应比较慢的那几个，侯志挠着头，“魏……魏子鸣？魏子鸣！”
血红光鬼对他们没什么叙旧的情谊，只是很冷淡地说了句：“回答正确。”
然后，这间屋子里腾起剧烈的热度，血色火光映照在前后左右，众人好像置身于一处巨大烤炉，他们的头发都隐隐出现打卷的趋势。
汗水一颗接一颗滑落，魏子鸣的冷笑声愈发癫狂，但当主播们被炙烤到受不了的时候，光熄灭了。
毫无预兆地，红光和笑声都戛然而止，他们重回黑暗。
“叮——”
“恭喜参赛团队【昨日派对】解开一个中级谜团！请再接再励。”
“现在请选择奖励。”
【夜行】：隐身20分钟。
【护罩】：阴风中的活动权限30分钟。
【言灵】：两句话。
这次他们又选了护罩，能离开这座楼的人员数量增加为三人。这是个好现象。
林棋冰等人终于反应过来，这些潜藏在密闭空间里的鬼怪，都来自忏悔之城以往的万千个剧本。
有的他们认识，有的他们不认识。
“继续向前探索吧。”林棋冰决定道：“把这栋楼的所有海龟汤都集齐。”
于是他们走入一条又一条黑不见光的走廊，昨日派对总部被唤醒的主播们集中在一起，静候林棋冰等人承担所有海龟汤任务。
——因为他们不属于参赛者，役属无权解谜，只会被带或不带海龟汤的鬼怪攻击。
在搜索完第三条走廊后，林棋冰等人终于在四楼第一个房间遇到了新的鬼怪，大家摩拳擦掌。
那是一个极为曼妙的戏曲旦角的背影，绣衣的每寸丝缕都像用蘸金工笔画成，结花攒叶，桃红、珠白、金黄和翠蓝的颜色交错纵横。最上方的长发片子垂于肩前，露出旁侧一张粉黛的美人面。
然而美人只有侧身回头时才有粉面，一旦碎步转过身来，珠翠摇荡间，正对主播们的粉黛面孔就霎时变成一张罗刹般的獠牙凶脸，慑得人心里空洞洞地害怕。
毫无疑问，这是个比魏子鸣更可怕的大鬼。
旦角鬼喉咙里发出阴冷沙哑的声音，果然是个男的，问：“在一个爆炸声阵阵的半夜，我半夜睡觉被吵醒一次，第二天起来我竟然没死，但我被指控为罪人，为什么？”
林棋冰等人对视一眼，胡九万问道：“故事所处的年代是民国吗？”
旦角鬼回答：“不是。”
林棋冰问：“故事所处的年代是现代吗？我指千禧年之后。”
旦角鬼回答：“不是。”
那就是上世纪的后五十年，主播们心里有了计较。迟一婉接着问：“这个故事里有人丧生吗？”
旦角鬼回答：“有。”
李再想了想，说道：“你说的吵醒你的爆炸声，其实是鞭炮对吗？”
旦角鬼回答：“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那就是有类似鞭炮的存在，但不止鞭炮？
林棋冰的脑回路瞬间接通：“除了鞭炮，还有在鞭炮掩盖下的其他爆炸声，我猜是煤气爆炸声，对吗？”
旦角鬼侧身打扇，露出的半边脸瞬间因情绪激动切换为罗刹鬼面，寒气怒气扑面袭来，他到底遵守了规则，不甘地说：“……是。”
沐朗问：“爆炸的是你家的煤气吗？”
旦角鬼说：“不是。”
栀子问：“爆炸炸死了人，而这是你幕后操作的，对吗？”
旦角鬼说：“是。”
胡九万又问：“那个人和你有仇，你生活在上世纪的t后半叶，应该是剧团的戏曲演员，和别人的矛盾应该也是剧团集体内部矛盾，比如争抢角色或者领导岗位。你杀死的是你的竞争者，对吗？”
大家惊呆地看着老舅，旦角鬼拿着夹子一点头，“是……”
栀子紧逼一句：“你们那也有半夜放炮的习俗？我听说某些重大表演之前，要提前半夜在舞台上放炮，以震慑和欢飨打算混在人群里看戏的鬼魂。”
旦角鬼不太高兴地看过来，“嗯……是。”
主播们快乐了，胡九万和栀子一个是生活经验丰富，一个是热爱志怪传说，简直无敌了。
林棋冰继续说：“你的声音又甜又哑，听上去不适合唱戏。所以是死者生前和你存在竞争关系，并害你的嗓子倒了，你怀恨在心，特意挑选表演开始前的半夜行凶，让你制造的爆炸声和剧团的鞭炮声重合，以掩盖你的行为，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对吗？”
旦角鬼全身的披泻的流苏珠翠都如炸毛般耸立起来，他受惊地往后一跳，绣鞋自裙底暴露一瞬。黑暗的四下里，瞬间溢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腔调优美但嗓音嘲哳，让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那声音宛如有所实体，丝丝缕缕地绕紧了主播们的脖子，让他们呼吸困难。
就当林棋冰等人感觉快要被一根看不见的柔滑的绳子吊颈升空时，脚下重力忽然一顿，他们重新站稳，而那个旦角拿着梅枝一样动作的身影，带着画谱般的笑容，消失了。
“好恐怖……”迟一婉小声说：“我好像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了。”
“叮——”系统声音响起。
“恭喜参赛团队【昨日派对】解开一个中级谜团！请再接再励。”
“现在请挑选奖励。”
林棋冰等人这次选了【言灵】，他们现在拥有两个【护罩】和一个【言灵】。
在后面的探索和解谜中，主播们一共碰到十个带有海龟汤的鬼怪，最终收获是两个【隐身】、六个【护罩】和两个【言灵】。
也就是说，可以暂时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争夺地盘了。
外面阴风的存在不过是给主播们争夺无回之城的地盘设置阻碍，这毫无疑问，现在他们拿到了出行的权利。
“【护罩】只有六个。”迟一婉说：“我们有八个人。”
林棋冰回答：“谁说我们要用护罩出去了？”
迟一婉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哦，对，我们有传送门。”
传送门虽然不是到处都能去，但已有的三个传送点分别是秦宫、钱默东第二驻地，以及提灯人驻地。
秦宫和钱默东的地方都自有计较，林棋冰等人决定优先前往提灯人驻地。
他们给留守在总部的昨日派对役属成员们留下道具和照明，领队的是叶妙钧，后者的任务是死守这里，不让血鳃或其他竞争者打进来。
“团长，放心吧，我会完成工作的。”叶妙钧挺胸抬头。
宋启三畏畏缩缩站在玻璃后面，伸头贴脸往外看，大家的眼睛适应了阴风和乌云之后，外面街道的能见度也没那么低了，能大略看清楼房的形影，只是昏聩如同对比度和亮度低到极点、噪点又拉到最高的失败调色照片。
“好大的风啊。”宋启三披着个毯子，抱紧了自己，“那边还有龙卷风……欸，龙卷风没了？”
林棋冰走过去看了一眼，宋启三指的是远处一座高楼后面，那里原本有一条龙卷风飞过去，龙卷飞巨大极了，接连天地，比普通的楼房还高。
但是当它不断移动，恰好经过高楼背面时，那高耸的回旋的灰色气流，竟然直接消失了。
林棋冰一时无语，等了好几秒，也没见龙卷风从高楼另一边荡出来。
她转身就跑，直接冲入另一个房间，视线能从更偏远的角度延伸到高楼后面。
龙卷风真的消失了，完全违反物理规律，也不是bug。
高楼后面的空气中，竖斜着一道长长的裂隙，就像透明空间被刀划出口子，裂隙翕动着，里面露出模糊的光，说明其中世界相对无回之城更明亮一点点。
“靠，又是那种裂口。”跟上来的迟一婉说。
龙卷风显然是被吞噬的，而裂口另一端想必是灰色建模的里世界。
林棋冰忽然想起来，之前陈界平说要离开蓝莲花，去探索世界的真相，后面她就再没见过她。
也不知道陈界平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我们出发吧。”李再说：“得赶紧去提灯人驻地，别让血鳃占了先机。”
一行人来到保存传送门的密室，这里有层层道具机关看守，林棋冰率先走入那道黑晶、钴蓝颜料、绿萤石和解构之泉贯通缠结的大门，光膜没过身体，让她感受到些微凉意。
紧接着是穿越空间，体感和钴蓝珠子差不多，只是后者更轻捷但有种拉扯感，而传送门沁凉如水，传送过程更丝滑，但好像不如钴蓝珠子那么爽脆。
林棋冰再落地时，已经站在第二驻地，他们将在此中转，前往提灯人总部。
第二驻地负责看守的是钱默东派来的人，和迟一韶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起，后者用眼睛对他们微笑。
林棋冰等人回礼，再次匆忙进入传送门，往提灯人总部方向穿越。
很不幸的是，这里仍然是【焚-高】校园的景象，还是他们最后离开的油画版本。
“哦，不。”侯志在后面低吟一声，“我一看见这里就脑袋瓜疼。好像被生日蛋糕砸过。”
一行人开始满世界搜刮提灯人，那些提灯人们扮演的鬼怪npc角色虽然被控制，但好歹下雨刮风知道往屋里跑，所以杰伊曼森柠檬艾米丽等人都在室内。
传送门所在的最高办公室楼——也就是大学的礼堂内，他们只找到了艾米丽、小荣和某个叫不上名字提灯人主播扮演的没名字的学生甲乙丙丁。
这六个人依次被唤醒，徐怒看见林棋冰等人站在眼前，长长松了一口气，“之前遇到过你们，好像做梦一样……”
他的长发消失得具有延后性，导致徐先生不得不用粗壮的手指耙了下发丝，自带风情，引得刚从小荣角色中解脱的宁静静眼皮一抽。
宁静静说：“您够了。请别这样。”
林棋冰等人在前往下一栋建筑之前，决定先探索变回最高办公室的礼堂，最终找到三个海龟汤，解谜后全都兑换成【护罩】。
徐先生回忆道：“你们直接去宿舍区吧，你们来的时候这里是晚上，大家应该都回宿舍睡觉了。”
这下终于凑齐能让林棋冰一行人整齐行动的【护罩】，但他们打算俭省一点，于是只派出四个人：林棋冰、沐朗、迟一婉和栀子。
剩下的提灯人由侯志李再阐鸢胡九万带队，留在最高办公室，与徐先生一起准备防御计划。
沐朗三人消耗了三个最低级别的【护罩】，而林棋冰直接瞬移到宿舍楼，这里本该是一片还不错的居民楼。他们出现在门厅里，悄声悄气，林棋冰打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朝宿舍门摸去。
果然，林棋冰等人在门外听见了沉睡的呼吸声，龙年等人还停留在宿舍中，他们依然坚信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但是运气不好的是，开门就开出了一个不带海龟汤的鬼，那鬼的全身上下像沙子和胶水粘成的，整个形体不断散落又不断成型，头部有两个凹陷的黑洞盯着主播们。
黑色触腕凭空飞出，在接触到鬼怪的瞬间，它化为一堆散沙，在触腕攻击的落点流泻散去。
“这东西根本不受力啊。”迟一婉说。
她喷了两下那种呛人的墨水，也只是在接触到沙子时冒出一些白眼，并没造成太实质上的伤害。
栀子和沐朗也拿那东西没办法，如果他们有空用探测仪器扫一下它，绝对会发现，它至少来自一个五星半或者六星的剧本。
林棋冰和它缠斗半晌，属实谁都奈何不了谁，她的表情愈发不耐烦，最终黑晶直接在空气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盾构机似的东西，直直朝沙子鬼怪冲去，它被猝不及防地往外推去，连窗户都直接撞碎了。
沙子被直接伴着玻璃碎片推了出去。
阴风竟然直接将沙子鬼吹散了，它“呜呜”呼啸着，面容被揉碎在气流中，稀释为无形。
“好厉害！”沐朗刚高兴没两秒，就被林棋冰抓着衣领往后撤。那些颗粒状的阴风从破洞的窗户钻进来了！
沙子落下消失，林棋冰等人最终在这间转角处的宿舍唤醒了龙年和毛羊，又在另一间宿舍找到t董珊。
一个又一个npc变回提灯人，他们有的变成活人，有的则变成肤色惨白的静默者，被林棋冰的黑晶第一时间涌入鼻子眼睛，保持正常意识。
——同时也避免自动向血鳃发出讯号。
提灯人驻地的黑晶塔被吹碎了，林棋冰只能向下发展，地下很快被黑晶藤蔓网络覆盖，保证提灯静默者们能再同一个“信号频道”内。
徐怒走过来：“林团长，你们要走了吗？”
他看向外面，校园景象已经尽数退去，提灯人驻地恢复原样。
林棋冰一点头，“你们的道具都拿回来了吧？”
徐怒说：“道具背包已解锁。一切正常。”
林棋冰和徐怒董珊等人嘱咐了几句，让他们看守好通往第二驻地的传送门。然后他们返回第二驻地，原本互助者联盟和白鸽驻地已经变回原样。
钱默东亲自迎过来：“林团长，情况如何了？”
他们径直来到指挥中心，纸质地图绘着精细的轮廓，无回之城——现在可以叫它忏悔之城了——约有1/3的地盘的按钉标注着林棋冰的颜色，再算上钱默东吞下来的，差不多能达到2/5 。
林棋冰说：“我们得加快进度。”
现在主播们手上的【夜行】、【护罩】和【言灵】都算充裕，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下一步去哪？”钱默东用指挥鞭点了几个地方，“卷层云街区应该是香英兰的囊中之物；皮百里没来挑战原互助者驻地，我猜他去红桃三街区也就是玫瑰小镇找路曼了。”
他微微抬头，眼睛反射按钉油漆的反光，“临时市场和棚屋区、翡翠街区、西部公园废墟、史星星他们所在的晨星街区、东北部的白玉街区。”
“这几个地方的价值和性价比从高到低排列。”指挥鞭被钱默东交给林棋冰。
林棋冰抬了下头，眼光最终落在新临时市场的点位，“临时市场吧。”
她说的是临时市场，不附带棚屋区，事实上在临时市场搬迁到主城区外的最西面后，它和棚屋区就有一段距离了。
之所以选择临时市场，因为那个地方经常出现世界裂隙，纵然有蓝莲花们治理，但它就是像个溃疡似的。
一个很容易出现裂隙的地方。
钱默东点头，“临时市场的面积比较大，而且得临时市场就是得了一半棚屋区。但弊端是临时市场的封闭房屋不多，得快去快回。”
林棋冰其实想知道，如果去临时市场，会遇到陈界平吗？
第340章
林棋冰等人决定前往临时市场,钱默东颇想跟着一起去，但奈何第二驻地周边无人固守，到后来还是侯志说：“我留下吧。”
迟一婉和李再看了眼迟一韶的方向, “我们也留下。”
原互助者驻地现联军第二公共驻地, 是通往秦宫、昨日派对和提灯人的三线交汇之地, 十分险要, 又距离史星星等零散统领的根据地很近，所以说它是联军的交通枢纽野不为过。
“你们留在这，一是看守驻地本身, 二来支援其他位置也非常方便。”林棋冰说。
于是钱默东跟着林棋冰一行走了,他们这次不得不冒着阴风前往临时市场。
主城区大道完全变成灰黑色，林棋冰等人开上一辆汽车——车是从第二驻地的车库里开出来的, 人一坐上去就使用了【护罩】功能，几个人的护罩攒在一起，终于勉强能护住这辆汽车。
“根本看不清路啊。”开车的胡九万只能凭借手感往前开。
前方是阴风阵阵, 那些灰色尘状气流里时不常就拱出一张狰狞的鬼脸，或尖叫或嘶嚎或惨声大笑。
林棋冰坐在副驾驶，突然问后面的钱默东：“为什么突然要来？”
钱默东朝身后一个方向望了两眼, 说：“卷层云街区和红桃三街区很安静。”
钱默东驻地北南东各临蓝莲花的卷层云街区、原海盗船现路曼的红桃三街区和属于联军的第二公共驻地。
他那个地方实属很安全,唯一的威胁来自西侧：隔着宽阔的忏悔之城中央大道,与晨星街区和翡翠街区遥遥相望，翡翠街区是没主儿的。
但只有跟着林棋冰等人出来，才能真正近距离看见翡翠街区的样子。
钱默东透过车窗，看见那些错落的高大蕨类植物和很有设计性的别墅尖顶, 说：“那里也没有人。”
林棋冰收回对准的探测仪器，仪器表盘显示未检测到非鬼怪波动，“的确没有。”
钱默东忽然叹了口气, “自从篇章1结束后，我就没见过底火。”
现在的情况诡异极了，血鳃竟然在无回之城里消失了。
而且消失的不止是他。
如果说香英兰和皮百里可能各占了一点地方，前者并无逐鹿的意图和团队协同度，而后者实力空虚不济……
那么十七去哪了？
十七团队就好像在忏悔之城里消失了，她们既不占地，也不出来合作，整个决赛和她们没关系似的。
胡九万已经驶过忏悔之城的中央大道，他们现在来到界门之前，穿出去后，一阵风声透过车窗嗡嗡地响彻这个一冬的小空间。
“补个护罩。”林棋冰对后面的沐朗说。
他们开的是辆七座车，一共坐了六个人，但沉重的车体仍然被吹得不断摇晃，车轮很勉强地接触路面，广袤但低矮的棚屋区和临时市场就在眼前。
那些棚屋，正如林棋冰所料，它们还被固定在原地。可能由于符合“楼房建筑”的定义，所以没有直接被阴风吞噬。
但要命的是，棚屋的四壁都是或薄或厚的塑料布，好一点的可能使用油布帆布，或者加厚的涂层防风科技布。
它们没有砖和瓦，就是一个钢结构或者木结构的框架，外面用钉子和系带固定罩布——忏悔之城基本不下雪。
而现在，那些罩布和框架被阴风吹得摇摇欲坠，正如外国电影明星在下水道上的倩影，下摆猎猎扬起，若有没及时被拽下来的，那么要命的阴风就会吹到棚屋里去。
林棋冰一路上接连看见两座棚屋掀起的墙帘内，飞出一簇极其近似于人性的飞灰，还保持着被拉长的惊恐表情，又转瞬被另一方向的风吹散。
还有好几座棚屋的门帘大敞着，或者歪斜了，里面空空荡荡，让人心里发寒。
“哦，好惨。”栀子在旁边说，胡九万没有放缓车速，但是转头问：“团长，咱们要不要收了这个地方？”
林棋冰凝望外界两眼，很沉重地说：“这地方被人唤醒过。”
众人这才惊觉，对哦，棚屋区变回一座座棚屋，里面本该是npc鬼怪的主播们，也恢复了正常人模样。
但为什么又会被丢下不管呢？
林棋冰等人很快车行至荒地附近，这里原本是搬迁前的临时市场，现在完全荒废了，但有好几道长长深深的印子横穿荒土，开往远离棚屋区的西侧方向。
“两辆车，往新临时市场开的，车型不一样。”林棋冰判断道。
沐朗贴着车玻璃细看几眼，说：“其中一辆的车辙印很宽很花，像是……皮百里那辆白色吉普。”
林棋冰补充道：“而且是皮百里的白色吉普先来，另一辆车的时间比他晚一些，跟着他的车辙印往那边开的。”
他们决定跟上去看看，但又没办法不管那群无助的棚屋区小主播，林棋冰的黑晶从地底如无数条游蛇般爬过去，在棚屋内破土而出。
每一条黑晶小蛇都缠住棚屋罩布的边角，将它们和结构骨架牢牢固定在地上，不让阴风吹进来。
原本惊慌失措的棚屋区安静下来。
透过后视镜，林棋冰看见有些透明塑料布窗户内，露出了表情各异的脸。
“是林团长！”
“谢谢林团长救命！”
“您一定要获得最后胜利！”
模糊的呼喊声从各个棚屋内传来，正当林棋冰的车调头往车辙印上开时，后面一个棚屋忽然冒出一句尖锐的呼喊：“林主播！您务必要小心啊！刚刚临时市场那边传来了很大的爆炸声！”
林棋冰让胡九万按了下喇叭作为感谢。
他们很快来到临时市场外，但和想当然的猜测不同，临时市场现在竟然不是临时市场的样子，而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海洋。
“忏悔之城……有海了？”沐朗困惑地说。
原本应该是各色商铺和广场空地的地方，的确只剩一角海浪在拍打沙滩和礁石，远处无边无际都是深灰色的海水。
“这里是西方。”林棋冰说：“主城区的废墟和001街区也是西方。”
海洋的存在反而t显得合理了。
林棋冰等人开始在海边树林探索，他们加快脚步，尽量不消耗太多护罩。那些植物远看是树林，走近了其实就是一道道耸立的灰色长条，宛如接连天地的石柱。
天上有什么？
远处海平面的上空，正有一道道霹雳落下来，闪电隐隐擦出火花，不断照亮黑灰色的惊涛。
阐鸢指着远处的一点白色说：“啊哦哦哦。”
皮百里的白吉普停在那里，不远处还停着另一辆很规整的黑色轿车，都是空的。
“他们不会去海里了吧？”胡九万蹲下，想撩一下海水，却被林棋冰猛地拽开。
刚刚胡九万差点触碰到地方，水下仿佛感应到他的手指，忽地亮起千万点细小微尘，如同带电一般朝他一层层浮游而来，让人想起经常隐藏在水下的藻类生物，或者……一种尘埃。
一种尘埃？
林棋冰从岸边捡了个石块，这石块的样子也和正常不一样，侧边如同被尺子量过，形成一个略带偏移的十六切面，倒像是一些游戏里的矢量建模。
石块被林棋冰扔进海里。
它掉下去的地方开始发亮，那些发光的微尘聚拢过来，几乎映亮一小片海域，海面之下如同洒落一线荧光剂。
下一秒，发亮的微尘开始放电，又或许那不是放电，但林棋冰等人听见冰块碎裂般的噼啪声。
小石头正在被解体，在忽明忽暗的荧光闪耀中，小石头一次比一次边缘虚幻，最终在林棋冰等人的注视下，变成了无数个虚拟石头轮廓的微粒，最终被海浪揉散而去。
荧光消失了，微尘们再度隐没轮廓。
林棋冰等人突然意识到，这些海底微尘和街道上的阴风，事实上是同一种物质。
“哦，如果皮百里他们下海了，那可就省事了。”栀子笑了声，“是真的话，我希望后面跟的那个是血鳃。哦……我忘了，血鳃已经下过海了，他本来就是忏悔之城最生猛的小海鲜……”
没人不喜欢这个笑话，但现在没人笑得出来，林棋冰等人当然不会冒险去海里找人，他们决定沿着原临时市场的边缘探索。
“奇怪，人都哪去了。”钱默东的眼神有些晦暗，“就算临时市场没恢复原状，也没被人成功解锁，可原来临时市场的人都去哪了？”
总不能变成海底生物了吧。
临时市场的小老板们，还有他们的店员，都统一住在临时市场一侧配套的大型棚屋里，有砖结构，比棚屋区更沉更大更稳固。
可主播们就是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有远处海面不断劈下雷电。
如果忏悔之城上空的云层是块隔音棉，那么在临时市场上空的位置，隔音棉肯定漏了一块，于是覆盖整座忏悔之城的雷电会在这显现出声和光。
“栀子，你能用符咒探测一下前面吗？”林棋冰放下手中的探测盒子。
阐鸢在一边：“啊哦哦哦……”
林棋冰又问了一句，没回答，转头去看，却看见阐鸢趴在了空气上。
他的手抓着栀子的一条胳膊，而胳膊和肩胛的连接处，没入了空气中的一道长裂隙中。
栀子被裂隙吞没了。
大家跑过去合力拉着栀子，阐鸢单手比划好几下，林棋冰才明白：他原本和栀子手拉手往前走，栀子面前忽然刷新出一处裂隙，然后她猝不及防撞进去了。
胡九万着急地说：“快把她拉出来啊！”
然而他们怎么拽都没用，使出能拖动一辆汽车的力气，栀子的身体也没被拉回半寸。
沐朗大着胆子从裂隙往里看，惊呼一声：“裂隙里面是空的！”
他只看了一眼，整张脸都白了，脸上隐隐有纵横的分割线，像是即将变成建模形象似的。
林棋冰也看了一下，与预想的没有差异，裂隙里面正是那个灰色建模世界。只不过不见了栀子，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你们还记得从裂隙进去会变成什么吗？”林棋冰问：“道具变成道具卡。”
那么人会不会被二维化？
栀子只剩一条胳膊在外面，林棋冰顾不得【护罩】正在被消耗，直接拿出手机，打开外卖app ，点击自助下单，客户建档填写栀子，各种信息一应俱全，还特别标注：没有左臂的版本。
点击搜索后，屏幕转圈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终于，一张非常诡异、像是纸张被折了一道的地图跃然眼前，栀子的头像几乎和林棋冰的小蓝箭头是重合的，但前者正在移动，朝着远离林棋冰等人的方向而去。
外卖app的冷漠女声在林棋冰耳边响起：“检测到骑手选择了异维度地图，过程高风险，请问是否继续？”
林棋冰怔了一下，说：“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冷漠女声的声音频率有点含糊不清，回答：“骑手当前状态无法进入异维度地图，请整改自身属性后，再次尝试。”
怎么整改自身属性？
林棋冰感觉自己被人唬了，她准备从另一个角度钻空子，“只有进入异维度地图，才能找到目标客户吗？”
冷漠女声卡了卡，回答道：“条件充分但非必要。”
林棋冰心头一亮，那张死白的脸有了些活人气，用纯黑色的眼球对准虚空，问道：“请帮助我在不必进入异维度地图的前提下，找到目标客户，并完成本次配送。”
冷漠女声好像轻嗤了一声，但林棋冰没听清，反正对方不情不愿地开始了导航。
“请跟随客户位置移动，保持坐标相对贴合。”冷漠女声命令道。
林棋冰一群人好像变成了扫雷的或者盗墓的，拿着个手机观察方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如果把手机换成金属探测器或者罗盘就更有说服力了。
小蓝箭头紧紧与栀子的头像重合，大约过了十分钟，冷漠女声终于说：“前方即将生成未来交互端口，请做好准备，改变端口方向。”
林棋冰问：“什么是端口？”
冷漠女声竟然有点不耐烦，“请骑手不要过度依赖app，使用自身智力功能完成学习判断。”
林棋冰感觉冷漠女声在骂她，这种骂人的风格让她感觉有点熟悉。
她锲而不舍：“什么是改变方向？”然后诚恳补充：“这个我真的不会。”
冷漠女声沉默两秒，回答：“端口的生成位置难以从外部改变，但它的生成方向可以从外部改变，外部是一个至少三维的立体空间，也是你们所在的空间，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是……”
林棋冰接话道：“都是立体的。立体就有不同的方向，包括……一道裂隙。”
端口就是裂隙， app检测到前方正在生成一道新的裂隙，而林棋冰等人和栀子正在两个世界往同一裂隙的方向走——除了阐鸢，他被留在原地，继续拉着栀子留下来的那条手臂。
冷漠女声提醒：“3、2、1……”
林棋冰骤然拉住同伴们，几乎是紧贴着他们的鼻子，一颗微不可察的圆点浮现在空气中。
它只是一个点，从任何角度看都是点，如悬停的尘埃。
“它是裂隙的原身，正在由点到线，扩大成一道真正的裂隙。”林棋冰说。
现在，就是影响这颗裂隙种子的方向的最好时机。
道理她都懂，但具体要怎么办呢？
林棋冰试着朝裂隙吹了口气，然后感觉自己真的犯傻了，裂隙种子一动不动。
而app地图上属于栀子的小头像正在向前缓慢移动，眼看就要来到和裂隙重合的位置。
要将裂隙开口朝着——不，背对着栀子打开，但要怎么做到呢？
林棋冰感觉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痒痒的。
她有些胁迫性地问：“邪祟？”
邪祟在林棋冰的脑海中细声细气：“我在，亲爱的主人！”
林棋冰问：“你能改变裂隙的方向吗？”
邪祟说：“当然可以，亲爱的主人！不过我得补充一点，不仅是我，黑银蓝绿四种物质都能影响裂隙。”
所以，有绿萤石的十七，有钴蓝颜料的香英兰，有解构之泉的血鳃，还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藏着小秘密的皮百里，都没准能和裂隙玩点什么小游戏……
黑晶触腕飞出，在接触到裂隙的瞬间凝聚成一把刀刃，它精雕细琢，小心改变着裂隙生成的方向。
最终，空间中被雕刻出一道正好背对栀子行进路线的裂隙。
下一秒，一道扁平的人影从裂隙里掉了出来。
林棋冰等人跑过去，掉出来的“纸片人”果然是栀子，她看上去怪异极了，但好在接触到原世界的瞬间，边缘开始微微鼓起，肉眼可见地正在恢复成原来的t形态。
阐鸢从身后跑过来，手里攥着脱落下来的栀子的胳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胳膊按在栀子扁平断裂的肩膀上。
幸运的是，五分钟后，栀子缓缓变回一个立体的人，她的胳膊也长回去了。
林棋冰问：“你在建模世界看到什么了？有皮百里或者其他人的踪影吗？”
栀子喘了两口气，说：“看，看见了……”
栀子在建模世界不仅看到了那些灰色油泥质地的建筑，还看见了一些人影。
“人影？和你一样都是扁平的？”钱默东问。
“不全是。”栀子说：“我也不是一进去就被压扁的，我总感觉我少做了什么步骤……哦对了，我看见一道门，那种视觉错觉的既像凹角也像凸角的，一道灰色的立柱四边形大拱门。”
林棋冰问：“你觉得那座门有什么特别的吗？”
栀子回答：“我一落入建模世界，就发现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向前走，而那道门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无论我走到哪，都感觉那道门和我的距离是一样不变的。”
“我心里有种感觉：一定要穿过一次那道门。”
“但是无论我怎么跑，都跑不过去，最终就被那个世界压扁了，只能被虚空推着往前走。”
沐朗问道：“被虚空推着？”
栀子点了点头，“我直觉那个世界有某种存在，它没有明确的意识，更像一种引力定律般的规则作用于我，它在推动我朝一个我很不想去的方向走。”
所以可推断的是，栀子看到的那道门，对刚进入建模世界的主播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或许穿过它，就能不被扁平化。
好在林棋冰在栀子的前路上即时改变裂隙，让她掉了出来，否则的话……
栀子叹了口气：“我还看见好几个被压扁的纸片人，应该都不认识，他们在朝和我同一个的方向走。”
建模世界在集中处理这些误入的失败者。
“那不是纸片人的呢？”林棋冰问。
栀子缓了缓，这才说道：“我看见皮百里了，还有另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人。”
“陈界平？”钱默东问。
栀子摇摇头，“路曼。”
路曼的AI复制体竟然被皮百里带到建模世界来了？且不说他们是怎么保持三维形态的，皮百里带她来干嘛？
沐朗喃喃道：“他不会是想找办法复活她吧。”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林棋冰面对大海，护罩之外是肃肃阴风刮过，她抓了一把小石头，一颗接一颗投入大海。
然后倏地说道：“你们说，海里面发光的这些颗粒，会不会和咱们身边的某种物质有关？”
钱默东说：“你指的是解构之泉吗？它们同样能解构掉东西，譬如人体。”
林棋冰否认道：“不，我说这些阴风本身，它们由一种仿固体的气态颗粒构成，被阴风刮到的人和坠入海洋微尘的东西是一个下场，完全被风化成灰，然后再失去形状。”
“哦，这么说是挺像的。”钱默东点点头。
林棋冰还有话要说：“还有个东西和这些微尘挺像的，我是说形态。”
钱默东凝眉思索片刻，好像走神，脸色忽然变了，还是林棋冰提醒道：“裂隙种子。”
“我们能不能假定，那些吃人的阴风，还有发出荧光的海底微尘，其实都是建模世界的裂隙种子？”
这是一个惊天的发现，可钱默东却没有回答。
钱默东骤然往前一探身子，差点撞在林棋冰身上，他拦住林棋冰一行人，皱眉道：“等等，你们之前说，你们在昨日派对驻地街道上救了谁？就是被风刮掉一截手指的那个。”
回答的是沐朗，“张老板，你应该认识他，是临时市场开大排档的。”
钱默东的脸色严肃下去：“对啊，他住临时市场啊，怎么会活生生来到你们驻地里？他左邻右舍的其他老板呢？”
“别忘了，临时市场是个未解锁的地方，是海。”
“他获救以后，有对你们提过这个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