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靥上还残留着微微迷惘和倦怠神色。
那三人攻击的目标既是她,自是不可能看不见她的面孔和动作。
而他们大概有生以来现在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美女的颦蹙迷惘表情,有时比盛艳媚笑还要动人,还要迷人。
当此之时这类问题本来就算故意要想也想不来,但由于这只是那三个黑衣人的感觉,便不必特地花气力精神去想。
因为他们第二个感觉就是感到全身气力泄失了一大半。
第三个感觉如闪电接续而来,就是那无愁仙子的手指何以刚好对正了自己的胸腹要穴呢?
三件兵器一掠而逝,无愁仙子一大撮乌溜溜长发被金斧削断。
她右肩衣衫裂开,露出的不是雪白肌肤而是鲜血。
长刀也同时嵌入她右边肋骨。
但那三个黑袍大汉也一齐跌坠地面,没有一个再动弹一下。
无愁仙子一连退了七八步,身子挨住墙壁才停得住。
杜三娘左袖飞出一道剑光,右袖内也飞出一道剑光,铿锵连声已接住那两个黑袍大汉双刀一鞭迅如风雨的十二刀和八鞭。
他忽然一跃如飞花轻燕落在无愁仙子身边,左袖一扬,剑光吞吐挡住首先疾迫而至的双刀。
她急急问道:“仙子你怎样了?”
话声未歇,右袖剑光也已挡住了三鞭。
无愁仙子瞧瞧还嵌在肋骨上的长刀,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声音中仍然含着浓浓茫然意味。
此时手持双刀的黑衣人忽然舍弃社三娘,突取无愁仙子,他双刀不但速度加快许多,森寒刀气也强烈得多。
显然他刚才对付社三娘时并没有施展全力。
换言之他刚才是隐藏起真正实力。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法?
杜三娘袖中飞出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三道,急急封拦此人。
另一只衣袖内则飞出七八道光,卷住了使鞭的黑衣大汉。
但她左袖的三道剑光既阻不住双刀,同时也没有阻住无愁仙子的手指。
无愁仙子一指双影,齐齐点中两刀刀刃。
两刀登时飞上半空,夺夺两声已插在梁上。
她纤指上又发出“嗤嗤”之声一连五响。
那个黑衣大汉身子腾空飞退,如受重锤连击五下,跌坠两支外时,全身已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
杜三娘面色一变,右袖中又飞出七八道剑光,星旋电转一绞,唯一剩下的黑衣大汉持鞭的手登时绞成肉酱。
另外他面门胸口也一齐出现七个血洞,砰匐飞坠丈许之外。
厅堂内死尸横七竖八,血腥攻鼻。
侧峰老禅师已是除了四个女性之外唯一的活人,他在禅榻上睁开眼睛,满面愁容长叹几声。
杜三娘冷冷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没有杀你,是因为不必杀你,你愁什么,又叹什么气?”
侧峰老禅师声音枯涩得好像沙漠中没有水喝的人一样。
他道:“死人我已经见得多,但收拾尸首的经验从未有过。你们一下弄了这么多尸体在这儿,叫我怎么办?”
他不但没有多谢人家不杀他之恩,语气中还隐隐有埋怨之意。
杜三娘一时为之啼笑皆非,只好嗔声叱骂道:“闭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事情。”
无愁仙子一手拍掉肋上长刀,衣裳登时被血染红了。
但她身体似乎很好,居然还能帮忙扶起两名婢女,姗姗出寺。
晚上时分,苏州城内已是满城灯火,街道上相当热闹。
无愁仙子的身体果然很好,虽然肩助两处受伤,仍然能够践约在松鹤楼备了酒菜宴容呢!
太湖最新鲜的水产这儿都可以吃到,白鱼鲜嫩,药菜入口腻滑而又爽脆,其余虾蟹等莫不甘香。
酒也极佳,是绍兴特产珍酿女儿红,在萧瑟凉秋喝着烫热了的美酒,确是人生赏心乐事。
但李不还的观点,佳肴美酒仍然比不上无愁仙子的一抹微笑。
他用心定神想了好一会,才迳自连乾三杯,道:“我细细想过平生所见过的美女,却居然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艳色芝姿万分之一。”
他讲得郑而重之,却只像是赏过奇珍名画之后的学术性评论。
丝毫没有亵渎不敬之意。
无愁仙子淡淡笑一下道:“我请你喝酒,你当然要奉承我一下的。”
李不还道:“我不是夸口,事实上很多人想请我喝酒都请不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一顿好酒好菜而向你作违心之论。”
“那么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稍稍睁大美丽眼睛问:“你有你自己的抱负志向,你是那种绝不为别人左右的人?”
李不还含笑点头,道:“我是的。”
无愁仙子道:“威迫是不必说了,你这种人一定很硬骨头。但我问你,财富和美色呢?能不能令人让步?”
李不还沉默片刻,才道:“以前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这类问题,但现在我亲眼看见你,我心中竟不禁犹疑起来。
刚才我再三问自己,我会不会为了像你这么美丽的人而作出让步?答案你一定知道,所以我不必说了!”
无愁仙子摇头不依,道:“不,我要听你自己讲出来。”
李不还道:“为了你,许多事我都可以让步。”
无愁仙子嫣然举杯,喝了一半,便把剩下的半杯给他,轻轻道:“你乾了这一半杯酒。”
杯上边缘上,隐隐残留着她口脂香味。
李不还浅浅呷着,一时心飞魂越。
她向来是如此不拘小节呢?
抑是只对我特别些?
她大概也不至于不知道这是很亲呢的表示吧?
他无论喝得怎样慢法,半杯酒仍然不久就喝完。
无愁仙子从他手中拿回酒杯,玉葱也似的纤指碰触他手掌一下,这轻轻一触使李不还好像触了电。
她斟满酒,浅浅喝了两口,又微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他。
等他喝完,又拿回去斟酒。
就这样酒杯传来传去,默默地微含笑容地喝了八杯。
他们似乎对那个酒杯很偏爱。
又好像这间著名酒楼只有这只酒杯一样。
照他们这样喝法,恐怕喝到天亮也喝不到两斤。
若是嗜酒之徒,一定心痒难熬之至,不过换了意不在酒的醉翁,却又无疑认为过瘾无比了。
无愁仙子忽然拈杯沉吟,然后缓缓地说道:“你从襄阳特地赶来,为的只是要来对付我?”
李不还点头承认。
“我们两个总算已动过手,你的剑法我的确很佩服,不过你认为能不能赢得我呢?”
“今天碰头时赢不得你,过两天也赢不得你。”李不还眼神很坦白也很锐利:“但现在却赢得你。”
无愁仙子微微苦笑,道:“你已瞧出来了?”
“是的,身上受了两伤,头发有一大络好像被削断了,可以想得见,你那时一定相当不利。
但外伤仍不要紧,我是发觉你偶然会有真气不匀呼吸散乱之象,这才要紧,如果我要杀你,一定不肯放过这个时机。”
无愁仙子又苦笑,道:“你瞧得真准,你一向都是把对手瞧得这么准,然后才出手的么?”
李不还点头,道:“我虽然杂七杂八学了很多种剑法。但最主要的仍是我家传剑法,那是杀手之剑,讲究一剑杀绝,远扬千里。”
无愁仙子慢慢伸手过去。
李不还望住她的纤手,直到她自动把五指都放在他掌心,好像是女人依在男人的怀中一样。
他才放心微笑,抬眼瞧她。
无愁仙子轻轻道:“你虽然很注意我的手,但其实进入五寸距离之时,不论你怎样小心提防,我仍然能制得住你。”
好“一指百变”的指法指力妙绝人寰,那是已经看见过的。
据她说还有“一指千变”,那当然更是旷世绝学。
所以李不还相信她绝对没有吹牛。
李不还问道:“你为何不趁机制住我?”
无愁仙子反问道:“你为何不趁机拔剑杀死我?”
李不还耸耸肩。
无愁仙子又道:“你既然已表示肯让我,你的剑术又那么精妙,我为什么不多一个强有力而又倜傥潇洒的朋友,却去制造敌人呢?”
她的手在他掌中轻轻转动,李不还触电之感更为强烈,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疑真疑幻之感。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玉手居然已被我握住了。
难道她真的对我特别些?
她心中真的有我?
他们酒喝得不多,话却谈了不少。
而她的滑腻香软纤手,一直放在他掌中……
清晨的河面上,和岸边枫林间,层层雾气未散,平添迷幻朦胧之美。
李不还一身白衣,仍然佩着剑,看来英挺而又俊逸。
无愁仙子一身鹅黄衣裳,韵致雅淡。
不论远观近看,都有如画中仙女,令人神移万里。
在红红枫叶下,他们相对止步。
身侧不远处清澈河水无声地流着。
无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大清早要跑到这儿来?我们昨夜又没有正式约好。
我何不故意不来,矜持一下身份岂不更好?你知道我们女孩子常常用这个方法,而据说这个方法几千年来都很有效!”
李不还游目纵览晨光下的旷阔平畴,满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壮志蓦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天下如此壮丽,红颜如此多娇,谁肯辜负平生?
谁肯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眼神有如大高海深,凝望住无愁仙子,柔声道:“如果你肯帮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后世之人一定不禁时时缅怀我的丰功伟业!”
无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温柔,面靥比星花更娇艳。
她的声音也宛如天外云端飘下来的细丝仙乐,温柔和缓的道:“我一定帮你,我一定帮你……”
李不还无言地轻轻拥抱住她,轻轻吻那朱唇……
宇宙万物忽然都起了变化。
本来是丑的有了美,肤浅的变成深邃,无聊却有了意义……
但李不还仍然能注意到无愁仙子渐渐僵硬,以及面色越来越苍白。
难道能滋润万物的爱情,对她却反而不妙。
无愁仙子连连喘气,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是我最亲密亲密的人。唉,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他了!”
李不还的心突然像被剑刺一样疼着流血。却极力镇定如常,道:“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无愁仙子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惨的人。”
她挣脱他的怀抱,绕着枫树转了一圈,神色才恢复平静。
她微微而笑。
虽然仍是一样的美丽眩目,但李不还却变得好像有一层晨雾阻隔着。
他深深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叹息?是为了这心灵相合,血肉相连的爱情,但却是变幻瞬逝的爱情而发。
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如此感动的刹那呢?
任何情感的巅峰都不会停留得太长久。
不论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总之达到了巅峰,不久就会下降,或者称为冷却。
可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极之希望某种情感巅峰可以维持永恒,尤其是爱情。
所有的恋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维持炽热爱情于永恒不变。如果我们以局外人眼光,冷静观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动也是如此,不论你为何感动,总是很快就到达了巅峰而迅即滑落。
这一刹那你可以为之而流血,可以为之而死,但这一刹那却绝对不是永恒。
日本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龙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丽,老是认为可以从一瞬看见永恒,或者得到永恒。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永恒本身含摄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虚假的概念,而短暂也一样虚假不实。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而死,他的作品如罗生门等迸射出灿烂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万物不停生灭之洪流里,亦不啻一道短暂却眩目得不可正视的闪光。
枫林间和河面上的晨雾,在阳光下消散,好像根本从未曾出现过。
但晨雾却确确实实出现过,那种迷蒙之美仍然留在李不还心头。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抛开无限美感,而用庸俗丑恶的利害得失,来考虑无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从这个角度考虑不可。
因为他心底已隐隐约约感到,事倩绝非表面上那么美丽,也绝非那么简单,他甚至泛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之感。
无愁仙子袅娜背影虽已消失于树木以及土丘那边,已经不在他视线之内。
但他知道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只不过现在他并非用肉眼而是用心灵之眼瞧着她,无论她走到那儿,他都可以看得见她。
由于是春天之故,太阳强而不烈。
寒山寺后有一片僻静的幽林中,侧峰禅师身披红色绣着金线的法衣,站在一块木牌前面。
这块木牌写着“五无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样,大概不久就将会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着的就是昨天死在禅堂内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尸体,侧峰禅师只能用草席卷裹尸体,草草埋葬于此。
这件事已经花了他很多时间。
也使他迫不得已要应付一些困扰。
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像往日一样平静,这一个新坟位处幽僻树林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而加以注意。
侧峰禅师念完最后一通往生咒,便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解开肩上环扣,将法衣袈裟脱下,先折成窄长幅,叠两叠搭在手上。
然后平平静静地举目四看。
他这一看大有道理,因为这时从一棵大树树身后转出一个美女,眉目如画,一身杏黄衣裳迎风轻飘。
而她踏着落叶草尖而来的婀娜意态,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对黑如点漆、惊世绝艳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细细看过木牌写的字。
别人以为她必定会开口说话或询问,她却好像隐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祷。
过了好一阵,连老和尚也禁不住侧转脸孔去瞧她,并且忍不住猜度她这次祈祷究竟需时多久?
这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我已经来了好一阵,我一直猜测你到底认不认识泥土里的五个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们禅宗最拿手的把戏:“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样,任何人死了都无区别,但即使在生之时,其实亦无区别。”
那杏黄衣裳的美女就是无愁仙子,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对你可以没有区别,但我却不同。
因为他们昨天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势是他们五个所留下的!”
“也许你是对的。”老和尚说。
他面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风霜的痕迹。
不过声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显示他还未向岁月低头。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问问他们,但死人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何不让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呢?”
无愁仙子道:“我决不至于挖坟刨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执地摇头道:“老衲一点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开坟墓瞧瞧他们,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无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开坟墓,可是对死人有什么打紧?他们既无感觉,亦不会抗议。我们何必争执这种无聊问题?”
老和尚不以为然的道:“无聊?这种问题在老纳看来一点也不无聊,简直是有聊之至!”
无愁仙子微讶道:“你好像很维护他们?连尸体也疼惜得过了份!”
其实尸体让人家瞧瞧有什么打紧呢?
老和尚道:“瞧瞧当然不打紧,可是这些尸体挖了出来,谁再来埋葬他们呢?哼,不用说又是我这个老僧弄出一身大汗。你们杀了人之后拍拍手就走了,难道挖坟之后还会再埋好才离开?”
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侧峰老禅师昨天也已抱怨过尸体很难处理的话。
看来这个老和尚对这一方面似乎很不高兴也很执着。
无愁仙子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是谁?你假装是老老实实的和尚,但你其实不是,你到底是谁?”
侧峰禅师老大不高兴反问道:“我假装?我假装给谁看?你从未跟我讲过一句话,我几时骗过你呢?”
无愁仙子没有法子反驳,只好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
侧峰禅师道:“我是真真正正出家人,绝不是假和尚,只不过我用了不为世知的法号,这一点对你并不重要,你觉得重要的应该是这五个死人的来历,对不对?”
无愁仙子颔首道:“对,不过你为人所知的法号我也想听听。”
侧峰样师道:“其实我另一个法号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韶光如矢,算一算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虽然过得很快,但亦发生更多的事,所以没有人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我所用的名字。”
无愁仙子好像比他还固执十倍,道:“不管,我还是要听听。”
侧峰禅师也无为难之色,道:“四十年前的三十年时光,老纳法号通灵。”
无愁仙子皱眉想一下,玉面忽然布满讶异神色。
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道:“你就是昔年少林寺掌门圆胜大尊者座下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上人?”
侧峰禅师点点头,道:“我就是,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惊讶的?”
无愁仙子呐呐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我的师门来历了?”
现在不妨改称为通灵上人的侧峰老禅师。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怕什么?怕我到处宣扬?怕我会想法子对付你?唉,你放心,我已经四十年不管世事,难道我会管你的事?”
无愁仙子仍然呐呐道:“但我不同,你一定知道我跟别人不同。”
通灵上人嗟叹一声,道:“你的确与常人不同,但如果你仍然在业力漩涡中身不同己的翻滚,我既不必管,亦管不了。”
无愁仙子定一定神。
她才又说道:“好,该告诉我,死了的五个人是谁?他们为何暗袭我?又何以以我的耳目,直到现在还查不出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通灵上人道:“你既然问了,我且答你。第一点这五个人性名我不知道,不过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大概是滇南无恶山庄的人。无恶山庄你一定听过的,其实就是代表无恶不作的意思。
第二点,这五个人心志已经受制,所以他们做什么事连自己都不知道,也因此看不出他们为何要暗算于你。”
老和尚声音停歇一下,又道:“至于你为何查不出他们来历,这正是一条线索,你自己细心想想,大概会找出答案。”
无愁仙子直着眼暗暗寻思。
美丽的人就是这点好处,虽然直着眼睛,却仍有另一种动人的迷人美态。
她缓缓的说道:“无恶山庄的这几个杀手,其实并不难查出他们的身份,但为何查不出来?”
通灵上人徐徐道:“假如潭水很污浊,你明明知道有很多鱼在那边,却一定看不见的。”
无愁仙子喃喃道:“对,对,是污浊的水隔阻了目光,看来我也是一样的。”
她向老和尚检衽屈膝行了一礼。
无愁仙子又道:“多谢您,我告辞啦,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提到您的大名。”
通灵上人道:“这样很好,虽然提也不要紧,但我却怕那些徒子徒孙找上门来,那可是片刻不得安静的局面。”
幽林中很快恢复寂静,因为一个老和尚和一个绝世红妆都不言不语,像木头一样的站着。
无愁仙子为何告辞之后还不走呢?
答案马上出现。
树林内传出极轻微声响,显然有人行动。
然而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谁会跑到这儿来?
如果真有人来,他为了什么?
老和尚倚树瞑目,看来大概可以那样三日三夜也不动一下。
无愁仙子神情冰冷,也微微阖目聆听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过了一阵,一个白发龙钟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外表虽是年迈老朽,可是眼中精光蕴闪,显然并未因年老而衰弱。
龙钟老人小心瞧过老和尚和无愁仙子之后,才说道:“无愁仙子,小人老谢这厢有礼。”
无愁仙子淡淡颔首。
老谢又道:“这位老和尚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他为何还不回寺?”
无愁仙子瞧一眼老禅师,已经知道他不会开口,便道:“他那么老了,又是出家人,不必管他,你且说出来意给我听听。”
老谢点头道:“好,我是来请仙子救命。”
无愁仙子讶道:“你看我像是专门救人性命的人么?”
老谢发出咯咯的笑声,忽然大有不敬之意。
他道:“你救不救人我不管,但我以崔怜花之名,要你救我保护我。”
无愁仙子面色不变,但无可否认芳心的确大跳几下。
崔怜花这个名字她许久没有听见了,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不过今天早上却忽然想起她。
那是在河边枫树下,跟李不还见面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无端想起了姐姐崔伶花,必定有些原因的,莫非当那柔情密意充满心头之时,一些从前亲密的人就会回到记忆里?
老谢的眼光深不可测,他又说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会活不成,这样讲法你可明白?”
无愁仙子泛起艳光四射的笑容,道:“我当然明白,但我从没有打算杀死你,所以你讲的恐怕都是废话,你是那一帮那一派或者那一个组织的人?”
老谢简短道:“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人。”
无愁仙子仍然笑道:“你知不知道‘百手千剑’杜三娘就在此地?她是缠绵毒剑门的高手,有什么事她大概可以为你作主。”
老谢忽然岔开,道:“崔怜花现在连一丝一毫武功都没有,就算是普通的流氓瘪三都可以强奸她。不过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到这种侮辱。”
无愁仙子道:“那么我谢谢你啦。”
老谢摇摇头:“不必,不必,她虽然没有受辱之虞,却有性命之忧,当然这是说如果我活不成的话,她也得陪我到黄泉去。”
无愁仙子道:“我有点明白了,其实你怕的不是我,而是杜三娘,当然我可以命令杜三娘不得向你生事动手,你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做呢?”
老谢连笑容都没有,只点头道:“正是如此,你确实是冰雪聪明的人。”
无愁仙子忽然自言自语道:“杜三娘我可以命令她,不过若是无缘无故不准她找人麻烦,又好像不合理不像话……”
老谢冷笑道:“崔怜花就是缘故了。”她停一下又道:“你叫崔怜月,她叫崔怜花,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么?”
无愁仙子道:“好像不太够,因为我现在已不是崔怜月了,而是无愁仙子,你最好记着。”
老谢冷笑数声,才道:“崔怜花一条性命,绝对不比我的低贱,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们就走着瞧。”
无愁仙子也冷冷瞧着对方,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别人难以测度的意思。
老谢向树林退走,身形迅即隐没。
无愁仙子稍稍提高声音,道:“老谢,横竖你决对死在杜三娘或者别人手中,我为何不亲自杀死你?这样总算也替崔怜花出了一口气,你说是也不是?”
林内兵刃相交之声“铮锵”数响传来。
过了一会,老谢身形又出现了。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的手下纵然杀不了你,但他们人多,大概阻挡你还不成问题,尤其是当中几个是火器高手,,你若想硬闯出去,只怕很难如愿。”
老谢神态稍见狼狈,怒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崔怜花是你的双生姐姐,你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无愁仙子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要挟而已。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真的认为你的性命贱过她的,你若不承认又不求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像无愁仙子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子,这种无情冷酷的话出自她口中,实是令人大有疑真疑幻之感。
老谢瞠目结舌,定睛瞧她好一阵。
她才颓然道:“好吧,我求你,杜三娘不会放过我,但她听你的命令,你救救我行不行?”
无愁仙子不答反问:“崔怜花现下在什么地方?你把她怎么了?”
老谢(其实就是那青衣妇人苗谢沙)道:“她本来已经没有武功,我只用毒剑刺穴手法制住她三处大穴,其实我根本不必出手的。”
苗谢沙也只回答了一半问题,显然她也不肯透露崔怜花的下落。
无愁仙子沉吟忖想了好一会,忽然问道:“你会不会埋葬死尸?”
苗谢沙楞一下,道:“谁不会呢?”
无愁仙于道:“很好,你先把这个新坟里面的五个死人挖出来,瞧完之后,你负责埋好。”
她瞧瞧通灵上人,又道:“这样你老人家反不反对呢?”
通灵上人耸耸肩,没有异议。
苗谢沙虽然不是干惯挖坟工作的人,但她武功精深,运劲巧妙。
所以只用一块木牌(就是写着五无名氏之墓那一块),就比别人用铁铲还有用几倍,一转眼间已挖出一个坑洞。
坑内有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静躺在泥土上。
苗谢沙鼻子皱缩着嗅吸几下,道:“奇怪有一种药味,是使尸体不会腐臭那种药味。”
如果以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防腐剂了。
无愁仙子转眼望住通灵上人,道:“是你么?但为什么这样做呢?”
通灵上人由枯木顽石状态中受回有血有肉的人,应道:“要不是这样,现在岂不是臭不可当了?
而且尸体有时会一天就腐烂了不少,假如不够完整,你一定又会不大满意了,你说对不对?”
无愁仙子无奈地道:“好,算我服了你老人家,你一切都为了我做的,这样讲法你可还满意?”
通灵上人道:“勉勉强强罢了!其实我却是为了另一个朋友而做的。”
无愁仙子大讶道:“他是谁?”
通灵上人道:“你不必知道,反正是一个必定会关心你的人,我知道他一定开心,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无愁仙子一听而知老和尚决不会说出那人是谁。
她当即改变方向,问道:“那么,昨天如果我不敌的话,您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坐视了?”
坑洞内的苗谢沙这时才大惊失色瞧看那老和尚。
试想连“百手千剑”杜三娘也俯首听命的无愁仙子崔怜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但她口气中表示还要老和尚保护,这老和尚是谁?
通灵上人道:“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不至于坐视不理,不过假如你只是面上多几个疤痕,或者只不过断手断脚,却没有性命之忧,那时我可能就不管了!”
红颜祸水自古皆然。
所以老和尚话中之意,表面隐晦而其实十分显明清楚。
无愁仙子点点头,眼光转到坑内那五个草席包裹着的尸首上,说道:“把它打开来看看。”
草席迅即摊开。
那五个死人还保持完好。
他们年纪由甘五到三十一二之间,俱是少壮英锐年华。
这一点的确会使不少人为之嗟叹!
另一点使人特别注意得到的是五个死人全都睁大双眼。
虽然眼睛全部变成死白色,毫无光采,但终究叫人觉得奇怪和胆寒。
无愁仙子静静看了一阵,才道:“把他们埋了。”
这件工作苗谢沙做得比挖土是更快几倍。
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时不免会觉得奇怪,奇怪自己何以忽然变成无愁仙子崔怜月手下的工人一样?
无愁仙子向她问道:“老谢,你也瞧过这五具尸首了,你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苗谢沙心念连转,最少来来去去的转了十几次,才回道:“我的确看见了一些东西呢!”
“我猜你一定看得见。”无愁仙子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大有深不可测的味道:“那么你告诉我,因为我向来不喜欢猜测。
而且你最好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长命百岁,才可以帮忙使崔怜花不死,崔怜花她若是活得好好的,大概你也会一样。”
苗谢沙好像是下象棋的过河车子,一过了河就只有前进而不能后退,当下呐呐道:“他们中了蛊毒,是死之前已经中了蛊毒。”
无愁仙子笑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道:“这种蛊毒大概是可以控制中毒者的神智吧?”
苗谢沙道:“正是!”
无愁仙子想了想,眉头越皱越深。
她喃喃地道:“但为何其中有两个行动迟缓,并且没有配合着一齐全力向我攻击?为什么?”
苗谢沙瞠目结舌,无法置答。
但老和尚却笑了笑,道:“我有没有说过我一定坐视不理,一定袖手旁观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叹口气,道:“唉,是您老人家!我实在老早应该想到才对!”
苗谢沙又拍又擦,弄掉手上身上泥土。
不过她也感到无愁仙子眼光好像刀剑一样注视自己。
她为何用这么凌厉的目光看人?我客串了一次免费的工人,而且有话必答,难道她还不满意?
有些很简单的事情,到了这些身怀绝技,恩仇无数的人身上,就变成不简单了。
苗谢沙抬头望住无愁仙子漆黑而又明亮如夜星的眼光,谦卑地道:“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无愁仙子冷冷道:“在老禅师面前我不可以轻易杀人,不过弄断手脚或者挖出一只眼睛大概还可以。你信不信我一招就可以废了你一只手一只脚?或者挖掉一只眼睛也行,你信不信?”
苗谢沙大吃一惊,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无愁仙子道:“崔怜花的下落你没有说出来,这一点我非常不满意。”
苗谢沙冷冷道:“如果我说了出来,你派你的手下早一步把她救了放了,那时我怎么办?”
无愁仙子道:“那是你的事,我却不相信你少去手脚眼睛之后就不想活下去,那时你还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苗谢沙但觉头痛头晕之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最冷醒可怕最辛辣的人物。
不错,假如断了手脚少了眼睛之后,无愁仙子才答应一切条件,那么她要不要再活下去呢?
如果要的话,还不是要把崔怜花被囚所在说出来?
总之,她虽然手中有个人质,却忽然变成毫无还价能力和任由宰割的卖家。
她望望那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心中不免大有顾忌。
无愁仙子道:“老禅师是真正出家人,而且以他老人家的武功智慧,我们在他面前就等如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样,你不必顾虑吞吐。”
苗谢沙一横心,说出一个地址。
她实在是很聪明,也很有决断的人。
一下子就把利害得失,计算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