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四道:“你要我回答么?”
小辛道:“不必了,你能从脚步声分辨得出男女,这是视听,能够喝二十斤花雕不醉,这是内功,能够练到手腕有一圈手镯似的肌肉,这是拔刀的速度。总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欺负,除非你自己愿意。”
连四简短答道:“是的。”
小辛道:“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友情无关,但刚才那个女子,把事情弄成很复杂,我不能不先问明白你的态度。”
连四眼光中渐渐出现热切希望的神色,道:“我们还能够做朋友么?”
小辛点头道:“当然,否则我何必费事。”
连四长长透口气,一口喝干满满一杯辛辣的高梁。
他极为珍视这份友情,虽然彼此才见过两次面。他向来宁愿忍受奚落、侮辱、饥饿等,却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觉得奇怪,小辛究竟有什么魔力?
面店内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很静,外面的巷道没有行人,在阳光下显得明亮暖和。漫长的夏日已悄悄来到。
小辛道:“那个女孩子名叫绿野,名字并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说一般女孩子不敢说的话,你认识她么?”
连四道:“不认识。”他没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认识这样子的一个女孩子,何须思索记忆!
小辛道:“她认识你。”
连四苦笑一声道:“这却是奇迹了。”
小辛道:“是事实,她远远一见我要会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来有点匆遽。”
连四道:“就算认识,也不必怕我呀!”
小辛道:“你们必定认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问你第二件事,那伙流氓,背后被谁指使的?”
连四道:“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到他们是被人指使的!”
小辛微微皱起眉头,回想那天的情形。以他观察所得,那几个流氓分明很有步骤层次地迫连四出手,甚至连刀都准备好,等连四忍不住时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决不是他们想见识天下无双的拔刀诀,当然他们更不愿意自己的头颅落地!可见得背后必定有人主使,这个人是谁?为的甚么?
小辛问道:“我的刀呢?”
连四从壁橱内取出一个长形包袱,搁在桌上,道:“谁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横行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面店的碗橱内。不过你最好打开瞧瞧,免得这几天被人掉换了……”
小辛隔着包袱摩擦一下,道:“可惜没有发生这种事,其实此刀也不算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小辛看见连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变化很多次。他内心一定波澜起伏,一时壮志涌起如浪涛卷天,一时消沉得有如古井内一泓死水……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还有那青山绿水,繁华歌舞,春风词笔,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属,都有不可错易的关系。这一把名刀,凡是当世一流刀客,岂能不热血沸腾?岂能不怦然心动?
小辛不说话,只把横行刀推到他面前。
连四当然会得此意,突然热泪涌出。
他把包袱打开,形式古朴的横行刀赫然在目。
连四伸出右手,轻轻摩擦那刀,动作之温柔,有如抚摩第一个儿子红嫩的身体。
茫茫江水,烟波浩荡。暮霭沉沉一艘轻帆,加上急桨,驶行甚疾。
船舱还算宽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卧。小辛眼光盯住蓬窗边的绿野,那张美丽年轻的面庞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现郁郁之色,但昨天却没有,昨天她一会在船头,一会到船尾,口中哼着小调,不时伸脚浸在江水中,总之没有一刻静下来。
至于小辛说也可怜,绿野点了他十二处穴道,使他除了头部能动之下,其余连小指头屈伸一下也不能。他昨天与绿野恰恰相反,闭起双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绿野很少动,小辛却一直睁大眼睛,一直瞧着她。
绿野这么野性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心事?男朋友么?好像不大可能,她绝不是被情感束缚支配那种人。但天下事难说得很,尤其是年轻人,说不定她真会为情所困,为了男朋友的事郁郁不乐。因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来,可能听到什么消息或者见到她的男朋友……
两日来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舱内静得快要发霉。夜色终于使舱内一片黑暗。但小辛还是注视着绿野,好在白天或黑夜对他的夜眼来说全无分别。
后面的艄公问过绿野可以靠泊小镇过夜,四下又恢复沉寂。
绿野忽然说道:“小辛,你的眼睛仍然睁开么?”
小辛道:“是的。”
绿野道:“你的横行刀呢?”
小辛道:“送人了!”
绿野长长叹一口气,道:“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将横行刀送给你那个朋友了,对不对?”
小辛道:“有什么消息?”
绿野道:“有人抢去横行刀,你的朋友身负重伤!可能活不了。”
小辛“嗯”一声,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跟他见面?”
绿野摇头道:“不必左查右查了,夺刀伤人的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道:“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听说他已尽得血剑严北真传,这件事证明连四的拔刀诀不够严星雨的血剑快。”
绿野道:“连四根本没有拔刀,甚至连包袱也未曾解开。”
小辛道:“难道大名鼎鼎的烟雨江南严星雨,竟会拔剑杀伤不抵抗的人?”
绿野道:“有什么稀奇,世上盛名欺世之辈多着呢。”
小辛道:“你怎知道是严星雨?”前些日子花解语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严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花解语岂能芳心倾慕以至于此?所以老实说这个消息他觉得不大可信。
绿野道:“三个人说的,并且都是亲眼所见。第一个是连四本人,经过情形说的很详细。第二个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当过镖师,资格很老,经验多眼光准,他亲眼看见整件事情经过。第三个是住在北门的名拳师山摇地动陈大元。我们查询之下,陈大元说碰见严星雨匆匆经过,只冷冷淡淡打个招呼。”
这些证据表面上看已经足够了,小辛只提出一点,问道:“连四负重伤之后还能说话?”
绿野道:“这一点便有点奇怪了,他只不过左肩和手腕受伤,两处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会有重伤垂危的话?”
小辛道:“我想瞧瞧他。”
绿野道:“为什么?”
小辛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认为不对么?”
绿野道:“如果我们知道严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横行刀尚在他身边,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连四?”
小辛道:“现在可有这种选择机会?”
绿野道:“还不知道,船马上靠岸,一到岸边就有消息。”
小辛道:“你不愿我去探看连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闽南连家的人?”
绿野望着昏暗的江水,过了一会,才道:“是的。”
小李大声道:“我告诉过你,我决定之事,谁也不能拦阻,我要看看连四。”
绿野回转头,发觉舱内漆黑无光,便点上灯,灯光照出小辛的面庞,她端详一阵,道:“你连小指头都不能动,请问你有什么法子去看连四?”
小辛道:“你别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绿野道:“秘密已经不见了。”
小辛道:“哦?这一两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变故!”
绿野道:“对,由于连四负伤垂危,我爷爷大为震怒,决定不再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销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什么,相信不说你也想得到。”
小辛道:“我虽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的誓言,目的只不过不泄露家传武功,这一点却使人想不通。”
绿野忽然道:“就快靠岸啦!”
小辛道:“说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没有受制于你,因此你现下不答应我,大家一翻脸,你便可能失去带我去见那个人的机会!”
绿野哂笑一声,道:“昨夜有个男人,他的身体已呈现极冲动状态,因为有个女人玩弄他,而这个女人却是赤裸裸躺在他身边。要是这个男人能动弹的话,你猜他第一件事做什么?”
小辛苦笑一声,道:“我不知道。”
绿野道:“等一会我们上岸,你会见到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小辛眼睛转到窗边那盏风灯上,忽然凝定不动若有所思。
绿野轻叹一声,转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石堤已可以看见了,好像还有人影。小辛,我们快到了……”
在她身边的风灯忽然熄灭,绿野吃一惊,连忙打着火折,但那风灯却点不着。绿野手忙脚乱地查看,小辛嘲声道:“好笨啊,连我在这边也看见灯蕊铜管坏了。”
后面的艄公在蓬上敲了两下,绿野吃一惊,道:“啊呀,已经到了,但这盏鬼灯忽然坏了……”她伸头出窗,纵声叫道:“爷爷,没有事,只是灯忽然坏了。”
船身碰到石堤,传来轻微的震动。堤上一个苍老含劲的声音道:“灯怎会坏的?绿儿,你若是受制于人,也不要紧,爷爷会想办法,你别惊慌。”
绿野钻出船头,道:“我没事,真的是灯坏了。”
她爷爷道:“小辛呢?他真的不能动?”
绿野道:“当然是真的,他说想先去看连四,夺刀的事好像不大在乎。”
她爷爷道:“这是小辛的作风,他对天下任何奇珍异宝都不感兴趣,所以才会对友情看得重,你现在把他穴道解开,请他上来。”
绿野讶道:“解开穴道?爷爷,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我从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对他不知何故却感到害怕!”
她爷爷笑一声,道:“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是谁?”
绿野道:“当然知道,你是海龙王雷傲侯,几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雷傲侯道:“但最重要的一点你却忘记提起,你爷爷是典押业之王,评估天下重宝之时,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鸡鸣狗盗,无不钦服。”
绿野实在不明白爷爷在这种情况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当这一行?难道和武功有关?
雷傲侯又遭:“典当这一行除了胸中学识和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胆色,尤其是胆色,简直跟赌徒一样。”
绿野恍然啊了一声,道:“您意思说您一生都是在豪赌中。”
雷做侯道:“对,每次要爷爷出马鉴定评估的话,便是爷爷我作孤注一掷的豪赌了。孩子,当年你爷爷的豪情胜概,一百个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们祖孙的对话停止了,沉寂一会,绿野奋然道:“好,爷爷,我去解开小辛的穴道。”她显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气。爷爷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雄风犹在,谁能不感动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传来语声:“傲老,您好!”是小辛的声音,是从雷傲候后面两三丈处传过来。
雷傲候转身望去,黑暗中只隐约看见小辛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好,小辛,你真行,我那小孙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从堤下飞来,霎时照亮了堤上数丈方圆。原来是那艄公高举一支火炬,飞身上堤。
小辛全身虽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别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仿佛来自幽冥的魔鬼,又像是密林中,最凶残可怕的豹子。
绿野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半途中却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来。雷傲侯沉声道:“不要冲动,他不是人。”
小辛道:“我要瞧瞧连四。”
雷傲侯道:“我晓得,已经把他带来了。”
他作个请的手势,小辛道:“我知道他在那边的茅屋中,但我同时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个人,有的在树上,有的躲在坑洞内。”
雷傲侯道:“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魔鬼?”
小辛道:“你刚才已说过我不是人。”
雷傲侯萧萧白发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点头或摇头时。现在他面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微见呆滞,显然这个活了将近百岁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经验思索某些难题。
暮夜中,孤独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发出阴森和寒冷的气氛,任何人如果发觉敌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够不吓破胆子已经是奇事了。
绿野一会儿惊惧得身子发抖一会儿又现出狂野神情要冲向小辛。雷傲侯一只手稳稳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摇的石像似的。这个老人忽然说道:“小辛,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发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个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鬓雨鬓南飞燕,也不会稀奇。”
小辛道:“南飞燕亦只是一片落叶罢了,不过这一片却污秽可厌得很……”
雷傲侯道:“南飞燕轻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击灭船上风灯,绿儿全然查看不出澳跷,也怪不得你上堤时能瞒过我雷某人耳目!我算来算去宇内昔年只有南飞燕跨日无影踏月凌虚轻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无疑尽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
原来这个智慧的老人,研究的是这件事,可怕的是,他终于丝毫不错的找到结论。
但小辛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转变话题道:“你和闽南连家有什么关系?”
雷傲侯沉吟未答,绿野大声道:“爷爷别告诉他。”雷傲侯摇头道:“也瞒不了多久,连四是绿野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孙女婿。”
小辛意外地“嗯”了一声,道:“我倒想不到你们关系如此密切,不过,我还是要看看连四。”
他忽然现出警诫神色,然后缓缓转头望向黑暗中。
大约在三四丈处,出现一个人,身量颇高,腰肢毕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纪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上谈青长衣裁得极为合身,头巾上有一方羊脂汉玉,腰佩长剑,左手却拿着一把折扇,予人以深洒大方的印象。
当然谁也想不到小辛能够在黑暗中把来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因为小辛能够发现这个人的出现,已经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那人暗自摇头,伸手整一下佩剑,才道:“小辛果然名不虚传,不才范慕鹤佩服之至。”
小辛道:“傲老,他是什么人?”
雷傲侯道:“羽扇纶巾范慕鹤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年纪更轻,但身经百战,在剑道中的确可占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剑的身分名望,只有像海龙王雷傲侯这种前辈高手,才有资格当众评论。
范慕鹤道:“多谢做老夸奖。小辛,我叫你名字绝无不敬之意,并且也请你叫我名字。”
小辛忽然感到这个剑客最凌厉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测的身法,而是风度和气概。这是先天加上后天训练修养的成就,因此很难测度这个剑客造诣究有多深?
只听范慕鹤又道:“想不到威镇长江水鸟孤飞沈惊涛也来了。”
那持艄公略略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皱的脸孔,说道:“范相公好说了,兄弟在陆上只有干瞪眼的份,希望有机会在水里出点力气。”
照小辛所说,黑暗中共有三十八人埋伏着,目下第一个现身的已经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谁知道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人物将会相继出现呢?
小辛心中不觉对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这位垂垂老矣的前辈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惊涛骇浪……
所有的话声忽然停歇,谁都不说话。过了一阵,那江水涌拍堤岸的声音越来越单调。
小辛回转身对着雷傲侯,谈淡说道:“我要看看连四。”
人人听了都晓得小辛还有一个意思,他的意思说这一次已是最后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海龙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横行刀,好一个横行刀!”
一共十二支特制火炬,十二个老少俊丑装束都不同的人高高举着。
火光照得当中七八丈方圆空地明亮如昼,人人脸色肃穆铁青,注视光线汇聚点的两个人。
小辛站在那儿,好像亘古以来都没有移动过,但有些人都觉得他生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
范慕鹤长衫已脱掉,据说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战以来,还是第一次脱掉外衣。
他的剑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轻柔地按住剑把,人人看见他白皙修长洁净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剑果然不同凡响,剑犹在鞘,却已令人涌起剑气纵横的感觉。
十二支火炬汇合的光亮,照见小辛漠然寒冷锋锐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鹤特别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来的。但小辛只用左手随随便便拎住刀鞘上的系带,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这种拿刀的姿势决不可能迅快拔刀应战。
这就是他的刀法?横行刀也是这样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几乎比长江之水还要多。
突然间一支火炬划空飞起,落在十余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灭。十二支火炬还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见丢掉火炬的是个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裤,而且忠厚老实,是在乡村到处都见得到那种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他左手本来反拿着一把金刀,忽然也掉落地面,变目茫然而又凄惨,好像守财奴忽然发觉所有的家当财物都不见了。
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水乡左金刀莫逢时,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无比,见识渊博无比(刀法)。他忽然扔炬压刀,意思和守财奴忽然发觉不见了所有钱财一样。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大醉的事,绝对没有一点可笑,只有可悲……
横行刀莫非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何以小辛随随便便站着,就已无懈可击?碰上这种敌手,辛辛苦苦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飞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数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一宣布认败服输。将来其中一定好几个终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岂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独撑残局,是绿野,这个既野性又美丽的年轻女郎及时另行点燃一支火炬,高高举起。虽然她被无声的悲壮凄凉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稳定,高举着火炬。
至少目前还有两个人未曾认输,绿野是这样想法,一个人是羽扇纶巾范慕鹤,他的气概,沉稳的态度,足可以教江南千万美女为之倾心仰慕不已!
另一个人是年逾八十白发满头的海龙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锐射,充满了不可测度的智慧。这位曾是全国典当业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挡横行刀的威势?他忽然动员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旧部属,以及故人的子弟等——是不是一心一意要击败小辛?为什么要击败小辛?
羽扇纶巾范慕鹤突然朗声长笑,说道:“傲老,晚辈平生大小近两百战,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蹈险!”
局面本来很紧张,范雷两人一说话,立时缓和了很多。可是听雷傲侯的口气,似乎那范慕鹤不愿罢手,所以出言相劝!小辛亦感到范慕鹤的杀气越盛,斗志越坚。一般来说正当对峙之时,一说话就不免松懈下来,但范慕鹤却与这原则相反,小辛因此感到奇怪。
范慕鹤笑道:“傲老,俗语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晚辈直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这句话的味道。晚辈谬蒙傲老瞧得起,飞羽相召,而且核定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为知己者死,晚辈已经豁出去啦!”
小辛虽然感到对方威力随着话声越来越强,但仍然不作声。
雷做侯道:“范世兄,在我这一行的看法跟你有点不同。我这一行讲究的是毫厘不差,当机立断。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两,你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慕鹤大声道:“小辛,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小辛道:“听见了。”
范慕鹤道:“如果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小辛淡淡道:“我不喜欢猜测,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鹤道:“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交锋许多回合了?”
小辛道:“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分别?腰缠万贯的财主,多花了十两和多花了一两银子有何不同?”
范慕鹤半晌没有作声,雷傲侯长长叹息一声,道:“范世兄,现在大概已到了黄河吧?”
一盏孤灯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当明亮。
榻上躺着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脸色灰白,气息也很微弱。小辛俯视了一阵,颇感心酸,前几天还是生龙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变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内还有雷傲侯和绿野,他们都没有作声,这种沉默使人感觉到死亡。
小辛静静瞧了一会,忽然动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腕上和肩上的伤口。只见鲜血仍然从伤口渗出,止血的金疮药似乎毫无用处。任何人像连四这样不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断气了。但连四还未死,他生命力之强韧似乎强胜过常人很多。
小辛沉声道:“有没有参汤?”
雷傲侯应道:“参汤么?容易得很……”
绿野已经奔出去,片刻就回转,带来一壶凉凉的参汤。
小辛拍拍连四的面颊,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样。但连四的嘴巴在这时张开了,小辛道:“喂他参汤,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绿野挤到床头,依言而做,参汤一匙一匙喂入连四口中。
小辛用白布拭去伤口血渍,看了一下,说道:“是剑伤,这口剑很特别,只有半寸宽,剑身其薄如纸。”
雷傲侯叹口气,绿野道:“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正是薄如纸,只有半寸宽。”
小辛道:“既然证实是严星雨,事情就好办了。”他忽然走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连四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两处伤口仍然渗出鲜血。绿野惊疑地望着祖父,道:“他会不会回来?连四会不会死?”
雷傲侯道:“小辛正在想法子抢救连四。”
绿野道:“我也知道,但这个人好像一团迷雾,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确定。他本来应该像只死猪躺在船上,我明明点了他一十二处穴道,又用种种方法测试过,甚至利用每个男人最强烈的本能欲望来试探。但他却根本没有被我制住。爷爷,他为什么装出受制的样子?”
雷傲侯摇摇头,但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并没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孙女不明白他摇头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愿解答。
小辛忽然在灯光下出现,放了一些白色晶状物在参汤中,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陶罐。他撕了一小块白布,蘸透那无色液体迅快洗涤两处伤口。他的动作迅快而又轻柔,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酸醋气味。
小辛一面动手,一面说道:“我早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我说我要看看连四。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刀已被夺、身负重伤,但我却知道你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连四的伤口已经变成白色,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
雷傲侯现出惊奇之色道:“我用的金疮药是真正少林秘方,比云南白药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两处剑伤并不厉害,想不到像无底深洞一样可怕。小辛,你用的是什么药物?”
小辛道:“不是药,只不过一把盐和一罐白醋而已!”
盐放在参汤里,恐怕是中国人懂得食参以来第一次。用醋洗伤口而能止血,亦是奇的不能再奇之事,因为醋与酒相似,可以消毒,但也可以把伤口的血凝块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小辛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小辛并不多作解释,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盐在血液中的重要,而失血过多便出现脱水现象,必须用大量盐水补充。但小辛却确知盐的功效,又确如连四的伤口是一种特别的五金利器所伤。
这种合金属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药反而会使伤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过多而死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伤口,使那种金属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盐的参汤补充失去的血液。
连四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两天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小辛,我很惭愧……”
小辛道:“夺刀的人真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连四道:“是他,那把芳草剑……拔剑的速度……还有……剑势弥漫着烟雨迷蒙的情致……”他声音越来越小,除了这几句话之外,后来嘴唇开阖,已没有声音发出,小辛只好把耳朵靠近连四嘴边。
但连四连喘气也好像不够气力,小辛道:“有话以后再说,先休息一下。”
绿野继续喂参汤,连四眼睛转到她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绿野却向他微微而笑。
小辛明明看见了,却好像丝毫不曾注意到,说道:“傲老,刀在何处?”
踏青是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日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郊游行踏青草称为踏青,到后来凡是春夏时的晴朗日子到郊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兴趣绝不会比风雅之士少,不过现在他在春风吹拂一片绿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小辛忽然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人,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呜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俗尘嚣喧扰。但小辛却还听见了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嫩嫩的芽叶,泥土中蚯蚓蠕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等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吸和动作的声响,更不能逃过小辛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声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吸声,一听而知是内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这呼吸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小辛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酷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耸中忽然籁籁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身绸缎衣服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像极富裕的员外一样,但他的脸庞和眼神,却泛射出冷静智慧的脱俗风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余岁的人,充满青春活力,腰间佩着一支形式古雅的剑,剑鞘薄而窄,许多宝石光芒闪烁。
他来到亭内,抱拳道:“是小辛兄么?”
小辛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在下镇江严星雨,小辛兄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横行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横行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采飞扬的眼睛中隐藏着能使女孩子们意乱神迷的魅力。
他态度舒徐闲豫,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嫩绿色的季节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过奖了,此剑本身不算什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身闯入太湖芙蓉寨,激斗三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来未曾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又道:“柳叶青虽是女流,但气概风度远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跃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苍翠树木包围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长,面上都含着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声音忽然中断,露出追忆怀念的表情。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身子也纹风不动。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种人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内心秘密的人。这是一种不落言词的敬意,要有同样胸襟见识和气魄的人才能够领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他自己的方法回报内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女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严星雨又遭:“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叶青没有和你拆过那一招,现在你就不会遗憾了。”
严星雨叹口气,道:“你说得好,如果当时我们不曾交过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曾显示出绝世功力,一切都改观了。我会像大获全胜的将军纳降,收下四个美女和所有的珠宝,奏凯而归……但事情不是那样,我拒绝礼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剑,就是这把芳草剑。我告诉柳叶青,今生除了芳草剑之外,决不用第二把剑!”
短短的故事,却含蕴激越的侠情,极有深度的尊敬,还有几丝柔情,冲击着小辛也为之叹息一声。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手轻抚剑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长柔软,把特别狭窄的芳草剑衬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声道:“小辛,我先请你喝酒!”
小辛只说一声好,严星雨击掌两声,掌声远远传出去,转瞬间一个老人家和一名小书撞提着食盒奔来,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盏。酒是盛在一个红花双耳瓷瓶内,倒出来是透明晶莹的液体,散发出甜润的香气。
这是著名的佳酿莲花白,有人说古称琼浆玉液中的琼浆,就是此酒。事实上却是穿凿附会之谈,古人誉喻精美的酒便称为琼浆,并非某种酒的别称。
莲花白香冽甘甜,属于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尝过。与严星雨连干三杯之后,便停杯不饮,道:“好酒,多谢了。”
严星雨道:“小意思,何须言谢。”他沉默一会,忽然怅惆地叹口气,道:“我知道横行刀在哪里,但不能告诉你,所以你我之间,既不能坦诚相交,便终不免决一死战。”
小辛没做声,严星雨又道:“听说你还有一把好剑,剑呢?”
小辛道:“已经押给海龙王雷傲侯。”由于雷傲候已经召集旧属精锐大举出动过,江湖无人不知,故此已无须为他隐瞒什么了。
严星雨道:“雷前辈肯接受此剑,就算是凡兵,亦变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这位隐居数十年的异人!”小辛道:“如此若我告诉你说,那是凑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严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为了表现风度,我会说相信。但不瞒你说,我心中决不相信。”
小辛道:“随便你,这件事我觉得毫不重要。”
严星雨道:“在我却很重要,因为雷老前辈昔年是家伯父血剑严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辈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个人了。你可同意我这个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论,我可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种奇特原因而失踪,便可能不知道雷老的下落了。”
严星雨微微一笑,道:“这话值得干三大杯。”
他果然连干了三杯,才道:“三十年来,江湖上无人得知家怕父已经失踪,因为他自成名以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因此虽然他真的失踪,谁也想不到失踪上面去,只有他的家人知道,还有就是真正知道他从江湖上失踪的人。当然,这个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压抑内心的兴奋。然后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断你以为怎样?”
小辛道:“很对,我就是三十年来唯一见过血剑严北的活人。”
严星雨忽然站起身,但迅即控制住情绪,重复坐下,缓缓道:“家伯父的近况能不能见示一二?”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叶一样,已经化为尘土了!”
严星雨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就是树上掉下来的枯叶,严北纵然英雄一世天下无敌,但终不免要枯萎死亡,对不对?”
严星雨道:“肉体上这说法很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在精神上却不对了,家伯父的剑道古今无双,有造化之功。如果能够一直流传后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确是一代剑学大家。”
严星雨等了一阵,才道:“还有没有别的评论?”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严星雨道:“不,他是我嫡亲伯父,现下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亲见过他,得过他指点剑法。因此不论是好是坏,请你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声音诚恳,流露出内心的呐喊。
小辛道:“你很少这样子吧?”
严星雨道:“简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请相信我这句话,我内心的情绪,从来不让别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会,才道:“血剑严北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为人城府深沉无比,世上很难有人比得上他的机智冷静,他平生大概只败过一次……”
严星雨眼中迸射出火花,沉声道:“他败过?败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确败过,而且败得很惨很惨,因为他连性命也输掉了。”
严星雨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谁?”
小辛道:“是命运!”
严星雨突然松一口气,道:“原来是主宰每个人的命运,他当然敌不过,谁能与命运之神抗争?谁能不败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还没有输败!”
严星雨惊讶得扬起眉毛,凝视他好一会,才道:“我们相遇是不是命运呢?”
小辛道:“对,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严星雨道:“可能命运之神选中我,要我设法击败你,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小辛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可以是我最难对付的敌人,但决不能击败我!”
严星雨确实很有风度,举杯朗笑一声,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坚强无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敌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们毫不迟疑地对干了一杯,这一杯酒表示各自对对方的钦佩尊敬之意。
小辛忽然问道:“你对花解语的印象如何?”
严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头脑,男人很难不喜欢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恶仙人韩自然诅咒过,成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听过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所以你想我敢对她怎样呢?”
小辛道:“我没有听过韩自然的事迹!”
严星雨道:“好,我说一两件给你听!但你连这个传奇人物的恐怖事迹都不知道,实在令人惊奇,你难道像齐天大圣似的突然从石头迸出世上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