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会当绝顶(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6026 字 2024-02-18

“是啊!”乐之扬木然道,“生不如死,实在难熬。”

“你可真狠心!”叶灵苏轻声说道。

乐之扬叹道:“你又何尝不是?”

“我跟你,不一样。”叶灵苏拔出剑来,眼中满是伤痛,“我不想杀你,可是……我更不愿看你死在别人手里。”

“多谢!”乐之扬闭上眼,双眉舒展,神情释然。

叶灵苏举起剑来,手臂微微发抖,青螭剑似有万钧之重,耗尽了她的精神力气。叶灵苏望着眼前男子,想到一剑刺下,再也见不到他,忽觉心子片片破碎,不觉眼眶一热,泪水滚滚而下。

“慢着!”水怜影踏上一步,大声说道,“杀云虚的不是他,是我!”

叶灵苏应声一震,猛地回头望去,惨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

“别听她胡说!”云裳怒道,“这女子就爱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水怜影冷哼一声,“这四个字原物奉还!”

云裳一跺脚,提剑要上。叶灵苏长剑一摆,将他拦住,盯着水怜影打量:“你说的……当真么?”

乐之扬咳嗽一声,忽道:“水怜影,此事跟你无关……”

“你不用护着我!”水怜影望着乐之扬,凄然地笑了笑,“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两年来,你一直替我顶着杀人的名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云虚是我生平快事,无愧无悔,又何必遮遮掩掩?”

“好贱人!”云裳两眼发红,恨声道,“你再说一遍?”

“说一万遍也行!”水怜影扬起脸来,傲然说道,“云虚杀了我师父,我恨他入骨,跟着他爬上雾灵峰顶。半途中,乐之扬的真刚剑被云虚击落山崖,正巧落在我身旁。于是我提剑上山,发现云虚正跟乐之扬较量。乐之扬落了下风,行将死在云虚剑下,我为师父报仇,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从后面一剑,刺死了那个王八蛋!”说到这儿只觉痛快,眉眼飞动,笑意盈盈。

东岛群豪将信将疑、怒不可遏。比起败给乐之扬,他们更愿意相信云虚死于暗算,故而嘴上不说,多数人心里已经认可了水怜影的证词,因此缘故,心中怒火更盛,杨风来哇哇叫道:“我早就知道,岛王怎会输给姓乐的小子?结果是受了这个贱人的暗算!”

“没错!”云裳脸色铁青,“水怜影纵是主犯,乐之扬也是胁从,一个暗箭,一个明枪,全都是杀害先父的凶手,统统都要给他偿命!”

花眠紧皱眉头,心下不以为然。她也伤心云虚之死,深恨水怜影暗算伤人,可是水怜影身为西城高手,后面有梁思禽撑腰;乐之扬神通玄奇,不可思议,铁木黎一代宗师,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两方任何一方也难以讨好,云裳同时树下两大强敌,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儿,花眠忽道:“乐之扬,水怜影的话是真是假?”

乐之扬满心矛盾,皱眉道:“我……”

话没说完,万绳接口说道:“是真!水怜影杀云虚,城主亲眼所见。”

听到这话,乐之扬心知梁思禽决意插手此事,当下无奈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花眠脸色发白,沉声说道:“乐之扬,冤有头,债有主,岛王之死既然与你无关,还请你袖手旁观、不要插手此事。”

乐之扬欲言又止,叶灵苏却明白花眠的心思,冲她微微点头,向水怜影说道:“秋涛的事我也有耳闻,你为师报仇,并无不妥,但我为父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这个自然……”水怜影话没说完,叶灵苏忽然消失,一股冷锐直透胸臆。

叮,一声清锐长鸣,叶灵苏身影重现,回到原地,俨然不曾动过,唯有手中长剑嗡嗡颤响,传到众人耳里,均感一阵烦恶。

叶灵苏紧咬下唇,瞪着前方两眼出火。乐之扬徐徐收回食指,指尖鲜血点点滴落,水怜影站在他身后,浑身僵直,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淋漓,森冷的剑气萦绕不去。方才那一刹那,水怜影仿佛坠入冰窟,若非乐之扬眼疾手快,她已做了剑下之鬼。面对叶灵苏,水怜影枉自苦练多年,事到临头竟然毫无用处。

“乐之扬!”叶灵苏胸口起伏,“你……为何拦我?”

“你不能杀她!”乐之扬的声音小而又小,不敢与她正眼相对。

“为什么?”叶灵苏无明火起,“你跟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见乐之扬如此袒护水怜影,只当二人有男女之私,伤心之外,更添狂怒。

乐之扬摇头叹道:“你误会了,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叶灵苏愣了一下,心中悲喜交集,手中的剑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叶姑娘!”乐之扬又说,“你杀我可以,若要杀她,恐怕有些儿难办。”

水怜影朝朝暮暮,都盼乐之扬认祖归宗,可是始终不得如愿。万料不到,生死之际,乐之扬挺身而出,不但救了她的性命,还当着天下群雄承认了她这个姐姐。

水怜影百感交集,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双手合十,朝天默祝:“爹、娘,怜影历经苦难,终于找回了小弟,我水家香火不灭,怜影今日死了,也再无遗憾。”伸袖抹去眼泪,大声说道:“弟弟,你让开,杀云虚的是我,偿命的也该是……”话没说完,乐之扬伸手一招,水怜影浑身僵硬,真气生生冻住,她想要叫喊,舌头却变成了石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乐之扬也不理她,转向叶灵苏说道:“叶姑娘,你怎么说?”

“我……”叶灵苏抬起头来,眼神微微恍惚,“我若杀她,你一定跟我拼命,对不对?”

乐之扬点头道:“要杀她,先杀我。”

叶灵苏叹一口气,举头望天,清空高远,白云淡泊,若聚若散,斯须变幻。她看了一时,闭上双眼,神色寂然不波,仿佛伤感,又似解脱。

“灵苏!”花眠忍不住催促,“父仇不报,枉自为人!”

“花姨!”叶灵苏张开双眼,幽幽地说道,“对不住了!”

花眠变了脸色:“灵苏,你……”

“我下不了手!”叶灵苏神色木然,声音软弱,她徐徐转身,面对东岛群豪,内心深处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今往后,我叶灵苏……退出东岛……”话没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震惊,乐之扬也大感意外,两眼睁圆。花眠又惊又怒,厉声喝道:“灵苏,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叶灵苏喃喃说道,“我不能为父报仇,也就不配做东岛的弟子……”

花眠瞪着望她,心乱如麻,大声说道:“你这样做了,从今往后,必为世人所不耻,江湖之大,再也没有你立足之地。”

“我不在乎!”叶灵苏微微咬牙。

云裳还过神来,怒火冲顶,发狠道:“好啊!你奸恋情热,为了个臭男人,连爹都不认了。”

“那又怎样?”叶灵苏冷冷说道,“足足十八年,云虚也不曾认过我这个女儿。”

云裳一时气结,胸口大力起伏数下,又叫:“不管怎样,你的宝剑是东岛给的,武功是东岛学的,要退出东岛,先把这些还回来。”

“好!”叶灵苏点一点头,“我就此封剑,再也不使东岛的武功!”将手一挥,青螭剑化为一道乌光,铮地没入山岩,仅留一段剑柄。

她言行决绝,众人受了震慑,山上鸦雀无声。叶灵苏又转过身子,叫道:“孟飞燕!”

孟飞燕踌躇上前,低声道:“属下在!”

叶灵苏探手入怀,取出“青帝令牌”,说道:“我任命你为盐帮之主,接替叶某,统帅天下盐枭!”

孟飞燕雷震一惊,忙道:“属下万不敢当,还请帮主收回成命!”

叶灵苏摇了摇头,说道:“你若不愿意,传给别人也行。”说着丢出令牌,孟飞燕双手接住、泪如泉涌,颤声道:“叶帮主,你要到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叶灵苏转身要走,忽听万绳叫道:“慢着,叶姑娘,元帝宝藏现在何处?”

叶灵苏想起赌斗之事,回过头,冷冷说道:“没了!”

“没了?”万绳不胜错愕。

“靖难之役,难民无数,那些金银珠宝,我早已统统换成米粮衣物,赈济逃难的百姓。”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数月之前,就已花光了。”

别说西城,就连东岛群豪,也大多不知此事,听了这话,议论纷纷,惋惜者有之、愤怒者有之,对于叶灵苏所为,大多都不以为然。

“善哉,善哉!”渊头陀合十说道,“元人征战百年,杀戮亿万,掠夺无数,如今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正所谓,本种恶因,还得善果。叶施主因祸为福,真是莫大功德!”

“神僧谬赞了。”叶灵苏轻轻摇头,“我曾造下无边杀孽,这点儿小事,不过稍稍减轻我的罪孽。”

“善恶一念之间。”渊头陀微微一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有赎罪之心,罪孽也已消了。”

叶灵苏将信将疑,看了冲大师一眼,见他光风霁月、迥异当年,不觉有些信服,向渊头陀点头致意,一拂衣袖,向山下走去。

“叶姑娘!”乐之扬如梦方醒,冲口而出。

叶灵苏应声一顿,忽又加快脚步,转过山道消失了。

乐之扬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心中怅然若失,忽听万绳问道:“乐先生,你以为如何?”

“什么?”乐之扬一愣。

“元帝宝藏!”万绳叹一口气,“那本是你托付西城,后为云虚夺去。叶姑娘如此处置,你可有什么异议?”

“这样很好。”乐之扬点头说道,“比在我手里好一百倍。”

“你说好便好!”万绳转向山下,“云裳,你还打不打?”

“怎么不打?”云裳怒火难平,拔剑要上,施南庭忽地一把将他扯住,拉到旁边,低声说道:“原本敌强我弱,现在我方走了叶灵苏,对方多了乐之扬,况且梁思禽还没露脸,真打起来,所有人搭在这儿也没用。”

云裳怒道:“那又怎样?难道要我当缩头乌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令尊为了练成‘般若心剑’,不也潜伏了二十多年?”施南庭语重心长,“梁思禽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八部之主远不如他,将来成就大多有限。岛王年轻,来日方长,下一代弟子中也不乏英才,只要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岛王有生之年,必能胜过西城。那时梁思禽已死,西城后继无人,我方大可尽起高手,将其一鼓荡平。”

云裳既觉有理,又觉不甘,恨声道:“这么说,梁思禽活一天,我们就得等一天?”

施南庭默然点头,花眠也说:“施尊主言之成理,灵苏若在,还有少许胜算。如今敌势太强,理当避其锋芒,何苦硬打硬拼,损伤本岛的元气?”

云裳环顾四周,童耀、杨风来也是点头,心知大势已去,众人不愿拼命,自个儿卖力也是无用。他气恨难消,猛一跺脚,转身下山,一阵风走得不见踪影。

花眠望他背影,连连摇头,云裳冲动易怒,酷肖乃父,武功谋略又颇有不及,身为岛王,实在不是东岛之福。想到这儿,心头闪过叶灵苏的影子,登时百味杂陈,说不清是悲是怒,当下扬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本岛变故甚多,赌斗之事,暂且作罢。”说完扫视本派弟子,“走吧!”

东岛弟子也非愚笨,均知技不如人,打下去白白送死,心中屈辱之甚,可也无人违抗,决意忍辱负重,以待将来。杜周指着俘虏的燕然山弟子,问道:“花尊主,这些人怎么处置?”

花眠心生犹豫,正想是留是杀,忽听渊头陀说道:“花尊主,有道是‘首恶已死,胁从不问’,以小徒所知,这几个燕然山弟子并无大恶,不妨给老衲一个面子,饶其性命,也是功德。”

花眠道:“斩草不除根,放了他们,将来必成祸患。”

渊头陀说道:“蒙元衰微,铁木黎亡故,燕然山已是穷途末路。东岛少年英俊,气运隆盛,未来前途无量,难道还怕燕然山不成?”

“和尚,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子!”花眠叹一口气,“我卖你面子,可有什么好处?”

渊头陀苦笑:“和尚四大皆空,能有什么好处?”

花眠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笑道:“也罢,我给你面子,不过将来东岛有事,还请贵派袖手旁观,不要落井下石。”

渊头陀暗自叹气,心知花眠难忘仇恨,东岛西城将来还有一场血战。花眠借机示好,换取开战时金刚门保持中立,当下合十说道:“未来之事,殊为难料,不过贫僧可以担保,我师徒有生之年,谨修佛法,不理俗事。”

花眠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众弟子放开俘虏。那钦大踏步走到铁木黎尸体之前,伸手捧起,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咬牙道:“养鹰的本领我佩服你,师父的仇我不能不报。”

乐之扬不置可否,那钦又向渊头陀欠了欠身,说道:“大恩不言谢,神僧以德报怨,那钦牢记在心。”

渊头陀挥手说道:“中土腥风血雨,回到漠北,就不要来啦。”

那钦一愣,默然转身,其他幸存同门跟随其后。花眠等人也向渊头陀拱手作礼,领着东岛弟子和盐帮群豪下山去了。

渊头陀望其背影,回头说道:“贫僧师徒俗事已了,就此告别。万先生,梁城主那里,你代我问好。”

万绳回礼,恭声说道:“神僧走好。”

渊头陀笑了笑,转身下山,冲大师注目乐之扬,忽而说道:“宝辉公主仙逝,贫僧深以为憾,宝琴天音,从此绝响。自古生死轮回,在所难免,乐兄聪明绝顶,还望跳出情关、摆脱心结,保留有用之身,不要自暴自弃。”

乐之扬默不作声,望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忽道:“可惜,你断了手,就算武功再高,也打不出那样绝妙的羯鼓了。”

冲大师笑道:“羯鼓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佛法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乐之扬道:“我不懂佛法,只知你羯鼓之妙、天下无双,就跟朱微的古琴一样。”说到这儿,不胜黯然。

冲大师微微苦笑,又问:“乐兄还吹笛么?”

乐之扬摇头:“知音不在,还吹它干什么?”

“可惜、可惜!”冲大师叹道,“高山流水,自此绝矣。”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后来钟子期去世,伯牙以为世无知音,从此再不鼓琴。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个典故,不意事隔千年,复又重现人间,一时无不惆怅,颇为乐、朱二人惋惜。

乐之扬两眼望天,若干往事涌上心头,忽地叹一口气,说道:“大和尚,你我是敌非友,可也算是半个知音,从今僧俗异途,还望多多保重。”

冲大师知他心意纠结,远非自身所能开解,长叹一声,飘然下山,走到转折处,昂起头来,纵声唱道:“三十来年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破桃花笑!”

他歌喉绝佳,贯穿云石,一声百转,唱尽禅机法意,人已消失,歌声无穷,飘荡在泰山幽谷之间,余韵悠悠,宛如一片云烟。

乐之扬想起当年仙月居上,陪伴朱微,第一次听见冲大师唱曲,那时繁华乱锦,道尽六朝兴衰,今日听过此曲,心中只剩空茫。

他痴痴怔怔,心绪万千,忽听山上有人叫道:“乐之扬!”

回头望去,席应真走下山来,乐之扬乍然见他,胸中悲恸莫名,赶上两步,跪倒在他身前,身子颤抖不停,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痴儿、痴儿……”席应真也是感慨莫名,拍着他肩头,嗓子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席道长,朱微死了……”乐之扬说完这话,又大哭起来。

席应真沉默良久,幽幽地说道:“可惜她白白送命,还是止不住天下纷争。”

“不,都是为我。”乐之扬颤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救姐姐,如果我那天不去雾灵峰,如果跟她去了北平,我、我……”越说越伤心,泪雨滂沱,难以遏止。

席应真默不作声,半晌说道:“看起来,贫道道行微薄,你的心结我也无法解释。方才下来时,梁城主托我请你上去,他学究天人,或许可以为你开解一二。”

乐之扬收泪起身,梁思禽亦师亦友,乐之扬并非为他而来,可时既然来了,也不好不见,当下说道:“席道长也见了城主么?”

席应真苦笑道:“我来见他,本是想劝他罢手,消弭天下干戈。”

乐之扬问道:“城主怎么说?”

席应真神色黯然,叹道:“他什么都没说。”沉默一下,又说,“乐之扬,我在罗浮山修行,你若有心向道,不妨来山中找我。”

乐之扬心丧如死,席应真猜他难以久驻于尘世,怕他自寻短见,故而告知修行之地,望他万般无奈,还可以托庇于玄门。

乐之扬也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若有闲暇,定去罗浮山拜望!”

席应真注视他良久,仰天叹一口气,负着两手,摇着头下山去了。

乐之扬转身上山,八部默然尾随。路上冷冷清清,一个行人也无。来到升仙坊处,莲航、岚耘把守山道。莲航说道:“城主有令,西城弟子留下,乐公子独自上山。”

众人面面相觑,乐之扬问道:“城主在哪儿?”

“玉皇顶!”莲航恭声回答。

乐之扬转眼望去,八部之主垂手肃立,看他的眼神甚是庄重。

乐之扬心中怪讶,一步一顿,慢悠悠走上山顶。

玉皇顶为泰山之巅,古称太平,又名天柱,也是历代帝王封禅之地。梁思禽站在山崖边上,袖手当风,脱去变相幻化,恢复本来面目,丰采俊逸,宛如神仙。

“落先生!”乐之扬上前拱手。

“你来了?”梁思禽含笑招手,“过来吧!”

乐之扬走到梁思禽身旁,两人并肩,眺望山河。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梁思禽忽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若不身临其境,难以明白圣人话中的深意。”

乐之扬奇道:“当年先生‘抑儒术、限皇权’,何以今日却说起孔夫子的好话?”

“儒术并非儒道,术有尽而道无涯,孔子修人伦、齐家国,所留儒道才是这山河大地的血脉。”梁思禽怅然叹气,“圣人论道、小人用术,后世儒生为了迎合君王,奋其私智,曲解先贤,孔子好端端的话,全让他们解得狗屁不通。更可笑的是,今之八股,竟以儒术为尺寸,衡量天下之才智。孔子有云‘君子不器’,他若地下有知,不知做何设想?”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时移世易,孔子的道在变,先生的道也在变。”

梁思禽一时无话,沉默良久,轻声说道,“沧海桑田,或许千万年后,泰山无棱、黄河断绝,山河也会变,又何况是人呢?”他停顿一下,“我若是你,便该放下心结,跟着叶灵苏一起下山!”

这一句奇峰突来,乐之扬愣了一下,颓唐道:“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叶姑娘。”

“叶灵苏天下奇女子。”梁思禽沉默一下,“如果错过,你必定后悔。”

乐之扬默不作声,梁思禽注目他半晌,摇头叹道:“我就知道,活人斗不过死人。”

“先生还不是一样。”乐之扬微微动气,“硕妃不死,你又当如何?”

“我哪儿知道?”梁思禽回望天际流云,“可我这副模样,死灰槁木,孤家寡人,生无可恋,死无可闻,这样的日子,你也喜欢么?”

乐之扬道:“先生还有众多弟子。”

“他们不过学学武功,又何尝明白我的本心?”梁思禽沉默一下,“自古知音难求,这个道理你比我明白!”

乐之扬叹一口气,悻悻说道:“落先生,你让我来,就为劝我去找叶姑娘?”

“晚了!”梁思禽摇头,“但凡稀世珍宝,岂是想找就找得来的?花无重开日,江河不复返,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乐之扬的心子猛地缩紧,突然说不出的难受,回想叶灵苏下山前的种种,满心惆怅,深深地迷茫起来。

忽听梁思禽又道:“你见到席应真了?”

“见了!”乐之扬道,“他说他来劝你罢手,可你没有说话。”

梁思禽说道:“席应真好好先生一个,无咎无誉,无害无益,这样的人,我跟他无话可说。”

乐之扬皱眉道:“那又为何见他?”

“我平生好友不多,席应真算是一个。”梁思禽幽幽地叹一口气,“我今日若不见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乐之扬怪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梁思禽看他一眼,徐徐说道:“今日之后,我将返回昆仑,终此一生,再也不履中土。”

“什么?”乐之扬吃了一惊,“燕王的仗还没打完。”

“胜负已定,燕王只是下不了决心。”梁思禽漫不经意地道,“早则今年,迟则明年,他决心一定,这一仗也就打完了。”

乐之扬想了想,忽道:“不管北平,直下金陵么?”

“你也看出来了”梁思禽微感诧异。

“朝廷百万之军集于江北,江南空虚,无兵可守。燕王只要弃河北于不顾,绕过山东,直趋江淮,一旦渡过长江,金陵就是囊中之物。”乐之扬摇了摇头,“这形势瞎子也能看清,朱允炆偏偏看不出来。”

梁思禽沉默半晌,说道:“离开中土之前,我有一个心愿。”

“先生请说!”乐之扬说道。

梁思禽说道:“我自踏足中土,所向无敌,难求一败,天长日久,甚是寂寞!弹琴须有知音,习武须有对手,我一生之中,也想找个对手,印证生平武道,可惜寻寻觅觅,始终未能如愿,直到日暮途穷,方才遇上一人。”

乐之扬一愣,指着鼻尖,惊讶道:“先生说的……莫非是我?”

梁思禽点头,乐之扬苦笑道:“先生说笑么?我这点儿微末伎俩,如何能做你的对手?”

“何必妄自菲薄。”梁思禽摆一摆手,“你能在雾灵峰制服六虚之气,天下任何真气内力,遇上你的‘天琴’、‘天鼓’,好比羊入虎口,统统不值一提。”

乐之扬一时默然,梁思禽打量他道:“这两年之中,你又有进步?”

“是!”乐之扬困惑道,“不知为何,我从未好好练武,武功却是越来越强。”

梁思禽想了想,又问:“这两年,你可碰过任何乐器?”

“没有!”乐之扬摇头,“睹物思人,一见管弦,便觉伤心。”

“音乐之道,终生难忘。”梁思禽又问,“如果技痒,你如何排遣?”

乐之扬说道:“我在心中想象,想象里弹琴吹笛,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这就是了。”梁思禽微微一笑,“下乘者练武,上乘者合道,武功到了一定地步,养心胜过炼气,你一身武功,已入非非妙境,不练自练,心想事成。”

乐之扬似懂非懂,只觉耳熟,想了想,忽然冲口而出:“不练自练,那不是‘周流六虚功’么?”

“道贵守一,佛法不二,凡事到了顶儿尖儿,倒也相差无几。”梁思禽注目乐之扬,“如今我万事已了,别无所求,只盼离开中原之前,跟你比斗一场,印证武学之道,了却生平夙愿。”

乐之扬心跳加剧,胸中燃起一团火焰。有道是:“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天然就是争强好胜的念头。乐之扬因朱微之故,心如死灰,此时梁思禽寥寥数句,居然勾起了他的雄心,于是说道:“先生既然看得起我,晚辈明知是输,也舍命奉陪。”

“你会错意了!”梁思禽摆了摆手,“想当年,灵道人与释印神在乘黄观交手,战于斗室之内,不为外人所知。只因真正高士,藐视虚名,看淡胜负,以武论道,冷暖自知。”他环视四周,“此间上接于天,八部又守在下面,故而这一战,无关胜负生死,只限你我之间,江湖之上,永远无人知晓。”

乐之扬沉默一下,叹道:“先生想得周全!”

“时候不早!”梁思禽看一看天色,“你是晚辈,我让你一先。”

“得罪!”乐之扬后退一步,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向着虚空一勾一弹。

梁思禽衣发飘动,四周起了一阵旋风,口中笑道:“这一招可有名堂?”

“有!”乐之扬说道,“天地一指!”

他一挥手,指尖从上而下,画出一道圆弧,梁思禽真气激荡,为他指力勾动,随他指尖流走,硬生生裂出一道缺口。

“好!”梁思禽点头赞许,跟着大袖扫出,“看我‘万物一马’!”

话一出口,乐之扬便觉一股真气从他体内汹涌而出,雄浑浩大、莫可名状,势如无数野马狂奔乱突。乐之扬心知这些无形之马一旦撞上,比起真马践踏还要凄惨,当下十指齐挥,神意化为无形之缰,隔空牵扯“马群”。

“呵!”忽听梁思禽轻笑一声,“马群”陡然收拢,劲力变散为聚,万马合一,威力更强。

乐之扬团团乱转、双手狂舞,一面躲闪,一面牵制,可那一股真气遇强越强,翻滚奔腾,如癫似狂。

乐之扬不躲不闪,十指弹挑抚按、起落如飞,对面真气来势一顿,竟被硬生生挽住,当空滚动,势如无形气球,瞬息间涨大了一倍。

乐之扬两眼睁圆,额头见汗,心知“周流六虚功”一旦发动,若不及时遏制,势必无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直到将他摧垮为止。当下鼓起两腮,喷出一口真气,锋芒所向,对面的真气瓦解流散。

一口气吹完,那一匹无形之“马”,早已不知去向。

梁思禽微感惊讶,脱口问道:“好家伙,这一招又叫什么?”

“天吹万物!”乐之扬说道,“故名天籁。”

梁思禽大笑,乐之扬马步微沉,喝道:“泰山为鼓!”双手横拍,如击羯鼓。

梁思禽的耳边空空有声,气血沸腾,喷薄欲出,不由笑道:“吹完天籁,又鸣天鼓,今日玉皇顶上,要开‘乐道大会’么?”

说起“乐道大会”,乐之扬回想当日情景,心中百感交集。忽见梁思禽袖袍一挥,朗声说道:“须弥为障!”霎时气血凝定,不动如山,乐之扬连击数次,也不过生出一丝微澜。

“星汉一掷!”梁思禽一挺身,衣发飘拂,冉冉升上半空,右掌一挥,劲力浩如星河,轰隆隆地从天而降。

“阴阳为弦!”乐之扬双手挥洒,指力如刀,目无全牛,分阴阳,割四象,以无厚入有间,以有意破无形。

一轮变化下来,梁思禽浑成之气化为一丝丝、一缕缕,乐之扬弹之鼓之、各个击破。

“东海一粟!”梁思禽语中带笑,漫天散落的真气陡然收敛,纳汪洋大海入一粒粟米,藏于指尖,飘然点出。

这一指穷极变化,万法归一,无坚不摧、无所不破乐之扬后退不迭,狂吹“天籁”,急奏“天琴”,同时拍打“天鼓”,出其不意反击对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方才化解梁思禽这一指。

起初两人有问有答,到了这个当儿,再无片刻闲暇。乐之扬以前多次目睹梁思禽的神通,可是从未真正与他交手,此时此刻,终于知道厉害。梁思禽不止内功盖世,行动也快得离奇,所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可用万物攻敌,也可借万物藏身,上天化鸟,入水化龙,跟《山河潜龙诀》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以人驭气、以气驭人,人与气互相驾驭,神速机变,从古至今任何高手都休想望其项背,不动则已,一旦发动起来,身法之快,超乎人力极限,鬼魅幻影也不足形容。

换了其他高手,目力强如云虚,还没看清人影,就已大败亏输,可是乐之扬耳力通玄,无人不察,无微不显,任由梁思禽身在何处,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在两丈内腾挪,却总能以一线之差躲过梁思禽的杀招。

梁思禽越来越快,出手越来越重,身影无所不在,劲力浩大无极,奇招妙招层出不穷。乐之扬身处其中,穷于应对。百余招转眼即过,他险象环生,可也并未败落,不止梁思禽啧啧称奇,就连乐之扬自己也不敢相信。

若论修为深浅,乐之扬远远不如梁思禽,可他一身所学另辟蹊径,乃是天下任何奇功内力的克星。“周流六虚功”任天而动,本是天底下最为放纵的武功,法天象地,周流无穷,一个驾驭不当,还会祸及主公;乐之扬的“天琴”、“天鼓”正好相反,操纵天下任何内力真气,既能将其约束,也能使其混乱,甚至于以敌之气反制敌身;至于“天籁”之吹,又可吹散任何拳风掌力,堪称天下最厉害的防御功夫;倚仗三者,换了其他任何一门内功,乐之扬都能手到擒来;唯独“周流六虚功”任意妄为、变化万千,如论如何也约束不住。

双方一个肆意放纵、一个力求约束,这情形,好比手持长缨束缚狂龙,一旦失手,要么从龙背上掉下摔死,要么被所驭之龙回头吃掉,真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乐之扬使出全挂子的本事,仍是生死一线,说不出的吃力。

天光收敛,四野昏暗。乐之扬忽觉有异,抬眼一望,不禁骇然。天上不知何时乌云囤积、翻涌盘旋,形如苍天巨眼,深深凝注尘寰。

这风眼,雾灵峰上曾经出现,当时梁思禽为了将它引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险些天劫发作,死在云虚手里,可如今二人斗得激烈、间不容发,梁思禽竟有余暇呼风唤雨、夺天地之造化,谋鬼神之玄机,足见经过一次天劫,他突破难关,神通更胜从前。

乐之扬心头一乱,天上异变忽生。黑云翻腾几下,豁剌剌,数道白亮亮的闪电从天而将。梁思禽手指一勾,嗤啦,闪电齐刷刷地向乐之扬聚集。

挥斥风云、勾动雷电,已然不是人世间的武功。说也奇怪,面对如许强敌,乐之扬非但毫不气馁,反而起了争胜之心。这心境万分奇妙,既非热火一团,也非冷酷无情,静如止水,稳如磐石。刹那间,他双手齐出,左右一分,哧溜,闪电落在身边,电蛇流窜,岩石一片酥黑。

“天琴”之道,听得出闪电之微,也能驾驭天地之气。

雷电过后,风雨大至,罡风卷石,白雨如注,罡风吹动雨珠,千颗万点,打在身上,势如钢珠铁弹透过弹弓发出。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梁思禽声音缥缈,“看我‘天弓’!”

“这我也会!”乐之扬袖袍一拂,万千雨点反射回去。

两人同时用上“碧微箭”功夫,放乎天地风雨,远胜细小松针。

梁思禽纵声大笑,雷声隆隆,乌云翻卷,白晃晃的电光时而出没,违逆天地之常,跟着雨水一同落下,他穿梭其中,忽隐忽现,快似闪电,看其在此,忽焉在彼,似有无数个梁思禽上天入地、纵横驰骋。

乐之扬灵觉所至,无所不觉,无微不显,肉身俨然不复存在,灵觉弥漫在天地之间,仿佛一片光闪闪的羽毛,飘飘荡荡,纵情飞扬。

“灵飞……”乐之扬身如旋风,狂舞不禁,一挥手,一抬足,无不妙合天理。风雨不能侵,雷电不能近,鼓动天地之弦,弹奏世间万物。

豁剌剌,一道粗长的电光撕裂苍穹,照亮泰山之巅,两道人影同时显现。

劲风忽来,浩气天落,“周流六虚功”当头压来,乐之扬旋身出掌,弹琴击鼓,大音希声。

两大奇功纠缠一处,雨点飞溅,声如雷霆,风更狂,雨更怒,愁云惨雾笼罩山头。

八部之主望着山顶,目定口呆。水怜影芳心欲碎,两腿发软,想要上山相助,可又禁令在身。何况两大高手倾力相搏,水怜影身处其间,便与蝼蚁无异。

“谁会赢?”苏乘光冷不丁发问。

“还用说么?”卜留自信满满,“当然是城主!”

“卜胖子,咱们赌一赌!”苏乘光笑嘻嘻说道,“一赔二,十两银子,我赌乐之扬赢。”

众人怒目相向,卜留挽起袖子,大声嚷嚷:“老赌鬼,你疯了?居然押敌人。”

苏乘光笑道:“压城主没意思,压敌人赚得多,更来劲。”

“赌鬼就是赌鬼!”兰追冷哼一声,“我赌城主赢,二赔一,二十两银子。”

卜留叫道:“赌城主,五十两银子。”

“我也赌城主!”石穿叫道,“一百两银子。”

苏乘光斜眼瞅他,冷笑道:“一百两,骗谁呢?老石头你穷鬼一个,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个数。”

“你管我?”石穿两眼瞪圆,“老子自有法子捞钱,老赌鬼,你他娘的赌不赌?”

苏乘光犹豫一下,还没回答,忽听水怜影幽幽说道:“一赔十,一百两银子,我赌乐之扬……”

众人都是一愣,苏乘光搓手说道:“唉,你可想好了,输了可是一千两银子。”

“一万两又如何?”水怜影望着山顶,泪水无声落下,“如果可以,我宁可赌上这一条命。”

“胡闹!”万绳连连摇头。

突然间,雷声渐小,风停雨歇,乌云说散就散,玉皇顶上一片清明。

其时已近黄昏,斜阳西照,晚霞漫天,阵雨过后,就在山峰西面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群峰之上,仿佛七彩灵桥。

山顶上一团寂静,树上鸟儿鸣啭,格外清脆悦耳。石穿喃喃地问道:“打完了?”

无人应答,十余只眼睛全都盯着山路。过了片刻,传来脚步声响,众人定眼望去,乐之扬袖手漫步,悠悠然走下山来。

众人心头一沉,盯着他浑身发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乐之扬扫视众人,点头微笑。苏乘光忍了又忍,到底按捺不住,冲口问道:“乐之扬,到底谁赢了?”

乐之扬看他一眼,笑道:“赢家赢了!”

苏乘光一愣,咕哝道:“这不是废话吗?”

乐之扬大笑一声,昂首向山下走去。水怜影忧喜交集,高叫一声:“弟弟……”乐之扬也不回头,身法转快,仿佛一溜轻烟,消失在暮霭残云之间。

西城弟子望他背影,心头一片茫然,忽听有人叹道:“经此一战,他死去活来,明白生之可贵,应该不会再寻短见了吧?”

众人回头望去,梁思禽不知何时,来到众人身后,悠然负手,神采飞扬。卜留心头一喜,忙问:“城主,你赢了吗?”

梁思禽笑而不答,转眼望去,但见水怜影注目山下,眼角闪动泪花,便说道:“你若想要,也可以留下。”

“留下也没用的!”水怜影抹去眼泪,黯然摇头,“他恨我杀了乐韶凤,朱微的死他也多半算在我头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早知道,我……”眼泪又流下来。

“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梁思禽幽幽叹气,“人生到头,不过如此。”

“城主!”石穿傻呆呆问道:“下一步,我们去哪儿?”

“回家!”梁思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