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之扬心知不能善了,略一点头,纵身而上。他对兰追甚有好感,不愿扰乱他的气机,使之坠落悬崖,存心用轻功决胜,晃身逼近,使出“灵舞”功夫,身子摇曳,手挥目送,双掌所过,掀起周天风雪,片片雪花为掌力裹挟,拂中面颊,竟如刀割一般。
兰追不料对手厉害至斯,吃了一惊,匆忙掉过雨伞,滴溜溜一转,风雪迫近,顿时荡开。乐之扬与之一碰,仿佛撞上一面软墙,但随伞面转动,劲力生出许多变化,似吞似吐,若拒还迎,一扯一推,乐之扬几乎站立不住,慌忙转身,挥掌横扫。两股劲力撞在一起,兰追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悠悠转转,落向松枝,仪态缥缈,风姿曼妙,俨然空灵神仙,绝非尘世俗人。
乐之扬看得舒服,叫一声“好”,后发先至,抢占兰追落脚的树枝。兰追举起白伞,人随风势,嗖嗖嗖绕过乐之扬,翻身落向他的身后。
乐之扬回身追击,兰追伞柄一转,画出一个半弧,忽又飞向别处,半途中伸出脚尖,挑起一团冰雪,飒地踢出,星星点点,漫若寒星。乐之扬挥手扫落,去势稍缓,但见兰追轻轻巧巧,早已落在一根细枝上面。
乐之扬身子一沉,势如怒箭射出,兰追避而不战,仍是闪赚飘飞。两人一追一走,绕着苍松起起落落,快到极点,前后相续,如影随形,断是难分彼此。水怜影一边看着,只觉眼花缭乱,移开目光,晕眩之感方才退去,心下又惊又喜:“风部绝学,看天吃饭,风大雪大,威力越大,时下罡风怒雪,兰追人借风势,胜过平日许多。霖弟只凭精纯内功、惊人脚力,竟能不落下风,当真不可思议。”又想,“兰追轻功飘忽,人却有些死心眼儿,若他不肯借道,怕是很难过去。”
乐之扬越斗越觉不妙,兰追顺风飞行,即使无处落脚,也能蹈空不下。乐之扬使尽解数,却如追逐风云的鸟儿,看似快过对方,却总是捉摸不到。兰追避过锋芒,复又落下,偶尔突施反击,可说立于不败之地。
乐之扬不耐纠缠,把心一横,笑道:“兰兄,得罪!”双手一扬,正要“驭气”,忽听一声大笑,从头顶上掉下一个人来。
树上二人颇感意外,双双跳到一边。那人砸中苍松,咔啦一声响,松树齐根而断,打着旋儿掉落山崖。
乐之扬应变神速,松树折断一刻,纵身跳回山道。兰追凭虚御风,本已升到半空,忽见掉落那人跟着断树笔直下坠,倘若不救,必定摔死。
兰追伞柄一转,身形下沉,仿佛流星赶月,一把拽住那人,“风魔伞”癫狂旋转,带起一股升力。两人降落势头登时一缓,那人呵呵大笑,伸出双手,铁钩似的抓住岩石,兰追左手撑伞,右手也扣住山崖,一时气红了脸,冲着那人喝道:“苏乘光,闹什么鬼?”
“哎呀呀……”老赌鬼一脸无辜,“我来帮你呀!”
“撒谎!”兰追收起白伞,给他脑门一记,“你故意砸断松树,叫我无处立足,白白地输给乐之扬。”
“屁可以乱放,话不可乱说。”苏乘光慢条斯理地道,“我可是一心一意地帮你,不领情就罢了,何苦冤枉好人。”
“好个屁!”兰追咬牙切齿,“我就不该救你,摔死你活该!”
“哈!”苏乘光笑道,“我就知道你能抓住我。”
“哼!”兰追脸色一沉,“万一失手呢?”
“别忘了我可是赌鬼!”苏乘光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别的不说,赌命可是我的本行。”
兰追一时气结,若比脸皮之厚,十个兰追也不是苏乘光的对手,两人相处,吃亏的总是兰追,今日情形也不例外。兰追恨得牙痒,可也奈何不得这位同门。
乐之扬见二人身在险中,不忘斗嘴,心中暗暗好笑,扬声问道:“二位部主,可要援手么?”
“不用!”苏乘光不等兰追开口,抢先说道,“你要当心,万老大和地母可没我们好说话!”
“你就是你!”兰追怒道,“别把我牵扯进来!”
苏乘光哈哈大笑,乐之扬也不觉莞尔,转身上山,走了一程,忽道:“水姑娘,苏先生、兰先生都是当世俊杰,与你年貌相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儿意思?”
水怜影应声诧异,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好小子,你要当红娘、做媒人?”
“哪儿话!”乐之扬面皮一热,“一时想到,随口问问!”
水怜影看了看天,眼中闪过一丝悲苦,冷冷说道:“当年在妓院,我已看够了男人的丑态。无论何种男人,我都打心眼儿里厌恶,今生今世,我不会嫁人。”
乐之扬呆呆望着她,心里一阵难过,他对水怜影心思矛盾,既憎恨,又关切,既厌恶,又怜悯,倘若真是姐弟,他也希望水怜影历经劫难,能够有所归依。可是水怜影心中疮疤难愈,身为兄弟也是无可奈何。
水怜影老于世故,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冷笑,一掠身,抢到乐之扬前方,使出轻功,履冰踏雪,一溜烟直上峰顶。
峰顶方圆数丈,积雪盈尺,狂风怒号,直如千军万马践踏而过。隐约可见一间石屋,孤零零矗在那儿,屋顶悬着三部风车,迎着风雪转个不停。
水怜影一手按腰,扬声高叫:“梁城主,乐之扬求见。”
对面略一沉寂,忽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水怜影,你好大的胆子!”
人影晃动,万绳、秋涛出现前方,天部之主脸色阴沉,眉间大有怒气,秋涛怀抱那只叫做“北落师门”的白猫,也是抿着嘴唇,愁眉不展,苦笑道:“乐公子,城主有令,不见外人!”
乐之扬微感踌躇,水怜影抢先说道:“乐公子不算外人,他算城主的半个徒弟。”
“胡说!”万绳喝道,“城主之徒,不过八部之主,哪儿来的半个?”
“水姑娘说得没错。”乐之扬笑道:“古人一字为师,城主对我的指点又何止一字?小可私心里视他如师,城主如何看我,小可并不在意。”他语气冲淡平和,可是字字句句,压住风雪怒吼,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万绳紧皱眉头,回头看向石屋,过了半晌,说道:“城主无意见你,乐公子,你请回吧!”
乐之扬看这情形,心知梁思禽就在石屋,可他不愿接见,强行闯入似又不妥。忽听水怜影说道:“城主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万绳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含怒未发,秋涛抢先说道:“怜影,不可对万部主无礼。”
“无礼?”水怜影冷冷说道,“到底是万部主的面子要紧,还是城主的生死要紧?万部主一再阻拦,莫非是盼着城主归西,你好接替大位。”
“你……”水怜影句句带刺,激得万绳心浮气躁,咬着牙向秋涛冷笑,“好啊,秋涛,你教得好徒弟。”
“师兄见谅……”秋涛话没说完,万绳把袖一拂,厉声道:“你不管教,万某只好代劳。”随他拂袖,虚空中传来尖锐细响,嗤嗤嗤数缕细丝挺直如铁、刺破寒风,直奔水怜影飞去。
蚕丝本细,来势又急,藏身风雪,全无征兆。水怜影发现之时,蚕丝已经缠上手足四肢,万绳运劲一提,女子登时腾空而起,仿若牵线木偶,扯手扯脚,怪模怪样。
万绳五指一勾,水怜影身不由主地向他飞去。乐之扬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信手一抓,捉住水怜影的足踝,内劲如洪流涌入,所系蚕丝齐齐振动,万绳虎口一热,手臂真气乱蹿,来不及转念,嗤嗤连声,蚕丝纷纷断绝。乐之扬一挥手,水怜影得了自由,翻身落下,双手按地,锐叫一声:“起!”
她翻身之际,显露高明轻功,天、地二主无不惊讶,秋涛脱口叫道:“怜影,你的武功……”话没说完,忽听万绳一声惨哼,转眼望去,不禁骇然。
万绳四周雪地长出十余条长藤,青黑带刺,活龙活现。万绳一个不防,左脚竟被缠中,尖刺扎入肌肤,藤条劲力十足,万绳马步一晃,险被拉扯倒下。
水怜影为人阴狠,平时按兵不动,静如闺阁处子,一旦出手对敌,便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她一到峰顶,借着风雪掩护,早已布下了“孽因子”,此刻一不做,二不休,撕下伪装,倾力出手,刺藤有如群蛇出窟,缠的缠,绕的绕,横抽竖劈,纵横交错,织成一张怪网,笼罩万绳全身。
万绳八部之首,艺业惊人,临危不乱,双袖一抖,嗖嗖嗖响声不断,蚕丝汹涌而出,迅疾如飞梭纺纱、浓密似喷云吐雾,数百上千,分从四面八方缠住刺藤。“天罗绕指剑”敢称为剑,细丝贯注“天劲”,断人手脚头颅,锋锐不下利剑,这时丝缕所过,刺藤纷纷断绝。不料断藤落而更生,断得越快,长得越多,一眨眼的工夫,密密丛丛,遍地都是。白雪上青藤怒放,仿佛有人手持乌墨狼毫,于白花花的宣纸上狂书乱写。
万绳越斗越惊,如此异术从所未见,虽有丝剑绕身,斩断靠近刺藤,可是斩不胜斩、防不胜防,只守难攻,竟然成了一阵无休无止的烂仗。
秋涛一边瞧着,心中的震骇更胜万绳。水怜影当年到了西城,矢志复仇,苦心习武,结果贪多求快、走火入魔,幸得梁思禽相救,保住性命,却成了废人,无缘修炼上乘内功。谁知此时相见,不但武功尽复,而且远胜当年。“恶鬼刺”外人看来,奇形怪状,形同妖魔,可在秋涛眼里,这异术的根基还是“周流土劲”,长得越多越快,越是耗费内力。水怜影双手按地,大汗淋漓,双颊惨淡如纸,眼波恍惚迷离。
万绳突然踉跄一下,脸色发青,一扬手,丝剑嗤嗤嗤切断数根刺藤,口中叫道:“好妮子,刺上有毒!”
毒性发作,万绳步子虚浮,身边刺藤乱舞,势头越发癫狂。乐之扬犹豫未定,秋涛放下白猫,一跺脚,积雪破开,一团泥土喷溅而出,落入她手,化为一条湿乎乎的软棍,呼地一声抽向水怜影。
水怜影倾尽全力,正与万绳相抗。秋涛突然出手,软棍所指,正是她劲力虚弱、难以防守的地方。水怜影无法可当,只好撤开双手,就地一滚,刺藤失去“土劲”支撑,纷纷枯萎,凋零成泥。
啪,软棍落在地上,秋涛紧皱眉头,并不追击。万绳脱出藤网,倒退两步,噗地坐在地上,小腿肿胀发黑,刺孔流出一缕缕脓血。
“好霸道的毒!”秋涛望着伤口,变了脸色,转眼瞪视徒弟,“解药呢?”
水怜影狼狈爬起,扬起脸大声说道:“你让乐之扬见城主,我就给他解药!”
“你……”秋涛眼中沉痛,“怜影,我好心痛!你武功恢复,却瞒着为师;如今以下犯上,毒害本门师长,若不严惩,天理不容!”说着扬起软棍。
水怜影微感犹豫,双手作势按地,秋涛冷笑道:“好哇,尽管使出来,为师也好领教你的高招!”
“师父……”水怜影嗓子一哽,眼泪先流了出来。
秋涛一咬牙,呼,软棍抡圆,落向水怜影头顶。女子将眼一闭,收起双手,竟然打算束手待毙。
师徒相争,乐之扬不便插手,忽见秋涛动了真怒,再不援手,水怜影一定没命,心头一急,纵身要上,这时一阵狂风卷来,软棍失去准头,冲天而起,狂摇乱舞。秋涛蓦然把握不住,软棍脱手飞出,刷刷刷随风盘旋,绕着峰顶飞了一圈,噗的一声扎入雪中,瞬间冻结,挺立不倒。
秋涛呆了一下,回头看向石屋,忽听一声倦怠的声音幽幽飘来:“都进来吧!”
气劲锋锐,千钧一发。
燕王府中,铁木黎吃过苦头,此时蓄力待发,呵地一拳送出,五指忽张忽缩,劲力忽刚忽柔,来回变换三次,布下三重防御,。
两人劲力纠缠,渊头陀指尖向前,内劲极薄极细,以无厚入有间,以柔丝过针眼,指尖所及,“天刃”层层瓦解,锋锐之意直逼铁木黎心口。
铁木黎旋身错步,左手向前,石姬双脚悬空,迎向渊头陀的指尖。
渊头陀白眉一颤,张开五指,拿向石姬腰身。
“千钧一发禅”以浑身之力集于一发,变指为爪,劲力登时分散。他禅劲一弱,铁木黎得到空隙,手臂一抖,软如蛇,硬如钢,挟带风雷,斩向老和尚手腕。
“天刃”贯注,无坚不摧。渊头陀也不敢轻撄其锋,收起五指,中指作势弹出。
铁木黎自忖难当,身子再转,又将石姬横在身前。渊头陀无奈收指,抓向石姬肩头,冷不防铁木黎突施暗箭,从女子腋下点出一指。
老和尚反手一拂,击散指力,跟着顺势出指,绕过石姬,点向对方“太液”穴。这一指妙入毫巅,铁木黎意想不到,仓皇收掌,转过石姬,护住自身,右脚嗖地弹起,闪电般蛰向老和尚的小腿。
二十年前,两人并驾齐驱,几次交手,难分轩轾。后来铁木黎分心国事,渊头陀坐破枯禅,一分一专,再次相逢,渊头陀已然胜出一筹。铁木黎自知硬打硬碰,不是老和尚的对手,渊头陀一日不死,杀了冲大师也难逃报复,故此使出诡计,逼迫对方夺人。石姬是死是活,铁木黎无所顾忌,渊头陀却是投鼠忌器,明知踏入圈套,可也欲罢不能。
一个放手施为,一个束缚手脚。渊头陀有力难施,形势十分不利。可他静中参悟,将“大金刚神力”越练越小,蜗牛角上夸大国,螺蛳壳里做道场,劲力系于一发、专于锋芒,无所不至,无孔不入。铁木黎穷于应付,唯有以小对小、针锋相对,难以大开大合,发挥“天刃”的长处。故此二人胜负,只在方寸之间,落到寻常人眼里,两人咫尺相对,襟袖飞舞,隔了一个石姬,竟似不曾动过。
招式微妙,电光石火,一发便收,可是招式收回,所蓄的内力来不及消散,积少成多,招招累加,起初还能收放自如。数十招以后,气势按捺不住、好比两张强弓,箭在弦上,越拉越满。
两股气势彼此纠缠、冲撞,形如二龙夺珠,旋风平地而起,愈来愈强,向外纵横铺张。帐中人双眼难睁、须发横飞,四面金帐来回晃荡,发出一连串吱嘎嘎的怪响。
铁木黎渐感不妙,体内真气跃跃欲出,心中杂念丛生,不但压制不了,反而越来越多。再看渊头陀,举手投足,从容自若。铁木黎略一转念,登时明白:驾驭细微真气,极为消耗精神,故而每使一招,便多一分杂念,招招叠加,难以收拾。渊头陀修炼“千钧一发禅”,一来淬炼禅劲,二来磨炼心性,经历十年寒暑,早已一念澄空,任何杂念都如水过无痕,动摇不了老和尚的心旌。
铁木黎心神一乱,气血乱滚,身子生出幻觉,充气似的臌胀起来。这时间,渊头陀踏前一步,手不抬、足不动,气势直如山岳崩塌,向着铁木黎当头压来。
铁木黎内外交困,忽一反掌,拍向石姬的头顶。
这一下围魏救赵,渊头陀不得不救,右手食指吞吐,点向铁木黎的掌心,左手如烟似雾,轻飘飘一抓,扣住了石姬的右臂。嗤啦,劲力所达,衣袖迸裂,露出白如羊脂的一段手臂。
铁木黎左掌一缩,右手猝然推出,先前数十招积蓄的内力透过石姬,势如山洪决堤,猛地冲向渊头陀。
这一招极得“天逆神掌”的精要,倾力一掌只是虚招,诱使渊头陀抓住石姬,方才使出真正杀着。这一股内力好似燎原野火,倘若不加阻拦,刹那间就能将石姬焚烧荡尽。渊头陀不得已,潜运神通,“大金刚神力”注入女子躯体,护住她的百脉五脏。
石姬的身子成了战场,两股真力殊死相抗。女子苦不堪言,一口鲜血直冲喉头,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
嗤,渊头陀的指尖点中铁木黎的掌心,一股尖锐劲力,游丝一般顺着手臂攻向心脉。
“呔!”铁木黎双目陡张,厉声大喝,三道人影冲出人群,竺因风扑向渊头陀,明归拦住冲大师,那钦截住了朱微。
“呵!”混乱之中,渊头陀一声断喝,狮吼龙吟,震得金帐簌簌发抖。帐中人无不头晕耳鸣,又听一声惨叫,一道人影高高抛起,砰地摔在地上。竺因风双臂骨折,口血狂喷,抽搐两下,翻眼气绝。
帐中一团死寂,鬼力赤以下,一干武士瘫在地上,面红耳赤,挣扎起。
渊头陀卓然挺立,一手扶住石姬。铁木黎站在五尺开外,身子摇晃不定,恍若风中弱竹,倏然间,他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靠上金帐,劲力传到帐篷上,嗤啦,毡幕一分为二,狂风怒雪汹涌灌入。
铁木黎定住身形,面皮由白转红,透出一股紫气。
石姬低头不动、不知死活,渊头陀将她横抱起来,缓步走向冲大师。明归识趣退开,那钦站立不动,可也不敢阻拦。
“师父!”冲大师盯着渊头陀,眼底颇有忧色。
“走吧!”渊头陀头也不回,走向帐外,冲大师和朱微跟随在后。方才刹那工夫,渊头陀夺弱女、退强敌、震死竺因风,吼瘫众武士,一气呵成,神威盖世,余下的武士眼看四人离开,死死攥着刀柄,却无拔出来的胆气。
走出帐外,风雪拂面,寒意顿生,帐前密密麻麻地环绕蒙古将士,想是被渊头陀的“狮子吼”引来,但无号令,不敢冒然冲入。
呛啷,一个千夫长拔出刀来,横身拦住去路。
“大胆!”冲大师沉喝一声,“乌兰巴日,你干什么?”
乌兰巴日正是千夫长的名字,他见四人形迹可疑,本想拦住盘问,可被冲大师一喝,心虚胆怯,还刀入鞘,欠身道:“薛禅王子,金帐发生何事?你的手?”目光落在冲大师的断臂上。
冲大师说道:“铁木黎谋害大汗、篡夺汗位,乌兰巴日,你速速帅军将他拿下!”
人群一阵骚动,乌兰巴日张口结舌,冲大师不待他细想,又道:“让开,我要去就医。”
“且慢!”乌兰巴日还过神来,嚷嚷道,“铁木黎在哪儿?”
冲大师道:“还在帐中!”一伸手,推开乌兰巴日,径直向前走去。诸军惊疑不定,可又不敢阻拦。
朱微左右顾盼,双手紧攥成拳,掌心里都是汗水,两侧的蒙古将士样貌粗犷,如虎如狼,数百双眼睛在黑暗里迸射幽光。
风更大,雪更急,营地静得可怕,千百人呼出的白气在虚空中凝结成缥缈的云雾,朱微陷身其间,只觉人墙如山,迷茫无助,如论如何也不见出路。
“拦下他们!”一声怒吼,嘶哑低沉,仿佛匕首短枪,扎入众人耳鼓。
将士应声望去,铁木黎步子踉跄,冲出金帐,厉声高叫:“薛禅勾结明朝公主,杀害坤帖木儿大汗,罪不容诛,速速将他们拿下。”
众人一愣,纷纷怒视冲大师一行,冲大师面不改色,大声说道:“别听他胡说,铁木黎专权误国,大汗不愿当他的傀儡,所以遭到他的杀害。鬼力赤就在金帐里面,铁木黎想要将他立为大汗。”
这几句话,他潜运内劲发出,营内将士无不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群情汹汹,直要涌向金帐。
铁木黎两手按腰,了无惧色,冷笑道:“你们仔细瞧瞧?他身边的汉女是谁?这是大明宝辉公主,他若没杀大汗,何以带着明朝公主逃命?大伙儿不信,拦下他们问个明白。”
朱微身份可疑,成了极大软肋。冲大师目光一转,看向公主。朱微心生寒意,向后一缩,冲大师略一沉默,摇头苦笑。换在以往,当此紧要关头,他十九杀了朱微明志,以便取信蒙古将士,而今不知为何,胸中豪气荡然,脚步一急,径直走向营门。
诸军一时哗然,冲大师非但不辩解,还有夺路逃走的意思,当真岂有此理,发一声喊,纷纷拥了上来。
渊头陀叹一口气,回身将石姬交给冲大师,后者独臂揽住。渊头陀抓住身边一个帐篷,信手一扯,帐篷离地而起。渊头陀旋身一挥,牛皮帐幕如云似雾,呼啦,卷住数名蒙军,其势不停,嗖地撞翻了另外一群。
帐篷本是羊毡缝制,落在渊头陀手里,舒卷开合,急如风云。蒙古将士遇上这一件古怪兵刃,还没看清敌人,就被卷入帐中,抛到数丈之外。刀枪刺中帐篷,却是软绵绵无从着力。
朱微心思茫然,跟着冲大师跑了几步,回头望去,蒙古将士漫如潮水,一退又进,不住拥上,渐渐地将渊头陀包围起来。
朱微一咬牙,冲上前去,挥掌打倒一个军士,夺过他的单刀,乱劈乱砍,杀入敌群。
渊头陀见她举止癫狂,出招有攻无守,屡屡陷入险境,心中怪讶,一抖手,帐篷卷成一束,化为一条白花花的四方软棍,指东打西,连拉带扯,顷刻扫倒一片人马,赶到朱微身边,埋怨道:“小姑娘,你干嘛不走?”
朱微道:“大师不走,我也不走!”
渊头陀大皱眉头,说道:“你武功不济,留下来死路一条。”
“死了也好!”朱微叹一口气,“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小小年纪,如此看淡生死,渊头陀颇感意外,然而敌众我寡,唯有尽力挥舞帐篷,护住朱微,且战且退。
退到营门附近,忽听有人叫道:“上马!”二人应声一瞧,冲大师夺来两匹战马,自与石姬共骑一匹,另一匹直冲过来。渊头陀抓住朱微,翻身上马,冲到营门,栅栏已然落下,渊头陀也不停下,借着奔马之势,猛地挥出一掌,砰,千钧栅栏一推即倒,渊、冲二人跃马而出。
蒙古将士惊怒交加,各自找来战马,背起弓箭,大呼小叫地冲出大营。
渊头陀一行人多马少,不过片刻,就被赶上。蒙古骑士弯弓夹马,乱箭射出。眼看前方两骑变成一对刺猬,渊头陀忽然勒马转回,手中帐篷抖开,四方软棍又变成一面硕大圆盾,箭雨射中帐篷,均被弹在一边。
蒙古将士目定口呆,可也有人看出便宜。乌兰巴日发一声喊,骑兵左右分开,张开两翼,向前包抄,一旦阵势围圆,渊头陀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蒙古兵四面齐射。
铁蹄杂沓,呼啸而过,眨眼间,四人二马,再次陷入重围。数百张强弓搭上箭矢,齐刷刷地对准阵心。
“立马投降!”乌兰巴日大喝一声。
渊头陀叹一口气,垂下帐篷说道:“天意……”
话音未落,远方传来一阵异响,仿佛被窝里敲打破鼓,喑哑震耳,惊心动魄。
蒙军起了一阵骚动,忽听有人高叫:“汉人来啦,汉人杀来啦……”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惨叫。
乌兰巴日惊慌失措,放下弓箭,向南张望,远方暗夜深处,千军万马一跃而出。骑士身披铁铠,马蹄全都包裹棉絮,挽弓弩、挺枪矛,势如奔雷,突入军阵。刹那间,箭如雨落,枪矛齐飞,好比滚水泼雪,蒙军不及应敌,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顾不上冲大师等人,回身纵马,狼狈逃往大营。
冲大师环视四周,说道:“去山上!”夹马向西冲去,那边山影起伏,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混乱中,冲大师不失冷静,逃回大营并非良策,那儿一马平川,适合骑兵驰骋,只有逃入山区,崎岖的山势才是屏障。
趁着混乱,冲到山脚。冲大师回头一看,无人追来,这才弃了马匹,上了山坡,找一块岩石藏好身形。
朱微犹有余悸,回望战场,铁甲骑兵仿佛一股暗青色的潮水,汹涌激荡,不断地吞没逃逸的蒙军。
“谁的军队?”朱微忍不住问道。
“燕王朱棣!”冲大师冷冷说道。
“四哥?”朱微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巧?”
“不巧!”冲大师摇头,“燕王早已定计夜袭,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朱微想起他孤身在燕军大营外游荡,恍然道:“那天你是去当间谍?”
冲大师点头:“兵贵神速,燕王深得个中三昧,他用的朵颜三卫是蒙古人。燕王怕他们不肯同族相残,故意趁夜偷袭,好让朵颜骑兵不知敌人是谁,等到接战交锋,知道也来不及了……”
渊头陀注目战场,叹一口气,突然一跤跌倒,咯地吐出大口鲜血,身子有如泄气的皮球,眼看着萎缩下去。
“大师!”朱微失声惊呼。
“师父……”冲大师上前一步,伸手要扶,才想起左臂已经不在。
“我没事!”渊头陀面如金纸,口气虚弱,“受了点儿小伤!”
“铁木黎干的?”冲大师问道。
渊头陀闭目点头。金帐一战,渊头陀震死竺因风,因而分心,中了铁木黎一击。此后他绝地反击,逼退铁木黎,夺回了石姬,可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好在十年枯禅,练就惊人耐力,强忍伤势,突出蒙营,支撑到此间方才发作。
“铁木黎!”冲大师举目望天,“嘿,铁木黎。”
渊头陀听出他话中怨毒,张开双眼,目光落在冲大师的断臂上,涩声问道:“你的手没了?”
“是!”冲大师答道,“没了。”
“大盈若冲!”渊头陀有些怅然,“没想到一语成谶!”
“徒儿一直奇怪。”冲大师笑了笑,“师父为何给我起名为冲?”
渊头陀略一沉默,方才说道:“你相貌殊异,智力高妙,好比佛陀宝相,大圆大满,圣德庄严;自古满则损、盈则亏,我怕遭遇天妒,故而以‘冲’命名,消解满盈之兆,只没想到,天道茫茫,终归无所遁逃!”
冲大师一时默然,低头看向石姬,见她牙关咬紧,仍在昏迷,身子滚烫如火,气息说不出的微弱。
忽听渊头陀说道:“我两面受敌,护不住她,她的脏腑受了重创,恐怕是活不长了。”
朱微吃了一惊,冲大师也不抬头,木然望着石姬,轻轻将她放下,右手按住“膻中”,度入一股内力。
石姬张开双目,看见冲大师,眼露惊喜,刚要说话,鲜血冲口而出。冲大师挥动手指,封住她体内血脉。石姬停下呕血,缓过气来,哭中带笑:“主人……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话!”冲大师将内力注入女子体内,但觉经脉散乱、脏腑虚弱,多处筋骨朽坏,整个儿就像一堆松散的泥土。
“主人……”石姬凄然一笑,“我要死了……”
“别说傻话!”冲大师犹豫一下,“我不许你死!”
石姬望着他,眼波微微迷离,轻声说道:“我也不想死,可是没法子呀,主人……”
“石姬……”冲大师低下头,柔声说道,“你叫我冲吧!”
石姬目光一亮,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咳血说道:“我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你别怪我……”
冲大师叹道:“你说吧,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所以待我好,全因为我像宝音郡主……”
“是啊……”冲大师嗓音低沉,“少时的你,真的很像宝音,眼睛很明亮,仿佛一面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我只是她的影子……”
“不!”冲大师眼露苦涩,“你就是你,她是宝音,你是石姬……”
“是么?”石姬眼神恍惚,“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你让我做的事,我并不喜欢。可是……可是只要想着你、看着你,我就打心里感到欢喜,有时候做梦,我也会梦到你,梦到你还了俗,穿着王孙公子的衣裳,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漂亮。你拉着我、抱着我,就像新郎对待新娘,前面的房子里鼓乐喧天,燃了好多蜡烛,我们走呀、走呀,可是总也走不进去,每一次,将要跨过门槛……我就突然醒了,心里又欢喜,又难过,总会哭上好久好久……”
石姬自忖必死,无所顾忌,吐露心曲。冲大师一时愣住,不知从何答起,但觉怀中女子脉搏渐弱、身子渐冷,石姬定定地望着他,勉强举起手来,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口唇微微蠕动,似要说些什么,冲大师凑上去,只听石姬喃喃说道:“冲啊,真想一直看着你……”
冲大师心中一痛,涩声说道:“看吧,我永远都在……”
石姬微笑起来,指尖缓缓滑落,她闭上眼睛,脸上的笑意却没有褪去。
风雪嘶吼,呜呜咽咽,冲大师抱着石姬,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眼中空无一物,无悲无喜,也无光亮。
朱微心中凄苦,缓缓跪下,握住石姬冰冷的右手。她受过石姬多日照料,虽是冲大师的阴谋,可与之相处,朱微并未感觉多少虚伪,记忆所及,只有温柔可亲,足见任何阴谋诡计,也磨灭不了人的本心。
“冲!”渊头陀悠然开口,“你这一世,到底在寻求什么?”
“徒儿不知!”冲大师茫然摇头,“我以前似乎知道,如今却又不知道了。”他放下石姬,站起身来,眺望远处旷野,那儿火光冲天,正是蒙古大营。朱棣夜袭得手,数万蒙军生死不明。
“大汗死了,石姬死了,勃儿只斤也完了!”冲大师自言自语,“一切都完了,完了……”
这一支蒙古大军,本是他费尽心机,从各大部落里召集而来,也是黄金家族最后的血脉。捕鱼儿海之战后,成吉思汗的后裔早已衰落,燕王夜袭之后,势必一蹶不振,虽然汗位尚在勃儿只斤手里,可是内有铁木黎掣肘,外有瓦剌、鞑靼等部虎视眈眈,草原上失去了共主,此后群雄逐鹿,再也无暇争夺中原。
复国之梦,至此破灭。冲大师大袖一挥,发出癫狂大笑,笑了一阵,忽又嚎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一直哭倒在了山坡上。
朱微抱着石姬,也不瞧他一眼;渊头陀古井不波,只是默默观望。
冲大师哭声渐小,背脊耸动,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朱微对他一向鄙夷憎恶,此时见他如此软弱,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过了良久,冲大师平静下来,趴在那儿,浑如一个死人。
“哭够了么?”渊头陀终于开口。
冲大师默然不答,渊头陀又道:“人心舍近求远,远者难得,近者已失。世间的成败生死,放乎人物,悲喜婉转,不能自已;放乎天地,于其又有何加焉?百多年前,蒙古大军扫南荡北、破国无数,疆土之大,不可计量,而今只剩下一片衰草。成吉思汗、忽必烈权势煊赫,如今他们又在哪儿?帝王屠万民而得百国,其后不过一一丢失,佛陀舍万物而得本心,心之所往,此性长存。人间得失,大底如是,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
这一番话,朱微听得如痴如醉,喃喃念叨:“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难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冲大师动了一下,慢慢爬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神情空寂,竖掌于胸,念偈道:“营营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梦中折花花不得,山自无语水自流!”
渊头陀略一沉默,摇头道:“你还在得失有无之间,方才登堂,远未入奥。”
冲大师面露沮丧,忽听渊头陀又说:“大机大用,本从百死中得来。当年你读破万卷佛经,却无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进了一步。”
冲大师低头作礼:“还请和尚扶持!”
渊头陀苦笑道:“当年我立下宏愿,你若不能证道,为师也在囊中!”
冲大师道:“愿为锋芒,脱颖而出!”
渊头陀道:“出不难,入也不难,出而后入,才是极难。”
“善哉,善哉!”冲大师眉眼飞动,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极目望去,蒙古大营夷为平地,烧焦的栅栏青烟缭绕,雪地上散落人马尸体,惹来成群的野狼啃食悲号。
冲大师架起柴火,将石姬尸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怀中。渊头陀的伤势越发沉重,一夜之间,竟已无法行走,冲大师背起师父,说道:“宝辉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营。”
朱微摇头道:“我不见燕王、也不见宁王。”.
冲大师微感诧异,想了想,问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道:“我想去找乐之扬!”
“他在哪儿?”冲大师又问。
“北平!”朱微说道。
冲大师皱眉迟疑,渊头陀在他肩头说道:“这一带是燕山余脉,翻山而过,比走大路更近。冲,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护送她回北平吧!”
“是!”冲大师低头应允。
朱微本不想劳烦二人,可她长居宫廷,从未独自出门,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处何方,当真一无所知。只好低头称谢,跟着渊头陀师徒翻山越岭,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达北平,围城的南军增至六十余万,大有投石填海、挥汗成雨之势,直将北平、永平二城围得水泄不通。
燕王北袭蒙古,尚在数百里之外,又因内外隔绝,城中守军对此一无所知。朝廷分军北上,绕过北平,直逼松亭关、刘家口,试图断绝燕王南下路径,无论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远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罢,心中模糊感觉,北平一战,关系天下运势,只能胜,不能败,故而各逞其能、倾尽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帅帐、召集诸将。耿炳文父子败军之将,垂头丧气,不敢直视主帅。
李景隆扫视战报,脸色阴沉,良久说道:“长兴侯!”
“在!”耿炳文硬着头皮,挺身出列。
“你是开国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对你信赖至深,故而令你为副帅先锋,不说攻下北平,也当重挫燕藩的锐气。不曾想,你丧师失众,损兵两万,大大助长敌人威风,敢问,这算不算辜负圣恩?”
“大帅明断!”耿炳文不愿坐以待毙,“下官所用攻城之术,均是先帝留下的遗法,亦是……”他犹豫一下,“亦是当年梁思禽创设……”
听到“梁思禽”三字,帐中起了一阵骚动,诸将交头接耳,神气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满,瞪眼扫视,目光所过,帐中平静下来。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游魂,罪不容诛。”李景隆冷笑一声,“他能创设攻城之术,为了报复朝廷,难道就不会留下破解之法么?”
“大帅所言甚是。”耿炳文叹一口气,“当年下官凭借此术,攻城克坚,鲜有败绩,此番攻城,却是处处受制,每出一法,对方便有奇招异术应对。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余孽!”
众将只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李景隆心中暗恼,死掉两万人马,并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计较,实为杀鸡儆猴、树立权威。他虽是名将之后,奈何从未经历大战,资历甚浅,难以服众,尤其洪武朝的名将,个个征南扫北,战功赫赫,不将主帅放在眼里。李景隆深感头痛,立意逮着耿炳文的痛脚,严惩重罚,慑服这一帮骄兵悍将。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两语,竟将败北之罪引到九科门人身上,言外之意,输给梁思禽也不算丢脸。
李景隆怒气冲脑,冷哼一声,拍案说道:“无论对手是谁,折损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对,两万健儿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脸色难看,武定侯郭英见势不对,起身出列,拱手说道:“大帅息怒,长兴侯虽有过失,终归还是功臣,不可因为一次战败,便将先前的功劳抹杀殆尽。”
郭英也是开国名将,悍勇善战,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亲国戚。洪武朝诛杀功臣,元勋股肱大多覆灭,唯有耿、郭数人侥幸存活,故见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为他开脱。耿炳文心中感动,看了郭英一眼,微微点头致意。
李景隆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功必赏,过必罚,长兴侯当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丧师败绩,若不担起罪责,如何让将士心服?本帅赏罚不明,又何以节制三军?”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绝望。郭英心中气闷,咳嗽一声,说道:“大帅……”
“武定侯,不用说了。”李景隆摆了摆手,“来人,拿下长兴侯,摘去他的头盔……”
“慢着!”耿炳文高叫。
“怎么?”李景隆脸色一沉,咬着细碎白牙狞笑,“长兴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说道,“我自己来!”丢掉头盔,扯下铠甲,并不停手,将贴身的单衣也扒了下来,露出壮硕苍老的躯体,上面瘢痕交错,一时不可计数。
帐中将帅无不动容,耿炳文按捺悲愤,环顾四周,嗓音微微发抖:“老夫结发从军以来,跟随先帝征讨四方,先后数百战,受创数十处,肝脑涂地,不惧生死;虽无元勋之功,也有犬马之劳……”
“好汉不言当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时,彼一时……”
“没错,耿某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耿炳文眼中满是悲怆,“倘若进入监牢,遭受狱卒小人践踏,传了出去,恐怕惹来非议,说陛下不念旧情、亏待老臣,从而动摇军心,有损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腾身而起,他环视四周,忽见诸将抿嘴皱眉,各自望着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气势一馁,心想耿老儿倚老卖老,委实可恨,若不狠狠惩戒,难消心头之恨,可是众怒难犯,当下咬牙笑笑,坐下来说道,“好,接着说,我倒要看你说什么?”
耿炳文惨笑一笑,说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场,要死也当马革裹尸,死在沙场之上,只盼大帅开恩,容我领一支偏师,担任攻城先锋,即便战死,也无遗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见诸将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他猛可醒悟,到了这个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势必动摇军心。北平城坚难破,身为前锋,九死一生,何况老头儿自己请命,就算战死,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转了好几个念头,一半沮丧,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说道:“如此也好,长兴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帅自当禀告朝廷,减免你的罪过。”
“谢大帅!”耿炳文行了一礼,回头望去,耿璇眼中含泪,悲愤难抑,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李景隆又道:“说到攻城,各位可有什么妙方?”
郭英冷冷道:“长兴侯跟城里交过手,知己知彼,以他为最!”
李景隆老大气闷,可又无言以对,要说了解城中守军的情形,耿炳文两次攻城,自然最为了解,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长兴侯,你有什么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胄,慢吞吞说道:“城里有能人,使诈弄巧,对面都有克制的法子,如今之计,唯有以我之长,击敌之短。”
李景隆皱起眉头,喃喃说道:“我军之长,那是什么?”
诸将一听这话,多少流露出几分轻蔑。耿炳文木然说道:“我军之长,就是人多,敌军之短,就是人少。这一次,我军不用巧计,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时俱发,使其东西南北不能兼顾,只要攻破一点,再集中兵力、蜂拥而入。”
李景隆不以为然,说道:“这算什么妙方,这样的攻城法子谁不知道?”
耿炳文阴沉不语,郭英却激动起来,老脸涨紫,大声说道:“兵法正奇相生,长兴侯出奇制胜,遭遇败绩;奇兵无效,就该用堂堂之师。如不然,调集六十万大军又有何用?”他停顿一下,森然说道,“如今大锤在手,就该砸烂北平!”
诸将无不点头,李景隆满心烦躁,他打心眼儿里不愿听从两个老将,可他从军以来,并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别说北平这样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经百战,尚且惨败,比起他来,李景隆更无多少胜算。他搜肠刮肚,将生平所学兵法谋略想了个遍,也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他懊恼起来,甚至有些儿埋怨黄子澄和齐泰,这两个宠臣将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来风光无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兴,直到真正带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难处。耿炳文输了受罚,他李景隆身为主帅,倘若也输了,还不知道遭遇何种奇耻大辱。
李景隆抿着嘴唇,脸色铁青,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说道:“武定侯的话,各位可有异议!”
诸将面面相对,各自摇头。李景隆也失望、也沮丧,手扶桌案,起身说道:“趁着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