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穷极生变(2 / 2)

灵飞经(全) 凤歌 14463 字 2024-02-18

朱微尽心照拂、无微不至,她长在深宫,素日接对,除了宫女太监,就是皇亲国戚,礼节繁琐,多有上下之防,从无年纪相仿、性情相得的女伴,至于含山之流,为了争夺父宠,将她视为仇雠,只想杀之而后快。

偶尔听席应真、乐之扬说起江湖逸事。朱微心中不胜向往,尤其听说叶灵苏年纪轻轻执掌盐帮,更是佩服之至;后来得见真容,年级之轻,容貌之美,比起想象中更甚,抑且病体支离、不减国色,一颦一蹙,尽显风流,越发心生亲近,见她精神稍好,忍不住与之交谈。

一开始,叶灵苏心有芥蒂,少言寡语,毕竟年少情热,时候一长,见朱微处处真诚,受了触动,心防渐去,性子也和软了许多。

“叶帮主!”朱微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盐帮都是男子,个个粗鲁残忍,不守王法,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也没什么难的。”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一为公,待人公平,利益均分;二为正,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帮主的一定要行的正、站得直,下面人才没有闲话可说;三为狠,贩卖私盐,对抗朝廷,若不狠辣,难以活命;盐帮中尽多枭雄,世称盐枭,与他们打交道,必须杀伐决断,小过可以马虎,大过决不轻饶,若不然,威信不立,谁也不会服你。”

朱微听得皱眉,想了一会儿,叹道:“这么说来,跟父皇的所为差不多,当皇帝和当帮主,也没有多少不同。”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人也大同小异。”叶灵苏略略一顿,冷笑道,“只不过,世人重男轻女,那些臭男子平日里轻贱女人,做了女人的下属,便觉奇耻大辱。这个帮主之位,我本也不放在眼里,但瞧那些男子的嘴脸,又觉气愤不过,偏要当一当帮主,为天下的弱女子争一口气,好让男人们知道,只要风云际会,身为女子,也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她身子虚弱,中气不足,可是说出这番话来,仍是掷地有声。朱微默默听完,怅然若失,叹道:“叶帮主,你真是高飞九天的凤凰,我们这些皇家的女子,不过是养在金丝笼里的黄莺儿罢了。”

“哪儿话!”叶灵苏微微一哂,“你才是龙子凤孙,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江湖女子。”

朱微急道:“才不是呢……”话没说完,忽听嗤的一声,回头看去,却是乐之扬呆在角落里偷偷发笑。

叶灵苏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而今才知道,不光臭男人互拍马屁,女孩儿之间吹捧起来,竟也肉麻得要命。”

朱、叶二人均是双颊发烫,叶灵苏咬牙道:“乐之扬,你少说便宜话儿,快想一个法子把我弄出王府。”

“为何?”朱微诧异不舍。

叶灵苏白她一眼,说道:“这儿富贵气太重,小女子命贱,承受不起……”说到这儿,忽见朱微神色凄凉,郁郁不乐,不由住口,心想:“这女孩儿也真怪,我与她素昧平生,为何待我如此之好?难不成,她真不知我对乐之扬的心意么?呸,呸,那个讨厌鬼,我对他一点儿意思没有,当日密道之中,都是八损九伤,才会说那些胡话……”想到当时所言,羞窘无地,耳根火烧,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乐之扬原本打坐运功,听了这话,站起身来,打量叶灵苏一眼,冷冷说道:“逞强也得看时候,楚霸王也怕乌江,你身为帮主,结了多少怨仇。那帮私盐贩子怕你敬你,一多半是敬畏你的武功,你伤成这个样子,风中烛,瓦上霜,还指望那帮兔崽子给你卖命?”

“我……”叶灵苏眉眼泛红,“我不要人帮……”挣扎欲起,偏又软弱无力,心头一急,眼泪夺眶而出。

“叶姐姐……”朱微忍不住说道,“乐之扬说话刻薄,道理却不错,你这样虚弱,需人照顾,外面天地虽大,坏人也多,若有变故,如何是好?”

叶灵苏一时意气,却非愚钝之人,心知二人说得有理,可又不愿当面示弱,只好将眼一闭,假装昏睡。她不执意离开,朱微只觉欢喜,拿起团扇,轻轻为她扇风,驱赶四周蚊蝇。

二女相处和睦,乐之扬颇有意外之喜,正想接着炼气,忽见郑和进来,恭声说道:“王妃有事,请乐公子一叙。”

乐之扬心里明白,徐妃有事,大可亲自过来,邀他前往,多是燕王的意思。而今北平城风声鹤唳、波诡云谲,这几日乐之扬忙着疗伤,心中也始终记挂城内形势。

果然郑和只身引路,将他带到书房,推门而入,只有徐妃一人。徐妃开启地宫,二人顺阶而下,未走数步,乐之扬便听嘈杂人声,心中暗暗诧异,听这声音,地宫里人数众多。

下到地宫,四周火把通明,乐之扬举目一瞧,前方密密匝匝,围绕燕王,站立二十余人,朱高炽兄弟、张玉、朱能均在其列,江小流也在一旁,看见乐之扬,欢呼一声,猛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笑道:“乐之扬,我还当见不到你了呢?”

“怎么见不到。”乐之扬笑了笑,“你没死,我也没死!”

“说的是。”江小流抓着脑袋,呵呵直笑。

“江小流!”朱高煦冷眼旁观,突然一声大喝,“滚过来!”

江小流一愣,舍了乐之扬,一溜烟回到朱高煦身边,点头哈腰,活似一只小狗:“殿下,你找我有事?”

朱高煦冷冷道:“靴子上沾了灰,你给我擦擦。”江小流一愣,回头看向乐之扬,脸上流露窘色,可一咬牙,忽地单膝跪下,伸过袖子,恭恭敬敬地抹去朱高煦靴子上的浮尘。

乐之扬又惊又怒,作势欲上,江小流却使一个眼色将他止住。朱高煦斜眼瞥来,一脸得意,口中大声嚷嚷:“父王,这是我新收的马弁,名叫江小流,忠心耿耿,武功了得,别看他个子小,打起来数十条大汉近不得身。”

朱棣得了意外消息,正在沉思默想,听了这话也不在意,随口说道:“武功如何,倒在其次,收人首在忠心。这人靠得住么?泄露消息,唯你是问。”

朱高煦拍一拍江小流的脑袋,笑道:“父王放心,比狗都忠心呢。”

江小流哈腰赔笑,眼中却有一丝落寞。乐之扬看得血脉贲张,恨不得冲上前去,将朱高煦一拳打倒。道衍知晓江小流与乐之扬交情颇厚,朱高煦当面羞辱,恐遗大祸,当即上前一步,笑道:“江小哥是乐公子的好友,也是一位异人,殿下知人善用,道衍佩服之至。”

他不动声色,挑明利害,朱棣一点就透,抬起眼来,怒视次子,厉声道:“混账东西,跟你说了多少次,宁可树敌千万,不可养虎为患。人主之祸,莫过起于萧墙,身边之人务必善待。他是你的马弁,随你征战沙场,牵马持矛,生死护卫,你这样侮辱人,谁又肯为你出生入死?”

朱高煦狗血淋头,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这个老爹,一时耷拉脑袋,做声不得。朱棣转过身来,又向乐之扬拱手说道:“乐公子,朱棣教子不严,不胜惭愧,令友受辱,让你难堪了。”

乐之扬皱一皱眉,未及答话,江小流抢先说道:“王爷哪儿话,服侍煦殿下是小人的本分。只要能助王爷成功,别说牵马擦靴,就是做狗做马,小人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虽然肉麻,朱棣听了却很入耳,笑道:“此话再也休提,乐公子是我的知己,你是他的好友,岂能薄待于你?不过,本王以军法治家,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你好好辅佐高煦,过了这道难关,必定飞黄腾达,百户千户,全都不在话下。”

江小流听得发懵,朱高煦肘他一下,低声说道:“还不谢恩。”江小流如梦方醒,噗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王爷看重,小人定当尽心竭力。”

乐之扬见他奴颜媚骨,心中愤怒悲哀,更有几分迷茫。数日不见,江小流竟似变了一个人,也不知朱高煦用了什么法儿,让他志气消磨、傲骨摧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

朱棣注视乐之扬,见他神色冷漠,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一下,笑道:“乐公子,我请你来,本想告知两件喜事。”

乐之扬无精打采,随口问道:“喜从何来?”

朱棣笑道:“第一件事,确是你的功劳,这条密道,道衍查探数日,发现通往城外,只要一声令下,城外死士便可进入王府。”

乐之扬微感意外,点头道:“这一条密道,应是元朝皇帝逃生之用。”

“不错!”朱棣拈须说道,“第二件事么,张信又派人送药,本王原想见他,王妃、道衍都说不妥,故我修书一封,打算送往张府。”

乐之扬心头一动,问道:“王爷要我送信?”

“此信关系重大,落入朝廷手中,可说大势去矣。”朱棣神色肃然,“若论才智武功,能够担当此事者,唯有你和道衍大师。大师是我心腹,府中内奸终日盯防,稍有异动,大祸临头。”

乐之扬暗自冷笑。朱棣说得客气,其实居心不良,道衍若去送信,一旦失手,燕王府百口莫辩。至于乐之扬,籍籍无名,更不是燕王属下,纵然失手,燕王一方也大可否认。

意想及此,乐之扬心中老大无味,若依素日脾性,一定断然拒绝,奈何想到梁思禽,回绝的话到了嘴边,改为:“张信看信以后,不肯归顺呢?”

朱棣脸色微沉,说道:“杀其人、灭其口。”

乐之扬脸色微变,扬声道:“杀与不杀,我自有主张。”

他公然顶撞燕王,众人无不吃惊,朱高煦怒容满面,挺身欲骂,不料朱棣瞪他一眼,将他的骂人话吓了回去。乐之扬又道:“书信何在?能否先睹为快。”

这话匪夷所思,朱高煦忍不住叫道:“姓乐的,你当自己是谁……”不防脸颊剧痛,朱棣一个耳光,打得他团团乱转。

朱棣脸色阴沉,左手伸入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挤出笑来:“还请斧正!”

乐之扬接过书信,但觉薄薄一封,却有江山之重,当下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遍,信中朱棣多为寒暄,末尾处请张信入府一叙。乐之扬看罢,折起信笺,揣入怀里。

“上有张府方位。”朱棣递上一份地图,“朝廷兵马将王府围得铁桶一般,张信如肯前来,如何带他进府,还得费些工夫!”

乐之扬略一点头,眼角余光所及,朱高煦恶狠狠望来,眼里透出一股妒恨;江小流垂手肃立,一派恭谨,乐之扬眼鼻发憷,回想当年嬉玩打闹、同哭同笑的日子,当真恍若隔世。江小流变化突兀,令他始料不及,然而人各有志,江小流一心攀龙附凤,若要阻拦,反而有碍他的前程。

矛盾再三,乐之扬叹一口气,转身出了地宫,纵身上房。朱棣知人善任,以乐之扬的轻功,送信最妙不过,身法一动,逝如轻烟,地上的官兵只觉狂风掠过屋顶,抬头看时,影子也不见一只。乐之扬轻飘飘几个起落,就跳出朝廷的包围圈子,依循地图所示,飞也似赶往张府。

其时暮色将终、华灯初上,张府灯火通明,红灯笼累如串珠,循着屋檐、回廊排列成行。乐之扬避开灯光,在阴影里穿梭一时,摸到后堂,但见堂上站立一个中年男子,背负双手,走来走去,看其举止犹豫,似乎暗怀心事。

乐之扬并不认得张信,不过当日燕王装疯,跟着冷玄的几个头面人物,其中之一就是堂上之人。

乐之扬猜他就是张信,可又难以断定,正迟疑,忽见一个丫鬟上堂,欠身说道:“老爷,老祖宗有请。”

中年人如梦方醒,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撩起袍子,快步走进一间院子,直奔正堂,踅了进去。

乐之扬落在房顶,掀开屋瓦,向里看去,却见一个老妪鹤发华服,斜倚矮榻,一个小丫头坐在床边,给她捏揉双腿。

“娘!”中年男子礼数恭敬,“你找我么?”

老妪挥一挥手,小丫头退下,屋内只剩娘儿俩。老妪说道:“信儿,一连几日,你都闷闷不乐,今日尤甚,听丫鬟说,晚上饭也没吃。”

“是!”张信低声道,“孩儿心头压了一块大石头,想来想去,很是犹豫。”

“大石头?”老妪徐徐说道,“你说燕王?”

张信叹一口气,说道:“还是娘亲老辣,一猜便着。”

老妪沉吟半晌,叹道:“你爹在世之日,常说燕王的好话,他说国事粗安,但北方未靖,蒙人生聚教训,早晚还会南下,那时朝中诸将,唯有燕王可以匹敌。方今陛下,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何曾统领过一兵一卒,更别说冒死突阵、手刃鞑虏。依老身所见,燕王并无过错,强行削藩,无异于自毁长城。信儿,你是兵家之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张信动容道:“娘亲,你意思是?”

老妪淡淡说道:“为娘的安危,你不用担心。”

张信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半晌,叹道:“可惜燕王已疯,我心有怀疑,两次送药试探,可都石沉大海,一无回音,反而招来张昺等人的疑忌。”

“燕王是聪明人。”老妪说道,“他若当真没疯,一定会派人来。”

“可是,唉……”张信幽幽叹气,“冷公公失踪,张昺疑心是燕王所为,打算数日之内攻打王府,那时恐怕玉石俱焚。”

“信儿。”老妪正色说道,“自古‘王者不死’,燕王若是真龙天子,一定履险如夷,倘若不是,那也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过尽人事、安天命而已。”

张信沉默一时,躬身道:“娘亲之言,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言毕告辞出门。

乐之扬放下瓦片,心中微感吃惊,张信之母见事明白,真是女中翘楚,所言所语,竟与梁思禽不谋而合。无怪张信不顾嫌疑,冒险亲近燕王。

张信进了书房,刚刚落座,乐之扬飞燕投林,穿窗而入。张信吃了一惊,他是惯经沙场的武将,临危不乱,一转身拔出长剑,未及刺出,乐之扬的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燕王让我来的。”

张信一个激灵,浑身僵硬,瞪着乐之扬,不知如何开口。

乐之扬后退一步,翻手夺下长剑,将信封交到张信手里。张信半信半疑,拆信看过一遍,面孔生出波澜,身子也颤抖起来,徐徐折起信笺,冲着燕王府的方向,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而后掀开灯罩,点燃信笺,片刻之间,信笺化为一团白灰。

张信注目灯花,出了一会儿,回头说道:“我要见燕王!还请阁下带路。”

“你信得过我?”乐之扬笑道,“你不怕这信是假的么?”

“假不了!”张信说道,“信里有一句话,乃是燕王私下对我说的,时隔多年,不想他还记得。”

“哪一句话?”乐之扬问道。

“张兴有子如虎,可以独当群狼!”张信眉飞眼亮,“张兴乃是家父名讳,当日我随燕王北征,立了小功,这是燕王给我的断语。”

乐之扬注目张信,叹道:“如此说来,张大人心意已决?”

“下官别无他想。”张信叹道,“只想面见燕王。”

乐之扬点一点头,抓起张信,推门而出,纵身跳上屋顶。张信只听耳边风响,两侧景物后退如飞,身如腾云驾雾,心中不胜骇异。

不过半个时辰,回到燕王府中,到了书房,二人纵身跳下。徐妃、道衍早已等候,看见二人,忙从暗中走出,引着二人下至地宫。

燕王见到张信,喜不自胜,张信上前便拜,感恸落泪,说道:“王爷无恙,老天庇佑,下官来迟,害王爷受苦了。”

燕王扶起张信,笑道:“好事不在早晚,你能前来,我便欢喜。”

“下官失态,王爷见谅。”张信抹去眼泪,“只因时机紧迫,下官不得不来,张昺、谢贵认定王爷害了冷公公,正在谋划攻入王府,擒捕王爷、王妃。”

燕王一行无不震动,朱棣沉声道:“什么时候?”

“晚则三日之后。”张信神色肃然,“早则明日。”

众人面面相对,眼中均有忧色,朱棣说道:“明日太急,能否拖延几日?”

“顶多三日。”张信说道,“拖延太久,难免惹来猜疑。”

“好!”朱棣说道,“三日就三日,这三日张大人务必谨言慎行,不可稍露马脚。”

“下官明白。”张信又道,“王爷有何应对之法?”

“先杀将,再夺城!”朱棣回答。

张信想了想,问道:“王爷有多少人马?”

“算上死士家丁,约有八百之众。”

“八百人?”张信连连摇头,“太少,太少!”

朱棣皱眉道:“如何少法?”

“王爷有所不知。”张信说道,“冷公公失踪以后,张昺、谢贵怕得要死,躲在军营不敢出来,又从宣大、开平调来一万精兵,九门守军增至三万,纵然以一当十,没有三千精锐,也休想拿下北平。”

朱棣皱眉道:“八百人满打满算,哪儿还有多余兵马?”

张信道:“小可的家丁亲兵,尚可凑足二百人。”

“纵然如此,还差两千。”朱棣轻轻叹了口气。

地宫中一时沉寂,人人面露忧愁。道衍想了想,忽地开口:“王爷,我有一个念头,只是不合常例。”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朱棣点头,“大师只管说来。”

“王爷可知,北平方圆百里,盐帮弟子,足有三千之众。”

朱棣愣了愣,双眼一亮:“大师的意思?”

“塞北有盐沼,出产沼盐,数量极丰,价格极贱,盐帮从鞑子手里买来,偷运过境,卖到北方诸省。然而边军守关,过境不易,没有过人之能,不敢携盐闯关,故而这支盐枭剽悍亡命,精整有序,稍加引导,便可自成一军。”

朱棣拈须点头,意似沉思,朱高炽奇道:“大师怎么知道这些?”

“处处留心,皆是学问。”道衍笑道,“世子别忘了,道衍也算半个江湖中人。”

朱高炽说道:“燕王府与盐帮并无交情,如何调动这支盐枭?”

道衍笑道:“世子有所不知,盐帮之主,就在王府。”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

乐之扬心中不悦,说道:“叶姑娘的事我做不了主。何况,盐帮乌合之众,如何担当大任?”

“死马当作活马医。”道衍说道,“王爷也说,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只是叶帮主哪儿有些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朱高煦大声嚷嚷,“她既在王府,不答应,要她好看……”

“混账!”朱棣暴怒,“闭嘴!”

朱高煦将头一缩,悻悻退下,道衍说道:“叶帮主出身东岛,与本朝颇有积怨,纵然受伤落魄,也未必愿意相助。”

朱棣略一沉思,向乐之扬说道:“老弟可否安排一下,让我拜会叶帮主。”

乐之扬打心底不愿,冷冷说道:“她伤势太重,不可随意挪动。”

“好啊!”朱棣笑了笑,“本王去探望她好了。”

众人大惊,齐声道:“王爷……”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朱棣扬了扬手,“图穷匕见,我也该露一露脸了。”

乐之扬见他甘冒暴露风险,心中着实意外,忽见朱棣掉头望来,将手一挥,沉声说道:“乐公子,请!”

乐之扬无可奈何,转身带路,朱棣一行紧随其后;徐妃抢在前面,支使郑和,肃清沿途闲人。

到了寝宫,乐之扬推门而入,朱微靠在软椅上小憩,闻声惊起。徐妃拉过石姬,带出宫外,朱棣则跨前一步,从乐之扬身后绕出,冲着朱微面露笑容。

“四哥?”朱微冲口而出,揉一揉眼睛,只疑身在梦里。

“高煦、朱能、张玉。”朱棣回头下令,“你们守住宫门,无我号令,不得入内。”略一停顿,又道,“爱妃、高炽、高煦,你三人留下。”

众人应了,或去或留,道衍退出之时,将宫门轻轻阖上。

到这地步,朱微才觉并非做梦,但见朱棣沉静自若、言语流利,哪儿有半点儿疯癫模样,一时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叶灵苏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忽见寝宫中多出数人,登时心头一沉,不知是福是祸,倚在床头,冷眼旁观。

“十三妹。”朱棣注目朱微,叹一口气,忽然撩起袍子,单膝下跪,“请受为兄一拜。”

这一下,屋内众人无不震动。朱微只一愣,匆忙上前,扶起燕王,吃惊道:“四哥,你这是干吗?”伸出纤纤手指,撩起燕王鬓发,盯着他不胜困惑,“你、你真的没疯?”

“惭愧。”朱棣微感窘迫,“十三妹,形势险恶,你性子纯真,不善作伪,我斟酌再三,只好违心瞒你。唉,为兄生平征战沙场,经历凶险无数,可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当日市集上的险恶。那时间,若不是你挺身而出、舌战群丑。我堂堂燕王,必定死在市井小人棍棒之下,大恩大德,可比天高,为兄渡过难关,必当涌泉相报。”

朱棣发疯,朱微一直为他伤心,如今知道受了蒙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轻声说道:“那不算什么,小妹别无所求,只求四哥安好。”

朱棣内心感动,叹道:“十三妹,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子。”

朱微轻轻点头,问道:“四哥既然无恙,可有什么打算?”朱棣说道:“朝廷不肯罢休,我唯有奋起反击。”、朱微一愣,怅然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打仗?”

朱棣微微苦笑,在她肩头拍了拍,跨前一步,来到床边,拱手道:“在下燕王朱棣,叶帮主,幸会,幸会。”

“何幸之有?”叶灵苏神气冷淡。

刚一开口,朱棣便碰了钉子,随从之人皆由怒容。朱棣却不以为意,笑道:“朝廷东岛,原为寇仇,叶帮主心有成见,理所应当。”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叶灵苏虽在病中,气势不减,面对当世名王,秀目清冷,全无怯意。

朱棣摇了摇头,从容说道:“当日争夺天下,本王年纪幼小,帮主尚未出生,前仇旧怨,本与你我无关。日月有起有落,江河万里,终归大海,任何恩怨也有了结之日,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此,并非清算旧账,而是为了释怨解仇。”

他笑语晏晏,有理有节,言辞缜密,无懈可击,何况开拳不打笑脸人,叶灵苏一味回拒,反显蛮横,想了想,说道:“好啊,怎么个释怨解仇?”

朱棣说道:“叶帮主或也有所耳闻,朝廷削藩,步步进逼,欲要置本王于死地。”

叶灵苏轻蔑道:“狗咬狗,与我何干?”

朱高煦大怒,跺脚要骂,朱高炽慌手慌脚,将他嘴巴捂住。朱棣审视叶灵苏半晌,忽而笑道:“也罢,叶帮主是明白人,本王开门见山,我要对抗朝廷,难在兵力不足,想要借重北平附近的盐帮弟子。”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叶灵苏冷笑,“你好言好语,原来是为这个?”

朱棣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见帮主,担了莫大风险。”

“我若不答应呢?”叶灵苏问道。

“何必把话说绝?”朱棣笑了笑,“帮主若肯相助,本王必有报偿。”

叶灵苏一身不吭,冷冷望着朱棣,朱棣气度沉着,含笑相对。

乐之扬微微摇头,有意无意,跨出一步,站在燕王左侧,离床不过五尺。他举止隐秘,朱棣尚无所觉,叶灵苏的目光却扫了过来,在他身上略一停留,忽地开口说道:“什么报偿?说来听听。”

话一出口,乐之扬微微一愣,燕王却是面露笑意,扳指说道:“其一,本王倘若成功,立刻赦免东岛,前仇旧怨,一笔勾销,东岛弟子畅行大陆,朝廷决不留难;其二,赦免盐帮,天下之盐,三分之一归盐帮经营,从此以后,贵帮不用冒险犯禁、贩卖私盐,可得无穷之利,也省了朝廷许多麻烦。”

众人无不动容,大明人民亿万,一日不可无盐,国家掌控盐政,乃是莫大财源,纵得三分之一,也可富甲天下。

叶灵苏默不作声,闭上双目,神情淡漠;燕王凝目注视,一时也猜不透这女子心中所想,他多谋善忍,心知急切不得,从容袖手,静待其变。

“我要一半!”叶灵苏张开双眼。

“什么?”朱高煦一跳三尺,“你竟敢……”

“滚出去!”朱棣厉声怒喝,目光钢刀似的剜在儿子脸上。

朱高煦气势大馁,鼓起两腮,悻悻退了出去。朱棣手拈长须,沉吟半晌,抬头道:“可有还价余地?”

“没有!”叶灵苏悠然说道,“我曾算过,天下之盐,公盐六成,私盐四成,若是三分之一,盐帮不贩私盐,份额不涨反缩,你要我盐帮弟子卖命,唯有五五均分,才能见出阁下的诚意。”

朱棣一时语塞,他对盐政了解甚少,公私份额,更是一无所知;叶灵苏言之凿凿,似无反驳余地,一时间,暗悔遣走道衍,和尚博闻广记,或许知道详细。

叶灵苏见他迟疑,轻蔑一笑,闭上双眼。朱棣看出她的心思,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沉声说道:“好,一半就一半,但须征收一成半盐税。”

“一成!”叶灵苏眼也不抬。

朱棣脸色阴晴不定,猛一点头,涩声说道:“成交!”

“口说无凭。”叶灵苏说道。

“好!”朱棣朗声道,“取笔墨印玺来!”

不一时,笔墨送来,朱棣铺开卷轴,笔走龙蛇,写满两纸,各各署上姓名,回头说道:“高炽,你也写上名字,我若举事不利,你也要信守此约。”

朱高炽一愣,忙道:“父王何出不吉之言?”

朱棣目光生寒,朱高炽叹一口气,不情不愿签上姓名。朱棣盖上印玺,吹干湿墨,连带几案送到床前。

叶灵苏扫眼看过,提起狼毫,刷刷刷签上姓名,收起一份,说道:“乐之扬!”

乐之扬上前一步,叶灵苏倦怠道:“这契约,你收好。”乐之扬满心狐疑,接过契约,注目望去,叶灵苏眼光如水,大有深意。

乐之扬满腹疑窦,收起卷轴,朱棣看他一眼,长吐一口气,笑道:“契约立下了,叶帮主如何履约?”

“乐之扬。”叶灵苏从怀里取出“青帝令牌”,“你去北平分舵,代我召集弟子。”

乐之扬一愣,诧道:“我去?”

“当然是你。”叶灵苏微微愠怒,“你是紫盐使者,帮主有恙,三大长老各处一方,你是五盐使者之首,理应由你主持大局。”

乐之扬犹豫未答,朱棣笑道:“如此甚好,乐公子大才,正有用武之地。”

“王爷谬赞。”乐之扬叹道,“带兵打仗,我一窍不通。”

“无妨!”朱棣说道,“涉及军旅之事,我派朱能帮你。”

乐之扬无话可说,只好收起令牌。这时道衍推门进来,说道:“葛诚起了疑心,到处打探消息,想要知道内院发生何事?”

朱棣点头道:“瞒一日算一日,我先回去,以免露出马脚。”回望乐之扬,意味深长道,“乐公子,成败在此一举,盐帮之事,有劳足下。”

乐之扬也不做声,欠身行礼,朱棣深深看他一眼,脸上闪过疑虑,跟着拂袖转身,大步出门,其他人等纷纷跟上。

乐之扬欲要退出,忽听叶灵苏说道:“紫盐使者,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

乐之扬微微苦笑,停下步子,叶灵苏又道:“将门关上。”乐之扬沉默一时,关门来到床前,开口便问:“叶姑娘,你为何要答应此事?”

叶灵苏注目瞧他,忽道:“朱棣有备而来,我不答应行么?软的不行,必来硬的,文的不行,就来武的。”

朱微一边听见,忙道:“四哥断不至此。”

叶灵苏看她一眼,冷笑道:“公主殿下,你对这个四哥,到底知道多少?”

朱微呆了呆,小声说道:“这个么……我也知道不多,我尚未出生,他就来了北平,长年与蒙古人作战,呆在京城的时候极少,所以与我亲近,全因他与哥哥交情不错。”

“这就是了。”叶灵苏幽幽地叹一口气,“燕王发疯,满城皆知,他为求生脱困,不畏卑贱污秽,瞒过一干对手,这一份隐忍千古少有,做戏的本领满天下的戏子也比不上。老实说,他跟我立下的契约,我一个字儿也不敢深信,眼下他有求于我,过了这道难关,天知道他会不会信守然诺?”

朱微奇道:“你若不信,为何签下契约?““我不签行么?”叶灵苏冷冷道,“燕王何等人物?我若不肯,他必有更厉害的法儿逼我就范。”

“你若不肯,谁也休想逼你。”乐之扬声音冷冰,“大不了,我带你杀出燕王府。”

朱微啊了一声,脸色发白,叶灵苏瞥她一眼,向乐之扬说道:“你那时打算动手,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乐之扬微微皱眉。

叶灵苏说道:“你那一步,瞒不了我,你所站之地,既可将我带走,也可击倒燕王。不过……你带我走了,公主又怎么办?”

“我……”乐之扬看向朱微,一时语塞。

“我不怕死。”叶灵苏轻轻吐一口气,脸上流露倦意,“也不想别人因我难过。”

朱微泫然欲泣,上前一步,握住叶灵苏的纤手,颤声说道:“叶帮主,你签契约,全是为我?”

叶灵苏默然不答,朱微将脸贴在叶灵苏手上。叶灵苏哆嗦一下,欲要缩手,又觉不忍,犹豫一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脸上的神情难以描画。

乐之扬沉默一时,苦笑道:“叶姑娘,你真要守约?”

“人若无信,不知其可。”叶灵苏漫不经意地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乐之扬摇头:“你跟我不同。”

“是啊!”叶灵苏自嘲一笑,“你原本就在帮他!”

“他是为我。”朱微说道,“我想救四哥。”

“不对!”叶灵苏冷哼一声,“我看得出来,他嘴上不说,心里另有苦衷。”

朱微一怔,回望乐之扬,见他沉着脸并不否认,不觉心生恍惚,只觉眼前的男子也陌生起来。

“这么说……”乐之扬沉思一下,慢悠悠问道,“你不怕燕王反悔。”

“我契约在手,他敢失信,我就公诸天下,让他脸上无光。哼,王者无信,看他如何治理天下。”

“恐怕你低估了他。”乐之扬叹一口气,“他能那样装疯卖傻,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我明白,可他万一守信呢?”叶灵苏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东岛孤悬海外,可悲可怜,身为叛逆,永无成功之日;盐帮弟子偷偷摸摸,为了微薄小利铤而走险,一旦失败,身陷囹圄,孤儿活活饿死,寡母沦为娼妓;燕王若不守信,结果不过如此,万一守信,岂不是解开了两个天大的死局。”

乐之扬望着叶灵苏,心中感慨不胜,本想叶灵苏久在盐帮,沾染盐枭习气,早已混同俗流,变得精明世故。燕王所言,形同画饼,她口口声声不信,然而内心深处仍有一丝幻想。乐之扬明知不切实际,可又不忍挑破,话到嘴边,生生咽回,只是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气。

叶灵苏又道:“乐之扬,下面的话你要听好,北平分舵在城南右侧顺承坊乙戌第,舵主陈亨年老固执,不好对付,他是土长老高奇的心腹,杜酉阳的知己。这两人跟我心结颇深,纵有青帝令牌,他们也未必肯命。何况官府、盐帮,誓不两立,要他们效忠燕王,也得费些心思……”

叶灵苏身子虚弱,这一阵劳心费力,渐感不支,出了一头虚汗,身子微微发抖。乐之扬不忍道:“叶姑娘,我都知道了,你好好歇息……”

“不!我还没说完。”叶灵苏抬头直视,“盐帮仁义居下,利字当头,帮中弟子加入盐帮,无非赚钱养家,若无利益纠葛,一切均是空谈,若要收服这些盐枭,与其喻之以义,不如诱之以利……”

“给钱?”乐之扬笑道,“我一文不名,难道找燕王去要?”

叶灵苏摇头道:“用了燕王的钱,那份契约就没用了。”

“此话怎讲?”朱微怪问。

乐之扬道:“燕王有求于人,才跟叶帮主立约,我们有求于他,他也可以要求毁约,纵不毁约,也会讨价还价。”

朱微将信将疑,她对燕王仍有期望,打心底里不愿相信他如此不堪。

叶灵苏又道:“集合盐帮,须得数日,你去分舵,越早越好。”

乐之扬无奈,将“铸玉回天丹”交给朱微,说明用法用量,又使“驭气”之法,为叶灵苏调理气血,待其安然入睡,方才告辞出门。

朱微随后跟出,搂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入怀里,喃喃说道:“无论怎样,你要好好地回来。”乐之扬点一点头,说道:“叶姑娘的伤,都拜托你了。”

朱微嗯了一声,再不说话,双手搂住情郎,久久也不放开。

两人相拥相抱,站立滴水檐下,四周花眠虫偃,万籁无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晚风吹过,远处屋檐下铁马摇荡撞击,发出一串清越的鸣响。

朱微一惊,放开双手,面颊微微发烫。乐之扬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转身快走几步,跳上屋檐,晃眼消失。朱微痴痴仰望夜空,一动不动,任由寒露浸透衣裳。